告别

那长长的走廊没有一个人影,惨白的灯光,一直亮到尽头,尽头转左就是太平间。

年初八 ,她和我们一起下深圳。每天晚上她会咳嗽,吃药也不见效,我们要带她去医院拍片,她坚持不去,说回家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固执的她没人能说服。送她去坐火车,两个人拿了一堆东西去火车站,却没有买到当天的票,我劝她说再住几天嘛,给我和哥煮煮饭洗洗衣服,等我下班的时候有个依靠,还可以监督你儿子赶快找个新女朋友,她说好啊,咳嗽好了就立刻回深圳陪你。第二天我们早点去买到票,送她上了火车。她对我说,回去一个月就到回深圳,没人煮饭你就去你姐那里住,她会好好照顾你的。我说你不许骗我哦,她说不会的,一定会回来的。看着火车开走,我在想,下次再来深圳就不给她回去了。

她打电话给我说:“这次是病了,医生说肺积水,没什么事,打针吃药就好了”。还没说完,她就在电话哭了。

爸爸送她去医院复诊,医生又说肺炎,坚持打针吃药会好的,她的心里保持着对生命的愿望,觉得会好起来的。

吃了很多药,打了很多针,但是她的病没有任何的起色,只有越来越坏的感觉,大家商量去堂姐夫那个医院吧,有熟人应该会好一点。去了,医生说肺结核,坚持吃药打针,半年后就会康复。在医院住着,三天要抽一次肋膜里的水,每次都是爸爸陪着去,我们在门外等。那天,看着爸累的睁不开的眼,让他去休息,我陪着她去抽积水。她看着医生手里粗大的玻璃管,立即拉着我的手。我和堂姐夫各扶着她一边肩,看着医生将大玻璃管的针头向她背部戳进,她没叫一声痛,我看着看着,难受得喘不过气,有话却说不出来,感觉呼吸困难,我晕倒了。醒来时,躺在病床上的是我,终究是太小,忍受不住那种打击。模糊地听到爸在焦急地叫我的名字,她在旁边指责着爸,你去哪了,怎么能让她陪我呢。我模糊的回答,是我强烈要求的,估计是没吃中午饭,低血糖,没事的。她才没有出声。

在医院的日子越来越久,她的身体日渐衰弱消瘦,本来就瘦弱的身体看起来更瘦了。她说好想回家啊,都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多久,她已经开始烦躁起来,见谁都要骂,但大家只能安慰着说,你要坚持啊,你看,脸色都开始好了。她小声对我说:“晚上睡不了,一躺下去就咳嗽,咳的换不过气,每次抽完积水疼得很”。我知道她难受,却只能轻轻握着她的手说,会好起来的,那两行液体却怎么也擦不断。

住了半个月多,病情没有好转,人却越来越瘦。哥说,把片子重新拿去广州最好的医院诊断一下吧,不可能越来越差的,没事了大家也放心。她骂哥,没有必要去广州,这个病是要慢慢好的,要回家,哪里也不去。我知道她是怕花钱,所以才这样骂的。大家硬是把她带去广州附属第一医院,因为认识人才能抢到一个床位。爸爸陪着她住下来了,然后五兄妹轮流照顾,开始在医院做一系列的检查,每天都是验血、验尿、验大便等,但没有做那几项最重要的检查,每天给一张三千以上药费单,住了一个星期多,什么检查也没有做,医生也没露面,只听护士说要排期做那几项检查。第二个星期轮到我去广州了,看着她连洗澡都成问题的身体,心像千颗针在扎着,我想这个病应该不是肺结核了。

那天陪着她坐在病床上,她说,她想回深圳,想帮我和哥做饭、洗衣服,还想看哥的新女朋友,我说,那你要坚强点啊,快点好起来,我那么懒的人最需要你的照顾了。话还没说完,眼泪已经控制不住了,就这样抱着她哭,她轻轻地摸着我的头,什么也没说。晚点,隔壁床的对我说,你不能这样啊,你这样会把她的信心打垮的,你都不坚强,让她怎么坚强。我说我会忍住的。 她和我说,隔壁床的人肺都坏了,穿孔了,很可怜,幸好我只是肺结核啊,我说是的。隔壁床的又去做疗程了,听说每做一次就像死过一次。

第二个星期快要过去了,但一个检查都没做,这一刻,愤怒充满在脑中,找到主治医生,我威胁说如果再不进行深入检查,我们不会再支付钱给医院的,最后的结果我会告你们收钱没办事。她只好同意第二天开始做。第二天,从早上七点排队到中午十二点,也没轮到她,早上连水都没喝过,就开始等,而且做的还是胃镜那么难受的检查,看着她那没力的身体坐在轮椅上,眼泪控制不住,气的冲进检查室,如果不给我们做,你们也别想下班了。医生妥协了,做了第一个检查,下午开始做其它检查。周日到了,我要回深圳了,轮到大姐了。

回来深圳三天了,晚上10点,姐打电话过来说,等会我和你说件事,你听了要哭就哭,但是到时你过来广州就不能哭了。我说,你说吧。姐说“医生已经诊断了,妈得了肺癌,已经是末期了,没得挽救了,在医院住也是浪费钱了,看她的意志能熬多久就多久,最多都是三个月到半年。这个结果早上出来的,我要哭也已经哭了,除了爸爸和奶奶,我们几个都知道了,不敢告诉你,是怕你不能承受这个结果,因为妈妈最爱你”。没听完其它的,就挂了电话,走到阳台,深呼吸一下,终于大声哭起来,想到没有她的世界,我该怎样过这个日子,想着没有她,我还能结婚生小孩吗,她答应过我要帮我带小孩的。走进房间,看着那张床,那是曾经和她一起睡的床,想着没有她的一切一切,一个晚上除了流泪还是流泪。早上6点,眼睛已经肿的不能睁开了。

周四,姐早上回深圳,我中午赶到广州,看到她那一刻,眼泪在眼眶不停地打转,硬不让它流下来.她和爸问我眼睛怎么了,怎么声音这样的,我说感冒了。我和她说,我刚问医生了,我们可以回家了,医生说你检查结果没什么事,要中药和西药一起吃就好了,我明天和哥送你回家。走进厕所还是忍不住哭了。第二天,哥也过来了,早上办理出院手续,医生来查房时和她说:“你的身体没什么了,只是肺部有一个阴影,吃完我开的药慢慢地调理就好了”。她感谢医生,说终于可以回家了。办完出院手续,表哥叫了部队的车送我们回家,爸说抱她下去,哥说他来,看着哥基本不用什么力地就抱她下去,我在想她究竟还有多少斤。

下午4点多回到家,一下车就开始下雨,姑姑、堂嫂她们在家里弄了很多迷信的东西,就为了上苍让她活久一点。她坐在床上说,还是家里舒服啊,然后说晚上想吃豆叶粥,我说没问题,我等会就去堂嫂家的小农场给你摘。下很大的雨,她说不要去了,我说我也想吃豆叶粥啊,拿把伞就可以啦。走到地里,豆叶真的很少,因为已经过了那个季节了,摘完了,想往回走的时候,下雨路太滑甩进沟里,雨很大,伞掉了,就这样坐在那里任雨水和泪水一起流,这次终于可以放任的哭了。回到家,爸说怎么湿成这样呢,我说雨大淋的,洗澡就好了。你去弄豆叶粥给她吃吧。

7点多大伯来到家里,把爸叫出去,把所有的事和他说了,爸走进来对着我说:“我在广州的时候就想过,因为堂姐夫说只要哪天抽出来的水是血色,那这病就很严重了,那天我已经看到了。”然后他去楼下端粥上来给她吃,吃了小半碗不到,她就说不要了,吃不下去.爸忍不住说:“你现在不吃什么时候吃”,就走出房间哭了,这是在我记忆中爸第二次哭,第一次是在大伯娘去世的时候,心真的痛。我接过粥走进房间对她说,爸今天脾气不好,你晚上可以批评他,她竟然笑了。是啊,从她病以来,以前她是看到爸就要罗嗦的人,病了以后,反倒像一对拍拖的恋人,不管谁陪着她,她都在关注着爸去哪里了,怎么不在这呢?而爸的脾气比以前更好了,不管她怎么怨骂都笑一笑。

大家商量怎样照顾她,我说我要辞职,陪她走完最后一段日子,大伯说不可能,你那么好的工作怎么可能辞职。在家乡又请不到钟点工,没人愿意照顾一个快要走的人。最后只能叫二姐,她没上班,只有她来照顾。其他就轮流回家。

每天都在小心地数着日子过,就怕老天哪天就把她夺走了。陆续的很多亲戚来看她,一开始她还忍着难受和街坊邻居聊聊,大家鼓励她,只是肺结核,很快就好的。但慢慢的,谁来她都不聊了,就躺在床上看他们一眼。每次我们回去,她都会问,你们干吗老回来啊,不用上班啊。对我说,你好像都没怎么上班,我说我年假分开休,所以才让你感觉这么多假期,你看,刚发了一笔加班费,给你吧,她开心地拿着,小声说,那你不是没钱了,我治病要很多钱吧,我说我有钱啊,你就拿着吧。她对我说:“在哥家里,她有一条裤子里放着有钱,我偷偷告诉你哦,你拿着用吧。”在她心中,小女儿永远是最需要照顾的。我说不要,等你下去的时候再用,你还要下去和隔壁阿姨去买衣服、买菜、逛街呢。她问还有这个机会吗,我说会有的,一定会有,只要你坚强。

爸放了一张睡椅在房间,她咳嗽要扶她起来,她上厕所要扶着,一个高瘦的人每天晚上就这样窝着那个椅子,二姐说陪她,她不要,说要爸爸照顾。爸也说只有他照顾才放心。

我每个周末都回家,不管坐车多累也要回,因为那样就可以和她相处久一点,哪怕是只有几个小时。记得有一次,和哥一下班就去坐火车,没有买到6点半的票,只有晚上11点的票,那时因为山崩,火车时间很不稳定,但为了回家,我和哥愿意等,两个人在火车站的麦当劳等了5个小时,坐上火车,我和哥都想到很多很多。当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5点了,她说她一晚都没睡,心里想着我和哥,怕我们有危险,但我知道她是开心的,因为她知道她有那么爱她的儿女。有一次,我一下班就去坐火车,差不多晚上十一点才回到县城,然后还要从县城转车回家里,但太晚基本也没车坐了。她叫爸打电话问我到哪了,安慰她们说快到家了,问她要吃什么宵夜,她说要田螺。终于等到车回家,记得那天到家门口就听到别人家的钟声响了12下,刚好十二点钟,上到楼上看到她,她说她很担心,怕我会害怕,因为我一向都是那么胆小的人,连一个人睡都怕,这次却那么勇敢,我跟她说我真的一点都没有害怕,我们一起吃田螺吧。看着她吃着田螺,觉得什么都是值得。因为有一个信念一直支持着我、鼓励着我。因为回到家了,就可以看多她一眼了。

每次我回去,她都会叫我和她一起睡,她说从小到大都是她陪我睡的,除非不在我身边,她是敏感又爱干净的人,病了以后怕我们嫌弃她,小心地问我要不要陪她睡,我说我最喜欢和你睡了。想哭,真的很想哭,她怎么能明白我的心情,她根本就不知道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以和她最爱的女儿相处了,我只是在争取每一分每一秒和她相处的时间。睡觉前,轻轻捏着她的手指,按摩着她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稍微大力一点,她就说受不了,会痛。躺在她身边,眼泪就这样的流着,她问怎么了,我说近视眼越来越严重,老是会流眼水。你睡吧,我等会就睡了。看着她睡着,轻轻地拥抱了她一下,很瘦,估计只有50斤了吧。一会摸摸她的心脏,一会探探她的鼻子,怕她就这样在我的身边走了。

她已经开始怀疑她的病了,是啊,一个连洗澡,吃饭都没力气的人,那个病再说不重也是假的。但她也不问我们,只是说药很难吃,气越来越喘不过来了,力气慢慢地没了。她不问,也许是给自己一个希望吧。那天喂她吃饭,她突然和我说:我觉得我的病是好不了了,你以后要好好的过,我不放心你,不放心你哥,不放心二姐,要是我没病就好了,就可以照顾你……。”还没等她说完,我就忍不住哭了,放下碗抱着她哭,我不让你走,你要好起来,你答应过以后等我结婚要帮我带小孩的。爸进来也哭,我恨老天是如此不公平。

三个月即将到了,她的病也越来越重,每天都要靠止痛药或止痛针才会舒服一点。那天,堂嫂打电话说,她应该不行了,气都喘不过来了,现在送医院,你们立即回来吧。我们中午赶回去,到了医院,她说话都觉得累了,看着我们什么也不说,那一刻我以为她要走了。

在医院守夜的夜晚,那长长的走廊没有一个人影,惨白的灯光,一直亮到尽头,尽头转左就是太平间,我怕,我怕那天的到来。

晚上,她说不要我们陪,小孩子气的说要爸陪,你们连我上厕所都搞不掂。我说我想陪你啊,你不能只要老公不要女儿啊,我一样可以照顾你的,她才不气了。但到晚上,她的眼神又开始转了,我知道她在看爸有没有过来,又轻声问我,他到底去哪了,也不来看我。我说白天他照顾你,晚上我们照顾你,他累了休息一下。这一次她话都不和我们讲了,或许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讲了。 看着她因为痛而卷成一团,像一头小猫在那里睡着了,她的痛苦我们谁也不能代替,有时想想情愿她患的是心脏病,那样就算走了也只是一时的痛苦,也不要她这样煎熬着。

第四天,医生来查房,对我们说,不要让她住下去了,安排后事吧。但是谁也不敢向她提出院,我说我试一下吧。那天下午和她说了很多在老家的事情,提起童年的事,我说想回老家住一段时间,那里空气好,可能你的病很快就好了。她眼着着我,也不回答我,最后我才敢说,那我们明天回老家住好不好?我陪着你住?她对我点点头。

回到老家,她对我说以前的那些邻居都不来见她了,太讨厌了,以后等她好了都不和她们聊,太势利了。我说是的,你要赶快好起来啊,下深圳住就看不见她们讨厌的嘴脸了。在老家住了两天,感觉她精神好起来了,心里又升起一股希望。我说我要去上班了,七天没上班了,你先住一段时间,我周末又回来陪你,她说你下去吧,不用记挂我。

她说她要见二舅一面,谁都见了,但没见到他。哥打电话让二舅回来,但二舅不愿意回来,最后只好哥下深圳接他回来。见到二舅那天,她竟然精神很好地和二舅聊很多很多事,拉着二舅的手不愿意放,二舅哄她吃什么也愿意。第三天开始就谁也不理了,就那样半睁半闭地看人,也不说话。大家都希望奇迹能出现在我们身边。

早上7点多,哥打电话给姐,他在电话中大哭,说她的情况可能过不了今天了,叫我们回去。我们在准备回去的时候,哥就打电话过来,她走了,一点呼吸都没有了。二姐说妈妈走之前说要见我,可我没达成她的心愿,这也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原来老天还是不愿意放过她,奇迹没有发生在她身上。

哥说,抱着她进大厅灵堂,感觉她很轻很轻。她轻轻地来了,又轻轻地走了。

那一天是2005年8月29日。

深深怀念你的女儿

2009年3月31日

清明时节雨纷纷,思念成灾泪如泉,妈妈,我长大了,我要开始过自己的生活了,你放心吧,我可以过好生活的。妈妈,你走吧,在我心里永远都有一个位置属于你的。

爱你的女儿

2019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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