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年锦时

1.

我大概要死了。

今日出门前,玉竹给我算了一卦,她惊恐看着我,“今日有血光之灾!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剑之下!?”

她本来就是一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假巫师,此前就从未算准过一次,这次居然让她给蒙对了。

云深的剑从我胸口拔出时,我看到他心满意足地笑了。他身后的晚霞犹如他的披风一样,是火红耀眼的。

半年前找到他时,我便知道他恨我,可是我从未想过他会对我下手,毕竟我是他的亲姐姐。小时候他做恶梦,还没出息地求着我陪他睡。

我失去平衡,坠下马,却没有落在硬邦邦的地上,有人将我紧紧地接住了。

这熟悉的感觉,不会是余墨吧?我自嘲地笑了,“都说将死之人会出现幻觉,看来是真的。”

那人轻轻地将我放在地上,“是我,不是幻觉。”然后疾点我止血的穴道。

我抬头一看,居然真是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我已有一年多没见他了,他还是如此绝尘绝世。

云深剑指向余墨,甚是得意道:“你终于肯出现了。”

我看着那剑上的血,一滴、二滴、三滴掉入尘土中,这才感觉到胸口疼得厉害。

余墨将一粒药丸送到我的嘴边,轻声道:“吃下去,你撑住,我一定能救你。”

我犹豫了会,还是吞了下去,我发现他的手在抖。他难道是在担心我吗?我觉得有些可笑。

然后他我将抱起来,跃上马,“我们就去找鬼医!”

云深听到后哈哈狂笑道:“你以为‘未央门’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吗?”

他一声令下,门第中的弟子浩浩荡荡地涌上来了。他抿嘴看着我笑道:“姐,你别怪我狠心,我不刺你一剑,余墨估计还不会自投罗网。而且当年你若不放走余墨,爹娘就不会死,我也不会被人抓走,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本就该死!”

我的泪水顿时就涌了出来,浑身打颤起来。云深说的没错,如果不是我,爹娘不会死,云深这些年也不会遭这么多罪,未央门派也不会如此败落。    

2.

四年前,我第一次见余墨,是在樱花盛开的季节。

那日我被人追杀,因得罪了一方恶霸,倘若是几人我对付起来倒是绰绰有余,可是他们竟有二、三十来人,我打不过,只好逃跑。

我逃到一片樱花林中,这片樱花林美的如仙境般。当清风吹过,花瓣便纷纷散落,像是在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小雪,前方还传来悠扬的琴声。

我寻着琴声往前走,见一人在一颗樱花树下抚琴,他白衣似雪,两束乌黑的头发披在两肩,其他的头发随意绑在后面,雅洁如仙。

我立在那看得如痴如,突然琴声一变,原本缓缓而落的樱花却如暴雨般纷纷落下。我这才发现,樱花落下的速度与琴声的节奏一致,而且好像没有一片樱花掉落到他周边。

我走向前想确定是否有花瓣掉落在他周边,琴声却噶然而止,他抬起头看着我冷冷道:“别动。”

我抬起的右脚刚要落下,就听到这么一句话,我快速思索是落下还是缩回,可是我还没想好,就摔倒了,之后居然就晕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周围布了阵法,若我再往前一步,便会死翘翘。想来我也是精通各种阵法,在当时居然毫无察觉,实乃丢人。

等我醒来后,已是第二日。余墨身边的侍女,也就是若竹,她说我昨日中毒才会昏厥,还好有她家的少主医治,我才能死里逃生。

中毒?我想了会,难道是昨天中的飞镖?

她将药递给我,“来,把药喝了,你比我算的早醒了半日呢!”

我接过碗,看着四周的环境,“谢谢!这是什么地方呀?还有昨日我看到在樱花树下弹琴的男子是你们少主吗?”

她接过我喝完药的碗,“这里是樱花林呀!昨日你看到的正是我们少主。你放心外面那些追你的人,是不敢闯进来的,待会我就送你出去。”

我寻思着,我这才醒,就让我走?我还没你们少主说上话呢!

我想了想道:“若竹,我感觉身体还没恢复,能在这多打扰几日再走吗?”

她一脸为难道:“不行,少主不喜欢有外人在,他说你醒了就让你走的呀!”

我假装身体还虚弱道,“若竹,就多住一日,我绝对不打扰你们,可以吗?”

她摇头坚定道:“不行,我不能违背少主的命令。”

我见她如此坚定只好放弃,转念一想,“那我走之前先去谢谢你们少主,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她皱着眉头道:“我们少主性子向来冷淡,你想去就去吧!”

我根据若竹的指引找到了余墨,他正坐在悬崖边弹琴,这次的琴声颇有高山流水的意境。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仿佛与世隔绝。

等他一曲罢了,我走向前,双手抱拳道:“此次感谢公子救命之恩,改日必当登门拜谢。”

他抬头扫了我一眼,淡淡道:“不必。”

我诚恳道:“那怎么行呢?若不是公子昨日相救,我就毒发生亡了。”

他站起来看着悬崖淡然道:“你不必谢我,你这条命算是欠我的,日后我若有需要,会拿回来。”

我一脸懵圈地立在那,我还要说“以身相许”这句话吗?

就这样,我常常去“樱花林”,余墨一开始很不欢迎我。他在林中布阵,就是为了把我难在林外,偏偏我从小就研究阵法,从未遇到一个解不开的阵法。

有时他布的阵还是蛮难的,我要琢磨好几日甚至半个月才能解开。但是就是因为这样,我觉得每次见到他都很有趣,也是因为这样,我与他有时还能聊聊阵法。我与他走得越近,我的心越是欢喜,还有一些忧虑。

所以当若竹歪着脑袋问我,是不是喜欢她家少主时,我脸红心虚地打翻了茶杯。

3.

过几日就是七夕了,我这几日都没有去找余墨,我在等他回信,三天前我思量了许久鼓起勇气给余墨写了封信,那是我第一次给他写信,我把自己对他的爱慕都写在信里,若他的心意如我一样,便会给我回信,应诺我,七夕那天与我一起夜游;若他的心意……他对我没有男女之情,就不用回信了。

这几日我过得甚是痛苦,我开始担心信有没有送到他手上?或许他回信了,可是信被弄丢了,要么就是送信的人遇难了,不然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有送到呢?我最害怕的是他压根就不回我信,那么我将会更痛苦……我发现自己用了一个最笨的方式表达,我就应该当面与他说的,即便是拒绝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整天悬着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在第四日早上,我终于收到信了,我欢天喜地地把它揣在怀里,跑到自己房间偷偷打开,上面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的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

七夕当天我盛装打扮了一翻,云深还在娘面前笑话我,“娘,我怎么感觉姐姐像是去见情郎呀?”

娘哈哈大笑道:“今日不见,何时见?女大不中留咯!”

我有些羞恼,“哪有,我是去见一个朋友,你们可别多想。”然后满怀喜悦地出门了。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这一切竟是一个误会。

我到达约定的地点,从街道上人满为患等到街道上的越来越少,余墨还是没有来。我担心他出事了,他向来都是言出必行的。我实在担心得厉害,留了言交给小二,然后就直奔“樱花林”去找他。

可是我却看到这么一幕:他坐在樱花树下抚琴,他旁边坐着一位低眉浅笑的白衣女子。

这首曲子我听过,是《长相守》,我认识他这么久,也就听他弹过一次。

我不明白他为何应诺了我,却在这里陪伴其他女子,让我白白等了那么久,我想过去问个明白。

那女子却突然起身,随着音律翩翩起舞,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美得婉若天仙,月光似乎只照在她的身上,使她整个人如耀眼的星光,绚丽夺目。

余墨一直安静地在弹琴,他看她的眼神,是温柔地,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我呆在那,我不敢向前质问了,我害怕听到不想听到的任何言语。可是他给我的那句话又是何意呢?他若不喜欢我,为何要许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八个字?

我想我当时大概太冲动了,我跑过去将随身携带的信扔在余墨的琴上,问道:“余墨,你什么意思?”

余墨微皱眉,好像很意外我会出现一样,然后他拿起信,念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听到他念这句话更加气愤了,“余墨,既然你今日已约了人,为何还要许诺给我,你觉得……你觉得我很好玩吗?”

余墨看着我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竟不承认?难道当着这名女子就不能说吗?我没想到余墨竟是如此糟糕的一个人,我正要开口。

余墨转头看向那女子道:“时纯,你做了什么?”

那名叫时纯的女子缓缓走过来,软声细语道:“墨,你先别生气,前几日待着实在无聊我就代你回了封信。”然后她又对着我微笑道:“云静妹妹,你也别生姐姐的气,就是开了个玩笑而已,姐姐在这里向你道歉。”

我算是明白怎么回事,原来这不是余墨回的信。我怒极而笑,“只是玩笑而已?”我走过去扬手就给了时纯一巴掌,“我也开个玩笑!”

时纯大概没想到我会动手,她抚着自己的左脸,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她眼里的狠毒稍纵即逝,梨花带雨地哭泣道:“墨,她欺负人。”

余墨站起来,对时纯冷淡道:“你回去。”

时纯还想说什么,余墨语气更加冷淡了,“回去!”

时纯满脸委屈不满地转身离开,可是她却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朝我扔来一记飞镖,还好余墨抱着我避开了。

我想过去教训她,余墨道:“你打不过她。”

我才发现自己在余墨怀里,我抬头看着他冷俊的脸,那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余墨倒是很快就松开我了。

现在只剩下余墨和我,只有我们俩个人了,我刚才的气愤突然就没了,变成了莫名的紧张。

我吞吞吐吐地问道:“你……你有看到我写的信么?”

余墨低下头,“有。”

“可是……你并不打算回我信,是吗?”

良久,我听到余墨说,“是,不会回。”

听到“不会回”这三个字我强忍的泪水还是流了下来,我哭着问:“你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他转身背对着我,“没有。”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樱花林”,我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余墨,我做不到还如以前一样当他只是朋友。

我以为我不去找他,就不会见面。中秋前那一日,我爹抓回了一个魔教的人,那人却是余墨,我那时才知他是魔教教主的长子。

我听说爹要将他交给朝廷,朝廷一直以来就想铲除魔教,若将他交给朝廷恐怕凶多吉少。于是,中秋那日,我偷偷放了余墨。

我记得那晚,夜色如水,繁星满天。

4.

“云静,醒醒,不能睡。”

好像有人在叫我,我睁开眼,见余墨一脸焦急,他在给我运气。

我多希望醒来后,这一切其实只是一场梦,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死亡,没有仇恨。爹娘还是吵吵闹闹,云深还喜欢跟着我屁股后面跑。我,没有遇见余墨。

然而云深望着我那仇恨的眼神告诉我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什么都回不去了。我还是害死爹娘的凶手,摧毁“未央门”的罪人。

我流着泪虚弱道:“云深,姐姐是罪人,姐姐对不起你,对不起爹娘,今日我怕是活不了,你能原谅我吗?”

“呵!原谅?”云深大声吼道,“姐,你以为你死了,就可以解脱了吗?就能得到我的原谅了吗?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那些禽兽是怎么折磨我的吗?当年你抛弃我的时候,就应该想想日后会有什么代价?”

我只觉得胸口如万剑穿心般疼痛,浑身发冷,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云深,我亲爱的弟弟,这些年你还经历了什么?竟会让你如此恨我?

余墨紧张地擦着我嘴角的血,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搭在我手腕的脉搏上,“可是‘千寒毒’发作了?我们先走,日后再解释。”

我可能没有日后了,我使出力气抓住他的衣袖,哀求地抬起头看着他,他叹了口气,稍微松开缰绳。

我看向云深哀凄道:“那时我受了重伤,我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才把你放入寺庙中,希望有人能带你逃出去,我去引开杀手。云深,我真的从未想过抛弃你,你是我的弟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怎么会舍得抛弃你呢?”

云深随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抿嘴笑道:“无所谓了,反正今日你与余墨都得死。”

余墨搂紧我,心疼道,“别说了,他已不是你从前的那个弟弟了。”

我那颗被刺中的心已伤痕累累,对在给我运气的余墨道:“余墨,你不要白费力气了,你知道的,我活不了,你走吧!”

余墨搂着我的手有些发抖,“你不会有事的,当年是我害了你们一家,此次我定会护你周全。”

云深嗤笑,“姐,你放心,你们谁也走不了,我会让余墨陪你死的。”

余墨又喂我吃了一颗药,从后背取过古琴,就着马背轻轻弹了几个音,那几百名弟子竟相继倒地。

云深看向余墨,吃惊道:“你做了什么?”

“下了一些蛊虫,睡上几个时辰便无事。你让开,你不是我的对手。”

“原来你早有安排。”云深低头笑了起来,突然他抬起头,双目刺红,“也好,今日我们就决一死战。”

我痛心疾首道:“云深,别这样,你要活下去,‘未央门’不能没有你,你要好好活着。”

“未央门”是武林三大门派之一,是爹娘一生的心血,四年前那场厮杀之后,爹娘死了,云深失踪了。那日是中秋,门中的三百名弟子几乎都下山了,所幸脱过一劫。我用了四年的时间重建“未央门”,也未能达到当年爹娘在世时候的一半。

云深怒吼道:“你闭嘴,你以为你这样一副假惺惺样子,我就会原谅你吗?”

余墨将琴重新放在后背,“够了,你可知你姐为了救你差点嫁与何进吗?你以为你中了‘千寒毒’能活下来是你命大?”他固执地继续给我运气,“是你姐将‘千寒毒’转移到她自己身上。”

云深望着我这个方向,“不可能,为什么我从未听说?”

我眼睛有些睁不开了,眼神有些迷离,我有些看不清云深了。

余墨牵着缰绳,“即便说了,你可会信?”然后驾着马一路狂奔出去了。

5.

马背上虽然很颠簸,但是在余墨的怀里,我觉得很安稳,很温暖,我决定再睡一觉。

可是余墨却未让我如愿,他不停地在呼唤我的名字,“云静,云静,不能睡。”他见我睁开眼睛,露出心安的微笑。

我费劲睁开双眼,看了看周围,“余墨,你能带我去一个地方吗?我记得这里离‘樱花林’不远。”

余墨牵着缰绳的手一顿,“我们先去找鬼医,等你好了,我就陪你去,好吗?”

我凄惨一笑,“没用的,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想在死之前再看看那片樱花林,此生便无憾了。”

“莫要胡说,你再坚持一会,我们很快就能到。”

我扯着他的衣袖道,“余墨,我求你了,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已经把过我的脉了。”

余墨沉思了许久,掉头向“樱花林”方向奔去。

“等你好了,我们就住那,如何?”

我那颗在深渊挣扎许久的心竟有些向往与心动了,笑着道:“好!”

良久,我听到他说,“那日,不是我指使时纯派人去突袭你们。”

我有些恍惚,“我知道,可是……你并没有阻止她。”

余墨自责道:“我阻止不了我父亲下的指令,我赶到时,你父母已经……走了。云静,对不起!”

我无法回答他,“没关系”这三个字,因为我无法原谅他,更无法原谅我自己。若我不放走余墨,魔教或许不敢当晚就突袭我们,即使突袭,我们也可以拿余墨作人质,魔教也敢拿我们怎么办。

“即便你当日不放了我,我父亲为了统一武林,是不会顾及我的性命。那时武林三大门派只剩你们一派了,我父亲断然不会让你们存留。”

“余墨,我知道你为了救出云深,也中了‘千寒毒’”我笑着释怀了,“这一世,我们彼此不相欠了。”

好像下雨,有水滴落在我的脸上,还是热乎的,真奇怪。

不管了,我实在太累了,我闭上了眼睛,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

对不起,爹娘,对不起,我没有想到放了余墨,会害死你们,害了未央门……我要食言了,我不能答应你们好好活着了,这四年来我好累好累。希望你们来世不要再有像我这样不孝的女儿了。

对不起,云深,我这一生害了许多人,我最最愧疚的就是你,那年你才十岁,我害你没有爹娘,没有家,还落入贼人之手。云深,我亲爱的弟弟,我真的从未想过抛弃你,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即使是舍弃自己的性命也不愿让你受到一点伤害。可是,姐姐很失败,没有照顾好你。云深,我亲爱的弟弟,你要好好活着。

对不起,若竹,我不应该总是嘲笑你巫术不灵,你看这次我就遭到报应了,不过你以后不要再招摇撞骗了,往后我不能帮你打架了。而且你这么傻,指不定谁被骗呢!

对不起,余墨……我若没有遇见你该多好,我知道这些年你对我一直很愧疚,虽然你也的确应该愧疚,不过现在我释怀了。其实如果不是你暗中设计,以我的武功是无法杀死时纯,为父母报仇。但是我最大的仇人是你父亲啊!每次见到你我就会想起灭门之痛,我们中间隔着的是血海深仇!

其实现在细细想来,你有又何错呢?当年是我自愿放你的,指令是你父亲下的,可是我却痛恨了你四年,利用你接近你父亲……来世,我们还是不要再遇见吧!

余墨,我好像看见那片樱花林了,还闻到了芬芳的花香。

余墨,你知道吗?我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与你厮守在这片樱花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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