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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立秋了,暑热却还未退。还没到晌午时分,天就热得透不过气来,树上的知了刺啦啦扯着嗓子叫嚷着,伴着声浪,将田间的暑气一波波推散开来。
李婶儿在自家的西瓜田间转悠着,时不时蹲下拍拍这个,摸摸那个,像是对自家孩子一般疼爱。
最后,她挑了一个个头儿又大又鲜亮的,弯腰从西瓜秧上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怀里,黝黑的面上泛着亮光,还有止也止不住的笑意。
抱着一个十几斤的大西瓜在田间小道儿上走了半响,李婶儿身上的衣服很快都湿透了,头发上的汗珠子砸到脸上,迷了眼。她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宝贝瓜,现在村口的大树下喘口气儿。
路过的旺儿媳妇看到李婶儿,不由得调侃她:“呦,李婶儿,今天怎么舍得摘个大西瓜来吃吃。”
李婶儿也不恼,擦一把汗,笑着说:“大儿子回来了,还带回来个俊媳妇儿。”
旺儿媳妇笑道:“怪不得呢,这可是好事儿。看来李婶儿家里今年是好事连连呀,先是西瓜大丰收,现在家里又要添丁进口了。”
李婶儿抱着瓜继续赶路,对着已经走远的旺儿媳妇喊到:“回头儿请你来喝喜酒。”
李婶儿美滋滋地赶回家,打开院门,发现自己老头子正蹲在屋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她放下瓜,对着老头子喊到:“快去打一桶井水来,凉着西瓜。我去给儿子做饭。”
不想李老头儿动都未动,将烟锅子在门槛上磕打地咚咚响。随后闷声闷气地说道:“吃什么吃,人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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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婶儿一惊,脸上的喜色骤然散去,颇有些担心地问道:“咋走了,是不是人家姑娘没瞧上咱家?”
李老头儿头也不抬,又点上一锅烟,猛地吧嗒了几口,方道:“你生养的好儿子,说是要在城里买房子,让咱们给拿个二十万。我说没那么多钱,他就急了眼,带着那个小丫头片子,走了。”
听了这话,李婶儿一拍大腿,叹道:“作孽啊,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啊!”
李婶儿两口子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也挣不到几个钱,虽说这两年种西瓜多挣了几个钱,可是大部分都供儿子上学用了,如今别说二十万,他们连十万都凑不齐。
老两口子午饭也没吃,晌也没歇,李老头儿不停地蹲在院子里抽着烟,李婶儿闷头儿坐了一阵子,实在待不住,就跑到大队部给儿子打电话去了。
电话很快接通,但儿子显然对李婶儿再三诉说家里的状况已经没了耐心,只撂下一句话,要想儿子不打光棍,就痛快点儿拿钱。
李婶儿哭着回到家,一夜未眠。
李老头儿家兄弟两个,两家门上统共就出了这么一个小子,当时自己那个得意啊!虽说儿子小时候调皮捣蛋没少让她操心,可她总想着儿子大了就好了。如今儿子是大了,出息了,没想到自己还得继续操心,日子竟然过成了这般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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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李老头儿就赶着驴车到县城卖瓜去了。
李婶儿也睡不踏实,早早起了身,在屋里打转转。随意扒拉了两口剩饭,她抱着昨天摘来的大西瓜出了门。没走几步路,李婶儿来到了李老头儿的哥哥家。
虽说同村住着,可因为分家的时候闹得不太愉快,两家的来往其实并不太多。尤其是李婶儿和她那位嫂子,两个人几乎可以说是水火不容。
如今,李婶儿虽说厚着脸上了门儿,但还是扭捏着,面上有些挂不住。
看到李婶儿进门儿,嫂子就像没看到似的,并不理她,转身进了屋。幸好李家大哥也在院子里,这才打破了这尴尬。
李家大哥放下手中的簸箕,说:“弟妹来了,屋里坐。”
李婶儿摆摆手,道:“大哥,不麻烦了,我来是……”她咬咬唇,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接着说道:“看大哥方不方便借我们些钱。”
李家大哥灌了半瓢凉水,方才开口问:“遇着什么难事儿了?”
李婶儿低着头,臊眉耷眼地说:“小子说要在城里买房,要,要二十万。”
还没等大哥说话,李家大嫂就从屋里冲了出来,跳着脚儿骂道:“你还好意思来借钱,当初是谁仗着生了个儿子处处压我们一头的?好屋给你们住,好田给你们种。生了个儿子跟捡了个金元宝似的,如今儿子养成白眼狼了,想找我们借钱?我告诉你,我没有一个钱,有钱也不借给你。”
李婶儿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言语,眼眶红红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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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头儿卖光了田里的西瓜和家里的存粮,再加上李家大哥拿来的五万块钱,还是不够二十万。
李老头儿放下烟锅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说道:“把瓜田给人家种吧,还能换些钱。”
李婶儿抹着眼泪,道:“地没了,以后可怎么活?”
李老汉叹了口气,说:“我出去找活儿做,你留下两亩坡地种着,够咱俩嚼谷就行。”
借了钱,让了地,终于凑够了买房钱。儿子欢欢喜喜地在县城安了家,娶了妻。
李老头儿虽然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工地干活儿有些吃不消,可看着儿子成家,他的心里还是欢喜的。
不出几个月,儿子打电话来说儿媳妇怀孕了,这可乐坏了老两口儿。之前买房借钱的千难万难通通被抛在了脑后,仿佛当初作难又失眠的是别人一般。
很快,儿媳妇回到村儿里来养胎,李婶儿像接待贵宾一般严阵以待,还是被各种挑不是,她暗地里不知抹了多少回眼泪,可又不敢吭声,生怕惊了儿媳妇的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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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秋天,儿媳妇顺利产下一个男婴。李婶儿一下子破涕为笑,又是烧香又是拜佛,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得了孙子。
出了月子没多久,儿媳妇就回了城里。说是要上班,又怕喂奶后身材会走样儿,索性就把儿子丢给了李婶儿来养。
李婶儿一个人又要忙地里的活儿,又要带孩子,忙不开,李老头儿只得回家帮忙,没了收入,欠下李家大哥的钱只能一拖再拖。
老两口尽心竭力地带着孙子,侍弄大半年土地打下的粮食全都给孙子换了奶粉。可惜还是被儿子派了不是,奶粉怎么不是进口的,喝坏了孩子怎么办?尿不湿怎么不是纯棉的,捂坏了屁股怎么办?
儿子挑毛病的本事足着呢,可从来没见他往回家拿过一分钱。老两口稍微提一句,儿子就说,他还房贷要钱,买车要钱,让你们帮着看看孙子,你们还这么多怨言,你们是亲爹娘吗?
老两口看着炕上哇哇哭的小人儿,再瞧瞧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儿子,一时间欲哭无泪。
李婶儿瘫坐在地上,念道:“儿啊!都是爹娘没本事!儿啊!你也有儿啊!”
又过了两年,村里的秋天又到了,田里的瓜果又熟了,老李家又填了新丁,还是个男娃,可是这次,李婶儿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世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