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已是艳阳当头。窗外小鸟歌唱,日神笑颜如花。遂急忙喊小花起床,梳洗完毕,见小花爹呆立厨房,良久不语,料定其又为一日三餐发愁。
我说,要不出门买点吧。他如梦方醒,点头称是。待他出门,我拿起一本上野千鹤子女士的散文集,轻轻翻看,发现不厚的册子装订讲究,大小适中,可谓赏心悦目,深谙日式美学风格。恰好读到一节讲日本俳句的,句句令人醉心,正适合春日闲读。
万绿之中,我儿初长牙。(中村草田男)
折枝百合,花开如初。(北村透谷)
远处稀可见、芳香夜之桃、中年亦可求。(西东三鬼)
人皆如樱花,终将随风去。(黑田杏子)
有人说,俳句是世界上最短的诗歌体裁。日本俳句自然也体现了其文化中的物哀之美。“人生不满百,常怀百岁忧。”忧从何来,这个问题每个人给出的答案有所不同。生命的终极课题有时离我们很远,空旷飘渺,教人难以捉摸;而有时命运突然袭来,又打得你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正胡思乱想着,小花爹归来,大包小包,收获颇丰。瞧瞧,有这个辣子十足的凉皮,味道香浓的蒜爆鱼,圆滚滚又热腾腾的馒头,差点忘了,还有一盒麻辣酱香花蛤。那滋味,您品一品吧,带劲儿包?
看着这一桌子家常小菜,光是闻到久违的爆炒辣子香气,就让人食指大动,飘飘欲仙。我在头脑中迅速组织起这样一个画面:
菜市,我们常去的几个大排档前人头攒动,油炸烟熏好不热闹。鲜红辣子先滚个油锅,随后八角啊,葱姜蒜啊齐上阵前,淋它个料酒生抽各味调料,撒上个孜然味精各色粉末,或爆炒个小肉,或干煸个素菜,前赴后继,场面壮烈。
你以为是照顾了老板的生意,霸气十足的挤进人堆,扯着大嗓门喊道:“老板,来份蒜爆鱼!”谁知半天没人搭理,老板只顾闷头爆炒,烟熏火燎之间泰然自若,不为所动。
你想是嗓音太小,鼓着劲儿又吆喝了一声“老板,我要……”
“吵什么吵,等着!”
呵,这气势分明是人家瞅着你可怜,眷顾你的胃。所以嘛,你还急,急啥!?
怎么,受不了,扭头想走,我劝你别介,脸皮哪能这么薄啊,老婆孩子还眼巴巴儿在家等着吃呢,你能走吗?
忍着吧,大不了陪着笑脸儿再给老板上上劲。“呵呵,那个,我媳妇就爱吃你家这个味儿,老板能不能快点啊,我那个,要蒜爆鱼……”
果然,老板乜了你一眼,仍旧是一副冰块脸,透着些不耐烦,“35!”
“好嘞,支付宝,扫好啦!”眼疾手快,抓住时机,终于登上了这班车。成了!
我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坏笑着问小花爸,是不是这么个情形啊?
嗯。你说的太对了。一个字“很牛”!
这样好的下酒菜,没有酒怎么成?三口两口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未免太煞风景。须得一口小酒一口菜,那才就生活嘛。
我连忙从柜子里摸出一罐青啤。小花爹戒酒两年有余,恕妾胆大,俺只好孤军奋战喽。寻思了一下,月下独酌是有过的,可这午间小饮还是头一回呢。
酒足饭饱,我打开电脑,心想着幸甚至哉,须得歌以咏志啊,莫要辜负了蒜爆哥和花蛤兄的深情厚谊。
昨天读到“雁声远过潇湘去”一句诗,点滴往事涌上心头,于是随手写起,感叹不已。借着酒劲絮絮叨叨,原以为早已尘封的人和事,无可留恋,谁知头脑一热,竟从容下笔,都说“意态由来画不成”,到底描摹出个七八分。要不怎么说“酒壮怂人胆”啊!
敲字之间,酒醒一半,忽听得外面传到吱吱呀呀的响声,再熟悉不过,那是京胡的味道。遂又记起小时外公家窗台上的松香之味。
外公是票友,京剧虽为爱好,却从不懈怠,日日操琴,一如家常便饭。他爱琴如命,即便那琴算不上是名品。
记得买来的松香都是一大块的,被报纸包着,用时须得敲成小块,用竹条做成的夹子夹起,点着火,待松香融化,一滴滴掉在琴筒一侧,冷却后扯动长弓,弓弦摩擦琴筒数回,但听得琴声高亢婉转,流畅自如,便是好了。此刻,啜一口浓茶,静默数秒,闭目运弓,一曲《夜深沉》,悠然天成。
小时的我喜欢摆弄窗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松香粒,看上去好像一颗颗宝石,有的已经熏得黝黑,有的光亮如新,日光下透出浑浊的黄褐色,浓的化不开。
窗台旁的墙壁白中泛着暗黄,日暮黄昏之时也折射出悠悠的草绿色。那时墙上挂着两把胡琴,一新一旧,还有一把月琴。月琴用藏蓝的布袋捆着,只依稀辨得轮廓,据说那是一位朋友的物件,我问是谁啊,外公只答他远游去了。
外公常用那两把胡琴,月琴从未碰过。最初,外婆还会用鸡毛掸子弹一弹布袋,时间久了,兴许是大家都忘了这把琴,藏蓝布袋上慢慢附了一层经年累月的尘灰。恍惚间,我就长大了。而月琴纹丝不动,仍在原处静默着。
一直到外公离去,家人重新粉刷了墙壁,取下墙上的字画,两把胡琴,以及那把月琴。我才知道,某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孩子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原来有道题目不会了。我这才起身,眼前朦胧一片。
窗外的胡琴声,持续折磨着邻人的耳膜,听起来还是位初学者。我打开窗子,细细听来,可惜听不出那是什么曲子,我只会一段《夜深沉》。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毕竟,外公只教会了我这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