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爱 冬 天
顾 冰
说起冬天,人们自然会想起冬天肃杀的景象:凛冽的寒风,白色的冰雪,光秃的树枝,枯黄的荒草,臃肿的行人。人们赞美鸟语花香的春天,草木葱茏的夏天,果实累累的秋天,却很少有人喜欢冬天,而我却独爱冬天。
因为,我爱冬天的情怀。如果,春天的情怀是娇媚,夏天的情怀是热烈,秋天的情怀是沉稳,那么,冬天的情怀就是朴实。它的装束简朴,一身洁白,一点也不雕饰,更不花里胡哨的招人讨嫌。你看,雪花是白的,冰霜也是白的,整个世界都是白的,在五光十色的世界中,人们往往容易头晕目眩,经不起诱惑,不辨东西,而冰清玉洁何尝不是一种别样的美!它能使人头脑清醒,变得单纯和洁净。它的性格又极其慷慨大方,对人一样相待,从不另眼相看。你看,下雪的时候,无论草木的贵贱,也无论农家的穷富,农舍的高矮,它都给它们披上一层厚厚的冬衣,决不厚此薄彼,喜同恶异。我想它如果是一位权重者,一定是最公平公正的,不会谄大欺小的。而且,它做事内敛,连脚步都是那么轻盈,柔和,悄无声息,唯恐惊扰人们,不像夏天的暴雨那样声张,弄得人人皆知,往往一觉醒来,推开家门,才发现一夜之间天地阒然已浑然一色。在冬天,你还会觉得非常惬意,用不着提心吊胆,也无须任何防备,就如有一个大人呵护着你,感到安全无惧。因为,在冬天,绝对没有因蚊子苍蝇的纷扰而烦恼,也不必担心走在路上,突然从草丛里窜出一条毒蛇,向你攻击,更无肆虐的台风洪水侵袭家园之虞。
因为,我爱冬天的童年。记得小时候,冬天要比现在冷,入了冬,北风像长出了刺,哈气也成了白雾。冬天在我童年的眼里,一是安静,秋虫的唧唧声销匿了,枝头叽叽喳喳的鸟雀不知去了哪里,连活泼的小河也封冻了,没有了往日舟楫的喧闹。二是大地变得干净了,大雪过后,满地的枯枝败叶掩埋了,淌着污水的沟渠填平了,就是茅坑都被封盖得严严实实。有句老话,人怕穷,穷怕冬。可我觉得,童年的乡村是寒冷的,又是温暖的,是贫穷的,又是快乐的。我就说说乡下孩子的冬天,与城里孩子不一样的吃住行玩。
先说吃。冬天能吃到爆泼溜。一到冬天,母亲便取出脚炉。那脚炉是用黄铜做的,盖上有很多圆孔,脚炉里烧的是砻糠,它既能用来取暖,又可爆泼溜,只有在冬天才能吃到。这泼溜就是米花,但又有别于爆米花,这泼溜是将稻谷置于脚炉里,谷粒因受热爆裂而成了松脆的米花,别提吃着有多香,就是谷粒在脚炉里劈劈啪啪的爆裂声,就够人兴奋一阵。除了爆泼溜,我们还在脚炉里爆扁豆、黄豆,不过它们的身份比稻谷高贵得多,因而只能偶尔饱饱口福。再是腌水咸菜。入冬后,家里就开始腌水咸菜,这菜,一般是用白梗菜,腌的方法,是将洗净晾干的菜,一层一层码在齐腰深的缸里,撒上盐粒,再用脚踩。乡下人规矩,踩水腌菜只能是男人,而我是在家的唯一男人,踩的重任,自然便落在我的身上。菜踩好后,上面压上石块,不几天,水便漫过了菜,使菜完全与空气隔绝。一个多月以后,水腌菜就能吃了,从缸里拔出几棵,不用再洗,切碎,搭粥,又脆又鲜,如果有一盘肉丝蒜叶炒水腌菜,或水腌菜笃冻豆腐,那就是绝顶的美食。这一缸水腌菜,要吃上一冬天,到了春天,天渐渐转暖,还有吃不完的水腌菜,就把它煮一煮,晒干,就成了梅干菜,再加入笋干丝,做的红烧肉,更是忘不了的童年美味。晒了菜干,那腌水也是好东西,是不舍得倒掉的,臭水就是用它做的,臭豆腐、臭苋菜梗,是我的最爱。
再说住。那时,家里住房破旧,到处透风漏气,到了冬天,外面天寒地冻,屋里成了冰窟窿。为了抵御严寒,我家每年都要编几张厚厚的草帘子,挂在北面的门和窗户上,家里能暖和不少。床上垫被单薄,母亲将早早备下的糯稻草,晒了又晒,又做了一个布袋,把它装进里面,就成了松软的床垫,睡在上面,不但暖和,还有一股稻草的清香。到了特别冷的时候,我们还有别的办法。那时,烧饭主要靠稻草,因此家家门前都有一个柴垛,有方形的,也有圆形的,有一间屋子大,比屋子还高。我家就在柴垛里掏一个洞,洞顶及四周用木棍支撑,绝对不用怕坍塌,三面密不透风,南面留一个小口,晚上用一捆稻草堵上,睡在里面,像个暖房。那年春节,来了不少亲眷,家里睡不下,柴垛窝里可解决了难题,大家还抢着去住呢。
说到行,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们有什么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我们既没有哪吒的风火轮,也没有孙悟空的跟头功夫,我说的是角落村有一个传统的手工编织品,我们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靴统。这靴统是用稻草和芦花编的,又叫芦花靴。它高过脚踝,考究点的,为了耐磨,靴底还编进一些布条和蔴绳,穿着它,既暖又轻,走路轻便,常州走一个来回,都没事,还不用怕脚生冻疮或皲裂。那时,村前就有一个芦苇荡,芦花就地取材,村上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会做。晚上,就着一盏油灯,凑着好多人一起做,手艺熟练的,甚至闭着眼睛都会做,一晚上能做好几双。时常,男人们三二结伴,挑着芦花靴统到常州或江阴城里去卖,一角钱一双,抵得上一天的工分值,是村上的主要经济来源。
至于玩,我不说堆雪人,打雪仗,不说用碎石头瓦片在小河冰面上,比谁掷滑得远,不说到一个个脸上长着紫血(冻疮),靠墙晒太阳的老人们中间,听他们反复讲着卧冰求鲤的故事,也不说掰下长长的停笃(屋檐下的冰凌)当长戟装吕布(吕布使方天画戟),就说去扒蚌,就够刺激的了。冬天,河水浅,正好易于扒蚌,这时的蚌肉,又鲜嫩肥美。扒蚌的工具,是一把小铁耙,不过竹柄要比铁耙柄长,扒的时候,将铁耙扎到河底,一点点摸索,主要靠感觉,蚌和石块是不一样的,扒到以后,动作不能过大,更不能左右晃动,要缓缓地提出水面,如果不小心一抖动,又会掉落水里。初学的时候,往往半天也扒不到几个。整个过程,既锻炼人的鉴别能力,又考验人的耐心。因此,与其说是为了吃上一顿热腾腾的蚌肉笃豆腐,不如说是为获得扒蚌成功的乐趣。除了扒蚌,我们还喜欢去拣乌菱。冬闲季节,为了疏浚河道,也为了为来年呕肥,都要罱河泥。罱河泥通常是壮劳力干的,河泥从小船上,用蒲锨搠到岸边的草塘,里面常常会夹带着乌菱。这乌菱是菱老了以后,自然从菱盘上脱落,掉入河底泥中,经过几个月在泥中的安眠,菱角的外壳变成了黑色,但里面的肉仍是雪白鲜嫩的,而且还别有一番风味。罱河泥的人,因忙于干活,不会细细地把它从河泥里拣出来。我们就用烧火用的灰扒头,还有火钳,在草塘的河泥里寻找,每回都能拣到很多乌菱,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寻到黑鱼和老鳖。
因为,我爱冬天的回忆。岁月如流,我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但有一个冬天,却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记。1969年冬天,我历经艰难,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兵。那天,我正在地里了麦光,一个接兵部队干部找到了我,后来,我知道他叫徐宝田,是营长。他问我,你为什么要当兵?我说,我要去保卫珍宝岛。他笑着说,我们就是驻守珍宝岛部队,那儿很冷哦,你怕不怕?我说,不怕!这年的冬天,特别冷,村旁的小池塘,结了厚厚的冰,小孩能在上面行走,屋檐下的停笃有几尺长,地上的雪没有化尽,又冻上了,像玻璃板一样滑,一不小心,人就会掼跟斗,家里的水缸,都冻住了。那人走了以后,我想象着珍宝岛是怎样的寒冷,但我的心里是热的。
离家的前一天,因家里没人了,我只得杀了准备过年的一头猪和一只羊,来了二桌多人送我,姐夫送给我一支金星牌钢笔,另外,我还收到了好几本日记本,其中有大舅舅的,同学刘光耀的。
12月11日清早,我离开角落村,亲娘(祖母)一直把我送到村口,我走出老远,她还站在那儿,用袖子抹着眼泪。到了大队,蔡正元书记给我发了一本红宝书,然后,去了公社。在镇上戏院的舞台上,我们一个公社的四五十个新兵,戴上了纸红花。那红花,仿佛是一簇火,在我的胸前舞动。公社承书记走到我跟前说,我既想叫你去,又不想让你走,好好干,要为咱公社争光,我等着你的好消息!父亲前一天回来送我,这天回上海,他和我一起到郑陆,我们去三河口集中,他又送出我很远,这才折返回郑陆乘长途汽车,临别时,我把胸前的红花,别在了父亲胸口,父亲久久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但他那不舍而又期冀的眼神,一直刻在我的心里。
从家到公社,从公社又到新兵集结地,生产队会计小和尚,一直陪同着我。中午,我们步行到了三河口,当天,我穿上了绿色的小帆布军装,整个下午,是学习打背包,背诵注意事项。晩上,就睡在我母校的课桌上,我和同大队的小俞二人合睡,一条被子盖,一条被子垫。外面北风呼呼地刮着,教室里空旷而清冷,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12日天色未明,我们被哨声唤醒,我穿好衣服,笨拙地打好背包,跑出集合,天上还挂着寒星。很快,我们排好队伍,顺着北塘河,步行去常州。一路上,徐营长让我喊口号,指挥唱歌,唱的是巜我们走在大路上》、《大海航行靠舵手》,但声音稀稀拉拉的,可能是大多人不会唱。近午,我们到了常州,在火车站广场席地而坐,与常州市区的新兵会回,大约有一二千人。吃过午饭,天空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面前的新丰街,我再熟悉不过,这儿有我太多的往事,我突然第一次发现它是那么美,雪花飞舞中,我又最后望了它一眼,随着队伍登上了绿皮火车。
天擦黑的时候,车到南京东栖霞车站,下车吃晚饭。晚饭是米饭,站台上摆着一长溜装着米饭的木桶,人们抢啊抢啊!等到我挤到桶前,米饭已罄。回到了车上,车又起动,一晩上,兴奋得不能入睡,首长不让说话,我就闭着眼睛,默默憧憬着即将到来的新的生活。虽然没有吃到晚饭,但我并不觉得饿,只盼快点到珍宝岛。
一路上,有许多有趣的事。我们这些初出家门的孩子,猛然见到外面的世界,一切都感到那么新鲜,但因为文化普遍不高,所以闹出不少笑话。车到兖州,有人喊滚州到了,有人说是允州,也有人说是充州,争得不亦乐乎,徐营长只是一个劲笑,也不说谁对谁错。入夜,喧嚷了一天的车厢终于安静了下来。我坐在靠近车厢连接处的座位,正昏昏欲睡,突然被人推醒。我睁眼一看,一位女列车员站在我跟前,一脸奇怪的表情,说,你去洗漱间看看,咋回事嘛?我不知发生了什么,走到她所指的地方一看,一个不知道姓名的新兵战友踮着脚,正往洗脸池里撒尿。我赶紧上前制止说,这是洗脸池,不是小便池!他懵懂地说,我说怎么会这么高?这时,有好多人被吵醒了,都围过去看,引得大家笑个不停。
13日凌晨,车在济南停下,我们下车休息,吃早饭。一下车,一阵寒气袭来,不禁不住地打抖,我跑步到站台尾部,活动活动僵硬的身子,目及所处,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马路边的树上,晶莹闪烁,千姿百态,非冰非雪,非花非雾,叫不上名字。我们大队的小俞跑过来问我,顾济民,你怎么叫济民,你是生在济南的吗?我可是跟济南没有半点关系,我回答。但此时,我想起了赵孟頫的诗句:云雾润蒸华不住,波澜声震大明湖。诗中所描绘的,是济南冬天独有的景象。我还想起读过的老舍的《济南的冬天》,文中说,济南的泉水是不结冰的,非但不结冰,还冒着热气,这大概就是云雾润蒸吧!为什么这样呢?我真想去看个究竟,又一想,现在怎么可能,以后一定会有机会的。我正想着,站台上《北京的金山上》的歌声响起,热情的济南人为我们表演节目,我赶紧走了过去。
车又开动了。但我立刻觉得不对劲。珍宝岛在济南的北边,我们应该跨过黄河,但火车却向东开去。我问徐营长,他诡然一笑说,我们是到烟台,渡海去大连,然后去珍宝岛。我一听,狐疑顿消,继续做着去珍宝岛的好梦。可是,14日拂晓前,火车停靠莱阳,徐营长叫我们带上背包及所有物品下车。不是到烟台乘船吗,怎么到莱阳就不走了呢?我坚决不下车。见我犯犟的样子,徐营长过来帮我背起背包,严肃地说,我们在这儿先训练,不经过训练,怎么能上战场呢?你要去珍宝岛,就要好好训练,要是训练不合格,你想去珍宝岛,也不会让你去!噢!我顺从地跟徐营长下了车,心里想着,一定要刻苦训练,争取被挑选去珍宝岛。到了营房,我才知道,我的部队就在莱阳,而且是许世友曾经住过的指挥千军万马的地方。
因为爱冬天,我对冰独有情愫。冰,水为之而坚于冰,其坚硬程度毫不逊色于石头,其次,是它洁白透明,表里如一。因为爱冰,我将原来的名字改为顾冰,希望自己坚强不屈,坦坦荡荡,成为一个具有冰一样品格的人。
几十年过去了。我常常想,现在的社会,有些年轻人不缺乏浮华,缺乏的是理想信念。这个冬天,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历程,它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为了实现我的精神追求,我奋力冲出起跑线,开始了对我未来前方道路的追寻。这个冬天,温暖了我一生,也激励了我一生。
其实,不管你爱与不爱,大自然季节交替,冬天总归会来的。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就要从严寒中汲取温暖,从困苦中找到快乐,这样,你的精神世界才是宽阔的,富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