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印象最深的就是儿时对于糖以及一切甜的可吃物事的痴迷与执念。
大人们都是从食不果腹的困境里刚刚挣脱,认为吃饱饭就很好了,还要吃什么糖,甜的,所以对这种刚萌发出来的对“美好生活”的差异性要求是不足以明辨的,她们总是一言以蔽之统称此类小孩就是“馋”。
当时的一群孩子中,我的“馋”是远近闻名的,自带故事的。也不知道哪根筋使绊子,每当看见母亲和别人聊天,我总是要毫无眼色的上去问“是不是亲戚”,如果是就问人家要五分钱去买糖,居然屡屡得手,一时间吓得我妈都不敢跟别人讲话。(看来专挑熟人下手是一个连孩子都懂的套路)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不常走动的亲戚来看望妈妈,还带来一斤小糖(独立纸包装,方正厚实的蔗糖块,迷你砖头版),正好被我撞上。天知道那一下午我都待在家里任凭小伙伴叫唤哪也不去。后来亲戚走了,姐姐们放学回来了,一斤糖只剩下一包纸和我满嘴的血泡。但我还是感谢那个女性亲戚,因为她在场,母亲也不好看着我(或许她也是故意的),我结结实实地吃了个痛快,那种放肆的饕餮里有一种快感也有一种绝望,甜之后还是甜,那么童话里的糖果城堡里也不过如此。(我长大后特意还尝试过一次,类似于心理学上的“饱和疗法”吧,对甜食的迷恋从此彻底断了根。)
彼时爷爷家有一个临街的门面租给一家卖杂货零食的,那里自然也是一群小馋鬼们的流连聚集之地。半圆形的水泥台子最前面摆着几个玻璃广口大瓶,里面有一毛钱一个的麻饼,五分钱两块的动物饼干,还有一种带糖霜的手指样油炸面制品(我们那边叫金枣,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了,舟山这边超市过年时卖的大袋灶果里就有这种快要失传的甜点,也不知道本地称呼什么)。各种天时地利人和的原因,这家小店的好处我也沾带不少。他们逢年过节送租金时给爷爷顺带的点心瓜子都归了我(爷爷那会还开着铁匠铺,我那时还没上学,是当然的铁匠铺得力行走,深得老祖父的喜爱。),我的各种方法得来的一毛五分也都是在这里变现。有一次我还和一群小伙伴帮店家糊了一下午的“肥猪菜”(绝对的区域发展黑历史),得到的酬劳貌似就是两块动物饼干。不过糊“肥猪菜”的感觉太糟糕,我们几个小孩子吃完了饼干,还没有抵冲那种头晕的感觉,就自然得出被剥削的概念。
未完待续(想给柿饼做广告,居然到现在还没进入正文,看来正如爱默生所说:我们要当心呀,生活也许只是一个长长的引文)
从这点来看我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为了修“五脏庙”(我们那里对好吃者的一种比喻),无知无畏的我远比一般碍于面子的乖孩子要敢于品尝更多生活的味道。尽管那无法餍足的童年,留给我的还是对于甜食深深的渴盼。我曾经因为它们而饱受白眼,现在看来却像是上帝的恩赐。我们终有一天无欲无求,象埃及金字塔里的木乃伊,干燥得忘记自己曾经被欲望之泉从头到脚灌溉过,那样的清新,那样的欢喜,那样的饱满充盈。有一年,在马鞍山的小姨奶奶托人带给外婆一包柿饼一包蜜枣,中转站是我家。我无意中听到了这件事,或者说那些大量的生活片段从我身边像鱼儿一般掠过,包括邻居对我穿着的笑话,伙伴来我家告状说我打她们;母亲追着我想让我和她一起去打谷场_____我都毫不犹豫的跑开了。真实的生活要宽容得多,你知道你关心的事情就够了,因为它们将与你同在。我很容易就在家里找到了这两样甜蜜的礼物。对不起啦,我那年迈的老外婆,虽然您已经离开我二十多年了,我还是一如当年感受着您的慈祥和温柔,并决定等到我做外婆时也要以你为榜样。可是当时的我毫不客气,几乎是一口接一口,隐秘的也就更加贪婪迅速的吃下了全部的柿饼和蜜枣。但是我亲爱的外婆呀,这些又怨谁呢,谁让您不答应母亲最初的心事,而将母亲许配给后来的父亲呢,而我就象我的父亲呀!
母亲一生都瞧不上父亲的没心没肺、食肠宽大,嘲笑他“除了生铁桐油不吃,什么都吃”。她自己胃口浅,睡眠不好,白天做很重的农活,晚上回来听小广播,听《夜幕下的哈尔滨》和《隋唐演义》,给我们讲各种传奇里的故事,一个接一个地生女孩子至到生出弟弟为止。偏偏孩子们都随父亲的多,一个比一个馋,一个比一个懒_____我长大后看到《诗经-凯风》里“有子七人,莫慰母心”的句子,就立刻想起了母亲,不觉心酸落泪。“母氏劬劳”,我们又不受自己控制,唯一能做的就是家里任何时候有矛盾,我们总是清一色站在母亲这边。
对吃的,甜的这份执着一直延续到我参加工作。我是中专毕业,工作时不满十八周岁,似乎还有理由延续一份未成年的任性与疯狂。那一年里,我曾经一天吃过20个苹果;一斤奶糖;一个人偷偷吃掉一整个奶油蛋糕;一顿晚餐吃掉4个肉包子,8个装满芝麻白糖馅的酥皮饺子。以至于我第二次去买的时候,跟老板说的是“你家饺子太好吃了,再买4个留到明天早上吃。”---我强大的处于青春期的胃在一夜之间将这些消弭于无形,第二天我依旧饥肠辘辘,生活美好得象刚出炉一般。
去年年底有个同事在微信朋友圈里推荐了富平的吊柿饼,看着象一簇簇小火苗似的效果图就想起了当年种种。先买了3斤,吃着不错,又下单15斤,5斤寄给父母,算是一点弥补;5斤寄给弟弟,算是一点分享,剩下的慢慢吃。当年那个一口吞下人生果的猪八戒,终于可以从从容容的品尝一个柿饼了。生活的滋味只有在比较中才更明白其中的变迁与珍贵。只是这一次,距离我的那次偷吃已是三十多年之后了。
(生活中哪怕是极细微极日常的事,只要稍挖下去便总有史的清泉汩汩而流,且风味别具。谨以此篇向过往的记忆致敬,赶在香樟树还没有开花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