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余杭妈妈约见面的电话打来时，迫不及待穿上新买卡其色单薄风衣的我，正顶着春初最倔强刚烈的大风，陪着领导在小城的外环片区，走访巡查新开发区的在建工程。目之所及的这片空旷大地，即将按照规划步伐，平地再起新的城市发展片区。

下车后，看到几十架冉冉矗立的塔吊，和平地搭建的规范作业面，内心前所未有的澎湃，仿佛崭新的蓝图未来，在当下在此刻就已经铺展在我的眼前。熙攘匆忙穿梭其中忙碌着的工人们，带着蓝色红色的安全帽，但任帽子和身上衣服颜色再出挑，仍挡不住欣欣向荣之中孑立的一座旧房子。它固执又鲜明地站立这在一片翻新重建之中，因为和周遭一切太过不搭，格外地引人注目。

有人提出疑问，这是什么情况的时候，我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的对方，真诚地像我问好，并小心翼翼地提到：小敏，你什么时候方便一起吃个饭？

答应见面邀约并挂掉电话后，看到领导的手势示意，要前往下一个施工地，我快速转头跑回车上，通知同事发动车辆准备马上出发。坐在车上时，忽然想不起来刚刚答应的见面时间，是这周六的三点还是三点半。

2.

第一次见余杭父母时，我和余杭刚到十八岁，正值恣意挥洒青春岁月的年纪。如每个上学读书日般平静的傍晚，我和余杭被叫进一间单独的会议室，看到双方的父母对面坐着沉默不语，仿佛开庭对峙的双方，只等着中间举锤作出审判的班主任开口。

那时我们班主任已年近四十，她远嫁到我们小城，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老公会酗酒闹到学校，也从来没有想到一向懂事乖巧的儿子，因为翘课恋爱高考成绩一塌糊涂。在每天都有的语文课上，她一直在尽力让自己的表现对得起“为人师表”。只是讲课时，写字的粉笔会突然停顿下来。努力克制情绪的疲惫和艰辛，全在那两秒无言的安静空气里。

那天，班主任先是温和地陈述早恋如何耽误学习，如何分散注意力，如何影响身心发展，如何不被校规班规允许。然后开始语重心长地对双方家长进行教育，应如何平衡自己的工作和家庭生活，如何更多更科学的关照孩子的精神生活。最后终于讲到她上课讲解文言文时，回头竟看到前后桌的我们两个，在桌子下偷偷勾手并笑的一脸甜蜜满足时，突然义愤填膺，一拍桌子说：简直无法无天了，我在上面讲课，俩人早恋竟然谈到了我的课堂上！

3.

跟余杭的所谓“早恋”，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事，像春天到来，花朵受到照耀，自然就会绽放一样，是平淡生活里锦上添花的事件发生。

我在十八岁前面任何一天，都在践行着好孩子的要求，因为太过听话，甚至不会在妈妈让我选百褶裙时，主动去选那条我更喜欢的更短的百褶裙。我知道妈妈不会喜欢，所以我宁愿选择不开口。所以，我从不觉得十八岁的前后会有何种差异，我只知道当下的我应该更加努力学习。只有这样，才能考上好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那才是圆满和闪耀的一生。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陷入爱里。现在想来，也恰巧印证了电影里所讲的：爱是找不到的，所以人们才说“坠入爱河”，你不能有意坠入。

十八岁，我的同桌开始在每节课下课的时候，硬拉我去教学楼外的公共厕所，并拽着我故意绕一个大圈走回教室，就为了去看前楼高年级的学长一眼。我注意到每次她瞥到他的时候，整个人身体会突然收紧靠在我身上，握着我的手也会一下用力不知所措，嘴里还会控制不住地念叨着“天啊，天啊，是他，是他，真的是他”这样的感叹句。

可是，我仔细打量过那个男生，除了皮肤比较白一点，实在找不出其他出色的点。所以，我特别好奇，十八岁时的爱，究竟拥有怎样的魔力。

然后，文理分科后，余杭出现了。

4.

余杭成绩很好，我也不差他多少。只是因为我们一个英语拖后腿，一个人数学拖后腿，所以谁都没有到过班级前三名。我们没办法不互相注意，因为老师总是在说，如果你们两个成绩合一下，年级前三肯定没点问题。每次分析成绩的时候，也总会有意无意地说，小敏你多向余杭学习学习解数学题的思路，余杭你多向小敏请教请教英语阅读理解。我们就拿着这个鸡毛令箭，互相公事般以日常互相打扰为乐。

有一天晚自习后回家，我的自行车胎瘪了，在我站在车棚想着好倒霉要走回家的时候，余杭突然刹车在我面前，很酷却又很装地头往后一摆，像大哥一样示意我说：上来，我带你。

那晚，坐在余杭自行车后座，穿越小城路人零星街道时，街巷里吹起的风，时隔多年我仍清晰地记得。

第二天，余杭出现在了小区门口，车把手上还挂着在冒热气的肉包子。他看到我，咧嘴笑起来的样子，明亮了我的青春岁月。后来的每一天，余杭就像是一道光，充满了我的生活。想起他，我会突然停下写字的笔，或者突然看着某个字发呆，也会一个人，没事突然脸红害羞抿嘴偷笑起来。

我猜，这大概就是十八岁的爱了。

其实，那天被班主任发现牵手，是班级调座位后，我在帮前桌传纸条。我撞了撞余杭的桌子，拿到纸条的余杭，顺势调皮地握住了我的手，那是我们第一次牵手。余杭的手很大，我的手被整个握在里面，人害羞又紧张，情绪掺杂在一起，不知所措，只能忸怩着让他松开，没想他却抓得更紧，直到班主任的粉笔头飞来，直到叫家长的指令送达，这一切才被打破。

5.

余杭的妈妈，不到三点，就出现在了咖啡馆。

这么多年过去，坐在对面的母亲，也开始变得温柔和亲切。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和如今的见面，为的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目的。曾经是让我们放弃爱，现在是让我们不要放弃爱。

真奇怪，人生兜兜转转，爱这门必修课，原来也不是一成不变。

十八岁的早恋被发现时，我和余杭在接受轮番教育后，发现“早恋”这件事已经开始不再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快乐，它成了家长和老师与我们之间不开心的理由，我们也开始为这件事无限烦心和皱眉头，所以我们像大人般地认真商量，不如将恋情转入地下，并信誓旦旦地握着拳头发誓，要永远相爱，等考上大学，一定要认真在一起，做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谈如鱼得水的快乐恋情。

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更爱自己的人啊。我们只有一个想拥有快乐人生的追求，恋爱对于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平淡生活里的锦上添花。

高考报志愿，我们选择奋斗十几年的梦想，一个北上一个南下。打了四年异地的漫长电话，攒了四年固定区间的车票，曾无数次爱意缠绵说过我爱你，这都是真实存在的爱的具象。然而，当毕业后距离不再是问题，我们却有了更多相处的问题。最要命的是两个人都拥有要强又绝不主动低头的倔脾气，每一次吵架后的和好，都是巨大的能量消耗，直到最终能量值亮起红灯成为负数，我们决定将“爱”改为“爱过”，以还是朋友握手言和。

余杭的妈妈说：小敏，你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谈了这么多年了，不要冲动，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不是啊，阿姨。当这一天，我们终于成年，没有了坐在审判和对峙位置的大人们，我们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后作出的选择。我为我们没办法继续在一起感到遗憾，但更为我们仍有勇气选择分开感到高兴。如果爱已经成为负累，不能再为我们的生活添彩，往后每一日有的只会是朝着万劫不复归途的失望叠加，它会连带着推毁我们曾经拥有的美好和铺展未来的信心。

像十八岁时候拳头举过头顶，发誓要永远相爱一样，我们在当下，选择及时分开，选择及时成长。对于爱和未来，仍不忘初心地，怀有一腔孤勇。

文/罗四夕

责任编辑：山山 sunshen@wufazhuc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