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le 的自相矛盾?
在”Steve Jobs: A Biography” 书中说到过一个故事,紧随上面说的“Apple 设计产品的过程完全与它是如何工程设计和如何生产相连的”后面,Steve Jobs 和 Jonathan Ive 在法国旅游时,他们走进一家厨房用品店,Ive 拿起他认为不错的一把刀,但然后又失望地放下,Jobs 也是这样,因为他们都注意到了在手柄和刀身之间又一小点胶水,他们俩谈论这把刀的好设计是如何被它制造的方式给败坏了。Ive 回忆说:“我们不喜欢去想到我们的刀子是被粘接在一起的,Steve 和我关心这些事,那些败坏器物的纯洁性,从它的本质转移开,我们都认为产品需要制作得看上去是纯粹和无缝的。”
我们也不喜欢用胶水粘接的东西,即使胶水将两块东西粘得跟一体一样,对比有结构的工艺,还是无法让人喜欢起来,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喜欢卯榫结构的木作,而用气枪钉缝起来的产品看上去就很虚弱。
但是,你从上面看下来,可以发现很多 Apple 的产品都是使用胶水粘接的,像 iPod touch 4代和 iPad 2,如我们上面所说,正是因为胶水的使用,这可以让它们的接缝做到几乎不被人眼发现,这是自相矛盾吗?
要是从表面看,的确是自相矛盾的,但是,你会讨厌像厨房用刀是被胶水粘接的,但对于 iPod touch 4代或 iPad 2,却找不到与前者太多的共鸣感,是因为产品类型吗?有一点关系,因为像 iPod touch 4代或 iPad 2 已经足够薄了,薄到我们普通人认为的一粒小螺丝都比它厚度还要长的时候,我们就不太倾向于必须要有机械结构的要求了,因为这和尺度与材料有关系,就像屏幕和玻璃的连接使用胶水是天经地义的。
从表象上来看是尺度和材料的关系,那么我们从追寻本质的路上来说,这一切与它们的结构有关,即它们的制成逻辑,在制作过程中,工艺的选择是在原则内的妥协,比如你做到薄并且结构复杂就很难用机械紧固结构来连接。当我们看到 iPad 2 的内部结构时,我们会认为使用胶水不是情有可原而是理所当然的,看到 iPad 2 的 Unibody 背壳,以及那些配件被 organized neatly 的时候,就会感觉其背后的强烈的设计追求欲望,坚实的制作逻辑。
左侧是 iPhone 3GS 的拆解,图片来自 iFixit,右侧是 iPhone 4 官方宣传视频上的一张截图。单看内部结构,你会觉得后者漂亮多了,后者漂亮可不仅仅是 things organized neatly。
里面还包含有什么深层的意义?先允许我大胆地从建筑学中借用一个词:Tectonic!
Tectonic,建构
这样的借用可能有些粗鲁,尤其是没看多少关于“建构”的书籍和文章,又擅自越界去使用建筑学内自认为是核心的东西,而站在工业设计上又可以看成是妄自菲薄,但是去他的,这又如何。
“建构”实际上在建筑学上也不是一个清晰的概念,而是一个母题一种理念或一种造物观,所以人们都在谈建构,但又无法说清建构是什么,但有一个看似不错的定义出现,马上又出现另外一个也不错的定义,它可以涵盖很多内容,也可以简单地解释,比如建构就是关于怎么建造的,就像前面提到的设计是关于物品如何被人制造的,既然这样,为什么人们还是无止境地谈论它,怎么谈论它又不减它的魅力,因为它是母题是原型是接近本质的,对它的思考和追求是保证建筑意义的凝聚,就像游戏或者电影中那样,它是那些维持系统的神秘的宝石、水晶和源泉。
城市笔记人多次提到他认为 tectonic 应翻译成“构造”,他自己的文章和翻译的文章都使用“构造”这个词,也在评论中多次说到比如这篇和这篇(页内搜索 tectonic 可以找到),由于这里是谈论它和产品设计的关系,那么仍然沿用多数人使用的“建构”,一方面是强调建造更宏观的把握这种人类行为,另一方面因为用的人多就更加一般化话符号化,这里不需要去和字面意思结合,而直接知道有这么一个东西即可。笔记人有专门讨论 tectonic 这个主题的文章,叫做《一则导言的导言》,文章中说到弗兰姆普敦(Kenneth Frampton)通过《构造文化研究》将 tectonic 同“文化”相连,从而成为人们热衷谈论的问题,弗兰姆普敦在书中选这案例都是“在建筑艺术表现和建筑结构单元之间高度诚实的那些建筑师的建筑”,表皮是否反映构造以及传达怎样的真实成为 tectonic 这个主题的一个主要话题,如果将此与此文所述进行连接,那么就是设计踪迹,虽然在产品设计中很难说掩盖还是表现设计踪迹这个现象严重,低劣的设计和人工制品也在表现着它的设计踪迹,但如何去表现传达制成品中人的努力和人的痕迹这一点是相通的。
Frampton 的《构造文化研究》(亦即《建构文化研究》,王群译)关注的“不仅仅是建构的技术问题,而且更多的是建构技术潜在的表现可能性问题”,建构是“结构诗意的表现”。Frampton 对 tectonic 这个词进行了词源学的考证,来自希腊文 tekton,意思为木匠和建造者,并且说一般意义而言这个 tekton 泛指对金属以外的硬质材料进行劳作的匠人,这个强调粗略一看可以和上面说的胶水和结构还能对得上。
Fritz Neumeyer 的《建构:现实性的戏剧与建筑戏剧的真相》(由王英哲翻译)中,说到:“建构这一概念的核心指向事物的可拼接性与直观性之间的神秘关系,并涉及建造之物的秩序与我们的感知结构之间的联系。这种作为表象所呈现出来的某物的建造方式与我们对该物在一瞥之下的感受之间的联系,具有其自身的辩证法。并非所有那些按照技术的、构造的法则建造的并且可被使用的东西都会让我们感到舒适,甚至是美丽——反之亦然。”并引用了申克尔一句对建筑学有意味的解释——“建筑学是经由感觉提升了的构造”。文中引用亨利希·冯·克莱斯特对拱的描写来说明“建造是经过控制的、天才地阻止了的崩塌”——“为何——我想——那拱尽管没有柱子却仍不会坠落下来?它能够岿然不动——我回答道——是因为所有的石头都想要同时坠落下来。”非常漂亮的解释。如上所述,围绕“建构”的一个话题就是表皮和真实的问题,对于当前虚假伪饰的表皮运动具有批判意义,Fritz Neumeyer 在这篇文章中借用了歌德的一句话,即“艺术不必真实,而是创造真实的表象”,来说明“建筑艺术在构造上不必诚实,而是创造诚实构造之物的表象”。在王英哲翻译的另外一篇同一次研讨会中 Hans Kollhoff 关于建构的文章《构造的神话与建筑建构》,谈论了“建筑建构感”的消失和“表里一致”,这篇译文开头引用了Hans Kollhoff 的一段话:“建构作为建设项目的功能上和构造上的表达,是建筑学的重要前提,但进一步而言,却并非其最高目标。对我们而言,最终,目的是,给死气沉沉的材料注入有机的生命,将人造物以人自身为类比作为整体予以把握。这一‘整体’——如康德所言——是经过划分的,而非堆砌而就。” “经过划分的,而非堆砌而就”就像是 Things organized neatly。
产品设计中的“Tectonic”
先看一件先秦的兵器——戈(图片来自《考工记》),早期人类需要安装手柄或者加长某个东西使用的是捆绑,直接的捆绑,这在不少古埃及的壁画中可以看到,实际是日常生活中也经常用到,比如把掸子捆到一个杆子上。戈同样需要用绳子捆到杆子上,但是它与原始的捆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有穿过木头的“内”,有穿绳索的“穿”,还有“阑”就是与木头贴合垂直于刀刃面的挡板,为了更加禁锢戈。从原始的绳索捆绑发展到这样的戈,就是人类制作物品的一个进化。
站在持怀疑论的实用主义视角,来看这个问题是“不就是结构吗?”它的确是与结构相关的,但是结构的目的是为支撑起人工制品,它贯穿起人的制造行为,如果只讲它视作一种结构,无疑结构在制造行为最多只剩下智力因素,比如只是为了追求新奇的结构,而现实中基本陷入分工之后的各司其职而失去了“制造”这个行为意义上的支撑。所以,在实际中,我们看到的是在工业设计、工程设计或结构设计以及制造加工等分工之后,如果没有逃出“不就是结构吗”这个理解,那么我们看到的都是平庸。
Apple 为什么能如此优秀,不仅与他们从工程师主导转向了设计师主导有关,最主要的是这种转变背后实质的变化,转变之前是工程师给出一些参数或图纸然后由设计师来设计一个外壳,而工程师在“制作内部”时并不是站在制作物品的角度,因为设计师更擅长与探索人与物的关系,你看现在 Apple 说设计是关于一个物品如何被生产的,而 Steve Jobs 的关于设计是人工制品的本质灵魂则更具高度。从 Apple 的产品中你就可以体会到他们不同团队的合作程度是如何的不可想象,正是出于他们对“制造”的理解。
建筑学中强调建构中一个重要内容是“真实性”,在产品设计中一样重要,比如上面说的用胶水来作一些设计中的连接,它就失去了人们想从产品中寻找的“真实性”,这些我们讨厌用胶水连接的情景是,它反映出制作者在制作过程中偷懒了,看不到制作者的追求只看到它完成任务。这里的“真实”是指美学意识上的,恰如歌德的那句“艺术不必真实,而是创造真实的表象”。
左为宜家的一张餐桌,和宜家的组装家具一样,是通过螺丝以及金属连接件进行连接紧固组装的,右图来自这,传统的四方桌,可以看到一些缝隙。宜家的桌子也有其自己的建构,但是如果把两者放在一起比较,对结构的审美体验会让人倾向于后者,因为后者有人的痕迹,这种人的痕迹并不是单纯的造物智慧,比如宜家那张桌子使用的连接结构都很复杂甚至有巧思(那个产品页面下有安装手册),它是关乎人文的,有时的人文甚至可以于智慧相背的,包括对待木头对待材料的处理方式。但是像很多现代的设计,比如 Wegner 、深泽直人或 Sam Hecht 的木制椅子,通过 CNC 加工,用胶水并且打磨光滑,并没有让我们对其因工艺的不同而在审美上产生差别,也就是说“人的痕迹”也不是纯物质性的(比如要求非得手工制作),它是人类制作物品的一种精神凝聚。
左图是 Eames 夫妇的 Herman Miller DKW 椅子,右侧为 Marcel Breuer 的 Wasilly 椅子。这两件作品是一眼就可以被其“建构”吸引的,而且它并不是炫耀结构,因为从中,比如从 DKW 椅子的力学分析中可以体会到它们不仅言之有物、没有多余、有起源以及有结局的,并没有在结构上停顿住。
如果说建筑学中的建构是结构诗意的表现,那么产品设计中的建构是纯粹明净的造物过程的表现。
iPhone 4 上的建构
iPhone 4 的简要结构示意图,图片同样来自 Apple 在中国申请的 201010608849 号专利。这张示意图只反应了 iPhone 4 最基本和原始的结构图,我们说的最原始是从最终产品来回溯,而设计师最初是不是如此并不影响分析。可能有人觉得这样的结构太简单了,不就是上中下三块叠加而成的,但是如果你须看看其他手机,包括 iPhone 3GS,就会发现这些手机的结构基本是一样,就是桶形(Bucket),一个可以容纳元件的空间,然后加一个盖子,虽然不少从外观上看到的也会有上中下三层,但是实际都逃离不了那个原型。如果没有结构或造物的概念,就很容易被最常见的结构范式给框住了,比如设计师一上来就画草图,那么只可能落入窠臼,否则没有依赖如何安身。如果事后再去思考结构的创新,不是从头再来的话,还是无法逃出已有的框架,最多是对这个框架有所修正而已,所以你可以看各种热门手机的拆解,可能外表上看着相差挺大,但一拆开都差不多,事实上他们的外表也是差不多,自从大家都成了触摸屏手机之后,简直就是亲兄弟一样了,而 iPhone 4 如此的不同正是因为它的制造逻辑在一开始就是不同的。
iPhone 4 的结构有3层,中间为基础层,基础层提供支撑、定位等功能,由一圈有厚度的金属围成牢靠的墙体,中间有平台板,成为元件和内部构件的安装起始平面,元件和构件安装在中间平台板与上下盖体形成的空腔内,上下盖体固定在围墙内侧,盖体表面为玻璃。这也是一种结构原型,所以此时它并未发展出多少设计含量。
接下来的上下盖体的具体化可以很快确定,比如上盖体是触摸屏组件,下盖体为后盖,中间的基础件的材料确定,那么它的性能也为结构具体化指出大方向,比如金属可以方便为其他元件和组件提供承载和安装位置,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屏幕组件是如何安装到中间基础件的,卡扣是最常见的方式,比如 iPhone 3GS 就是如此,但是做卡扣的话,需要将这些特征组件比如弹簧卡子等焊接到基础件上,而中间基础件原先就是一圈金属件,这样做就不符合建构的逻辑了。
iPhone 4 选择螺丝固定,但是螺丝固定带来一个装配问题,因为卡扣的话可直接安装摁上就是,而螺丝连接则要在盖上前操作,这就自相矛盾了,但是 iPhone 4 的原始结构不是桶形的,而是三明治式,它是两头可开口的,这样只要改变装配顺序就可以实现螺丝的固定,中间基础件有平台板,那么屏幕组件的爪子就要贯穿平台板,这样的结果是带来更牢靠的结构,接触面积大,可以用大头螺丝等等。屏幕组件有10个爪子,这样的连接可以保证非常高的结构强度和精度。
上盖板可以如此安装,那么下盖板即后盖只能通过外部安装了。
iPhone 4 的背壳和 3GS 的屏幕组件一样,采用了两颗在外壳固定的螺丝,另外在配了8个卡钩。
为避免撞击对屏幕等的破坏,将上下盖体退后 0.6 mm,让强度高厚度大的金属圈去接受撞击,同时它同齐平的设计相比,一下就生动起来,并且可以给人带来比较强意识的握着感,加上统一的 0.2 mm × 45度的外边缘倒角,用光影勾勒了一下整个形体。另外出彩的设计就是在金属件上直接注塑 overmolding,它不仅使用于上下盖体的框架上,玻璃护圈是塑料,但是衬板结构以及各种爪角为金属,需要将两者结合在一起,使用的就是将金属件放入注塑模具内,然后在其上注塑覆盖;最具表现力的就是天线分割条,先在缝隙内注入过量的塑料,然后再加工成统一的表面,将两种材料一体化。
从 iPhone 4 的大致结构即可体会到建造,什么能体现人类制作物品的精神,在石器时代以及到后来的手工艺时代,看着别人制作然后学着做可以体现这种精神,但是到了工业时代,制作物品的具体工作已经由机器来完成了,那么如果还是依照别人的范式去制作东西的话,那么已经没有了这种精神了,因为此时制作物品的精神已经转移到了设计之上了,而设计需要的是明确的意图。在 iPhone 4 身上可以感受到那种“Built from scratch(从头开始建造)”,这是制作物品的精神的最好体现。
The End
我很喜欢“朴散为器”这个词,简单、平常但意不尽,人类造物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人工制品它记录了从“朴”到“器”的过程,它就是设计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