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青春文学,选自《花火》杂志2021版


大雨中的月亮曲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大雨中的月亮曲

文/青芒渡

我喜欢你,全世界就你不知道。

1

九月的骄阳如火,轻易穿过轻薄的云层炙烤着地面。

排在长长的缴费队伍里,江月筋疲力尽地挪动一大箱新发的课本,匀出手抹掉了额前的细汗,她觉得自己像一条缺水濒亡的金鱼。

T大的新生报到日总是分外热闹,她已经被几个学长模样的男生问过“要不要办电话卡”“要不要买六级书”,而眼前推销健身卡的男生似乎分外热情,在她礼貌拒绝两次、退了几步后,还提出了索要微信的要求。

“我说——”声音从身后传来,江月回头,看到一个熟悉的穿白色T恤的瘦高男孩,斜挎着一个黑色的小包,“人家姑娘已经拒绝很多次了,你这不是骚扰吗?”

宗未然声音不大,甚至含着一丝笑意,眼睛里却明白地写着警告,推销的人立刻转身快步离开了,江月松了一口气。

目送着他走远,宗未然递给她一瓶冰镇的百事可乐,又顺手接过她的一大箱课本,一连串动作非常自然,像之前演练过几百遍一样。

江月把可乐贴在脸上,感觉世界瞬间清凉了许多,自己被酷日折磨掉的半条性命立刻回来了,连心跳也没由来地加速。

宗未然咧嘴露出一颗虎牙:“我刚注册完,还在想不知道你进展如何,没想到正好遇见了……就这么巧。”

男生的浓眉笑眼仿佛夏末沁在梅子酒里的冰块,江月微愣。

这话她从前听宗未然说过很多次,有时是“这么巧又遇到你”,有时是“这么巧你也来买蛋饺”,曾经还有“这么巧,我们都报了T大”。

一个夏天没见,宗未然似乎高了也黑了,黑眸格外莹亮,眼角眉梢都带着兴奋:“我从日本给你带了纪念品,本来想送你做毕业礼物的,一直联系不上你,我就带来学校了。你喜欢粉色吗?还是米色?没关系,我都买了……”

江月正想张口,发现言语间前面排队缴费的人已经走得稀稀拉拉,马上就要轮到自己,笑容霎时坍塌。她心一横,咬牙夺过沉重的书:“谢谢你,你先去忙吧,我这里还有事。”

对面的男孩明显一愣:“马上就轮到你了,咱们缴完费一起去食堂看看,这堆书这么沉,吃完饭我顺便帮你扛回宿舍……”

咱们?缴费?江月心猛然一颤。

她说不出口,眼睁睁地看着前面又少了一个人,而宗未然还一脸迷惑,她只好把宗未然往外推:“你快去忙吧,我改天请你吃饭。”

看宗未然还在犹豫,江月几乎要跺脚:“快回去吧,我真有点事情!改天请你吃饭!谢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宗未然离去的背影有些难过。

“同学,同学?”办理手续的老师把江月的注意力拉回,她慢慢从包里摸出证件:“老师好,这是证明材料,我要办理贫困生的入学贷款。”

2

室友小茗听完后一脸诧异:“所以你就突然地把他赶走了吗?如果不是我正好碰到,这么一堆书,你要运多少趟才能回来?”

江月的声音干巴巴的:“我……不想让他知道我需要办贷款。”

“助学贷款、绿色通道,多正常的事情,”小茗快人快语,“这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呢?”

江月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回答。

如果要给青春期的自卑下个定义,她甚至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因为自己从小地方出来,整个人都和省城的高中显得格格不入?因为下意识地恐惧一切,所以沉默地不浮出水面?还是单单因为,他太耀眼?

如果头发再短一点,刘海再长一点,表情再阴郁一点,身上衣服换成四季不变的宽大校服,那就是正经历噩梦般的一中时期的自己。

第一次和宗未然说话,是江月单独被班主任留下的时候。她清楚地记得,那次期中考试,除了语文和英语,她没有科目及格。

“江月,中考录取的时候你可是咱们班的佼佼者,怎么能退步成这样?!”班主任脸色很差,把试卷和成绩表掷在桌上后推门离开,“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为什么能来这里,你为什么能待在这里。”

怎么能来这里?为什么配待在这里?江月手指冰凉发抖,从倒数开始看排名,结果在第七位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倒数第七。

这个名次像一记闷棍,瞬间将江月的眼泪砸了出来。

她曾经从县里考出,以全市前十名的成绩被招进省城的一中后,幸运地享受到了高中学杂费三年全免、五万奖学金的奖励。

而她一进班就意识到了人和人之间巨大的差距。不光是因为不适应老师的授课方式,不听课的同桌轻松超过自己三四十分,还有漂亮女孩改紧的校服裤脚、花花绿绿的化妆品,她没听过的名牌运动鞋……

露怯,就像褪到脚底板的袜子,别人看不到,但你知道自己不体面,别扭,且疼。

敏感使她第一时间把自己缩起来。她想过,别的差距都不重要,只要自己成绩好就不用再那么自卑,可是她晚上无论如何熬夜也吃不透那些据说“普通”的题目,浑浑噩噩地努力了两个月,她只收获到了这样的结果。

江月只觉得很累,校服很薄,手很冷,眼眶像一个堵不上的洞,汩汩地往外涌着泪水。从第一刻抬手擦泪的时候开始,呜咽声就再难控制住了。周五的最后一节课后教室里没有别人,只有片片阳光洒在身上,江月觉得很安全,没忍住,号啕大哭起来,委屈、不甘、害怕……好像都要发泄给这个黄昏。

“嘿,你——”宗未然抱着篮球破门而入,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教室空空,两个人四目相对,江月的鼻涕还没有擤干净,脑子里只有四个斗大的字:这下完了。

宗未然只是在原地呆了一秒,他很快冲到江月面前,表情格外严肃认真:“出什么事了?需要报警吗?”

江月被激得一愣,居然有些想笑。

和对班里大多数人一样,她和宗未然从没有说过话,她只知道宗未然是班里的物理课代表兼体育委员,理科成绩特别好,女生都喜欢在背地里讨论他。

宗未然的目光很快落在摊开的卷子上,红色的分数太刺眼了,江月想遮,对面人却理解地点点头:“这张确实容易错,我教你?”

男生的篮球已经被扔在脚下,江月还在犹豫,宗未然笑出几颗白色牙齿,黑眸清亮:“你别哭了,我最怕女孩子哭。”

宗未然对江月的印象是“一个厚刘海的瘦小女生”,在班里没什么存在感,不知道她除了名字之外的任何信息,透明得几乎像个隐形人。

打完球发现有东西没拿,他折回教室,结果碰上了这一幕——算了,也就是举手之劳。宗未然在试卷上挑了块空白的地方:“我从头给你讲吗?”

女孩浓密睫毛上的水滴还没有完全干,但是眼睛已有放晴的趋势,泪痣悬在白皙的眼角,湿漉漉的,让人想拭一下。

“谢谢你……”江月低垂着睫毛,宗未然听到她的声音很轻很轻,“麻烦讲一下第三道选择题。”

那天讲的题目是什么江月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宗未然真的很厉害,老师的讲解不能让她听懂的知识点,都被他拆解得细致清晰,难怪班里女生一下课都喜欢找他问问题。

还有,宗未然写字也是真的难看。

3

阳光充沛的绿茵场泛起一阵胶皮味,江月被刺得眯起眼睛。

体育老师拍了拍掌心,招呼大家搬运器材:“今天我们测仰卧起坐啊,成绩以30%加权计入期末成绩,女生及格线是四十五个,大家两两分组,一个测试,一个计数……”

队伍里一片哗然,女孩子们一边抱怨,一边找周围的人帮自己固定、计数。江月待在原地,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全班女生只剩下自己一个没组队。

也对,班里女生是单数。她抿了抿嘴角,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你——”体育老师看着江月,表情也很为难,“我要给大家计时,不然你等下和男生一起测?”

女孩子们把目光投向江月,叽叽喳喳的队伍霎时间变得安静起来。

“老师,我不需要……”

江月的声音被一个男音盖住:“老师,我帮她!”

宗未然几乎是下意识地高高举起手,他很害怕女孩再哭一次——毕竟无论什么时候,落单总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情。

体育老师环视四周,应道:“体育委员啊?行。”

江月半躺在深绿色的垫子上,解开马尾,头发自然散落在两旁。宗未然半蹲在地面,好像不知道怎么下手一样,表情有些许不自然。

讲题的乌龙事件以后,也许是因为看到过她最狼狈的样子,再加自己说了“不会的都可以问我”的话,印象中这个沉默内向的女孩居然开始主动找他。

虽然只是请教,但你来我往,他发现其实江月厚刘海下有一双很灵气的杏眼,江月用力握笔时手腕上血管很明显,江月偶尔也会开玩笑、笑起来带着浅浅的梨涡……

还有,她因为一个答案很坚定和他争辩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江月盯着宗未然:“你不用帮我,我一个人真的可以。”

宗未然“哦”了两声,耳朵有点红,小声对江月说:“不用人按的话,你可能到后面就没力气了,不过也别担心,我会帮你多计几个的。”

多计几个?有点好笑。

哨声响起,宗未然飞快地计数,眼睛因为难以置信而逐渐睁大:“十五、十六、十七……”

时间到,报数在六十五个截止,满分是六十个。

江月轻松地坐起来,难得地调皮一笑:“还要多计几个吗?”

对面女孩一改平时的淡漠,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神气活现,贴着鬓边的发丝被她拢在手里准备束起。宗未然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快,耳朵更红了。

测试完仰卧起坐后队伍解散,宗未然被班长叫走,一起讨论参加运动会各个项目的人选。

“阿宗,这次参与的人不太多,你能多报几个项目吗?”女班长一脸哀求,“接力的话我们人不够,没办法参赛啊。”

宗未然看了看报名表,跳高、大绳、长跑,他已经被班里同学连拉带哄地报了好几个项目,但是……

“行,”宗未然摸摸后脑勺,“接力的话我也可以。”

女班长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又皱起眉头:“那女生长跑怎么办?”

运动会的其他项目都是在学校操场内就能完成的,长跑需要拉一条安全通道,跑出校门外再回来,总共距离有七八公里。夏天跑步又累又热,还有不少女生担心自己的形象被破坏,会报名这项的人一贯很少。

宗未然还在思索怎么办,女班长忽然说:“江月不是仰卧起坐很厉害吗?那就由她来吧!”

说着她就要把名字填在名单上,宗未然“哎”了两声:“仰卧起坐和长跑没什么关系吧……这个是不是需要询问一下当事人意见?”

女班长狡黠一笑:“报名表上你有那么多项目,难道都是你自己想报的?反正她体育成绩不错,到时候她肯定愿意上的。”

“那为什么是她,不是别人呢?”宗未然心里有些不舒服,“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嘿,没关系,”女班长作势要写,“报名表下课就收了,要来不及了。”

“我说不行。”宗未然一只手挡住了笔,表情有点严肃。

女班长手下的笔一顿,这时候恰好江月路过,只捕捉到宗未然的背影和最后的四个字,她和眼神惊慌的班长打了个照面,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般走开。

4

“宗未然,压轴题最后一问……”江月踱到宗未然的位置,一脸恳求。

宗未然得意地扯了扯嘴角:“班里只有我会做,对吧——”

江月嘀咕:“我也没有差很多啊,只剩最后一问没做出来……”

“那你现在可以啊。”给她让出半个身位,宗未然拿起笔刚要讲,突然一顿,直勾勾地看着她,“你得帮我一个忙。”

江月立刻问是什么,他说:“我周四运动会要跑长跑,缺个人给我递水。”

江月显然不能相信:“你?会缺人给你递水?”

宗未然脸不红心不跳:“班里女生大都被选去闭幕式跳啦啦操,男生里大部分要跳长绳,剩下的人里,我最熟的就是你了。”

看到江月还在犹豫,宗未然作出了一副了然的表情:“那行,没关系,这道题的解法不听也罢。”

“听!听!没问题!”

江月在运动会上没报项目,但是本着班主任的“不参加也一定要去操场”原则,随手拿了几本习题册带到班级休息区,有一下没一下地写着作业,偶尔瞟两眼赛道上的情况。

“怎么办,被超了,被超了,这次输定了。”

“宗未然最后一棒,靠他了,靠他了!”

江月闻言探出脑袋看,正好是他们班的混合接力,宗未然头上戴一根运动发带,正站在最后一棒的位置等着交接。

“七班加油!”身边有男生号了一嗓子,江月立刻起身。宗未然在此刻接住棒,头戴红色发带的男孩身材细长,像一只猎豹一样迅捷地猛然蹿了出去,肉眼可见地提速冲刺,三两步就拉近了和前面人的距离。

周围人的热情瞬间被点燃:“宗未然加油,宗未然加油!”

宗未然,加油啊。江月的心脏突然被收紧。

两人僵持着跑到拐弯处,宗未然开始提速,迈开步子甩开对手。十米,五米,终点线就在前方……宗未然以轻松之姿过线的时候,江月忍不住跳了起来。

周围全是欢呼声,兴奋的同班男生已经跑向了终点线打算拥抱宗未然。而被簇拥的宗未然转头,越过攒动的人头,准确地看向了人群中的江月,两人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时间也变得很慢……一秒,两秒,宗未然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她突然觉得心里软了一下。

江月想清醒一下,转身进了洗手间。

他是什么意思呢?那我又是怎么了?

她准备出隔间,却听到有熟悉的声音传来:“咱们班女生里,就她没跳啦啦操吧?”

江月听得出来,说话的正是女班长。

“也不是吧,但是她就很装啊,开运动会她拿什么习题册,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多努力,成绩提得有多快?”

这是……在说自己?江月屏住呼吸。

“哎,小城镇的人能来一中不容易,江月不就是典型的‘小镇做题家’吗?”

一阵细细的笑声和水声交织在一起。

又一个声音:“她最近经常找宗未然,宗未然给她讲题只是出于礼貌,可她明显好上心啊!长得也就那样,居然心比天高……这昭然若揭的小心思呀,啧啧啧。”

江月不懂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外面的人已经发出了很微妙的笑,眼看着还要说些什么更难听的话,还好另一个声音打了圆场:“走吧,走吧,别说了,男生长跑马上就开始了,你不给阿宗送水了?”

“也对,走吧,走吧……”门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外面安静下来。

江月慢慢走出去,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小镇做题家”吗?很装吗?总找宗未然吗?她感觉心里湿漉漉的,现在急需一个人静一静。

她拿出自己的小直板手机,给宗未然发了一条短信:

“对不起,我身体不舒服先回教室了,水放在休息区的座位上,长跑加油。”

5

江月看了看手机,没有声音也没有震动。距离报到那天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他再没有找过自己。

好像一直是自己尴尬,总是不合时宜地让他难堪,无论是中学时还是现在。江月认真想了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承认错误,请他吃饭,即使上次自己再有理由,也表现得很伤人,很失礼。

点开宗未然的对话框,江月敲敲打打几次也不知道说什么,那边却先发过来了三个字:怎么了?

江月:不是你先找我的吗?

宗未然:我看到你正在输入了。(笑脸)

那边又发过来一条语音,听起来背景音吵吵嚷嚷的,有篮球敲击地面的声音,也有男生起哄的笑声:“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我一直在等着呢。”

一直在等着?惯用的音调和语气,好像之前的龃龉全都消失不见,江月松了一口气,那头又问:“我最近都要去篮球队训练,你今晚有空吗?”

江月眉头一皱。今晚她约好了带两个小时的家教,回来估计得七八点钟了,有些晚。

看到江月迟迟不回应,他干脆拨了电话过来:“江月?”

那边传来哨声和篮球拍击地面的声音,江月突然有些慌:“啊,你在打球吗,我今晚有个家教,估计回学校就有些迟了,要不我们别——”

“好啊,”宗未然笑着打断了她后面拒绝的话,“那我等你回来,然后一起吃饭?”

江月停顿一会,深吸一口气,说“好”。

江月说大概八点校门口见,宗未然早来了一会,看穿白色裙子的江月背着小布包从拐角处跳下公交车,像只小兔子。

“江老师下班啦?”宗未然露齿,手插在兜里晃到她眼前,“累吗?今天去教什么了?”

江月有点紧张,又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教高二物理,万有引力。”

万有引力,江月学得最好的一章,都是因为宗未然。

两个人最初熟起来之后,江月开始频频找他问问题,问的就是“万有引力”那个章节的。同一类题宗未然给她讲过好多次,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你怎么这么笨啊!这一章真的比别的简单很多!”

江月闻言瞬间变脸,说:“对不起,下次一定不麻烦你。”

而没过两天,一本笔记就出现在了江月桌面。

“笔记,公式,解法,相应的题,全在里面了。”宗未然恹恹的,看起来有点困,“这可是我毕生的功力了,你看完肯定比我学得好!”说完他甩手就走。

江月翻开,本子不算薄,里面都是宗未然的手抄笔迹,和平时的字相比,明显有意识地写得清秀了一些。他按知识点整理了类型和公式,下面的参考习题还有“详见参考书某某页”的字样。

这种东西,不仅得花时间,还得花精力。江月知道有多珍贵,所以一直留了很久。

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得,江月翻出一沓透明文件夹里的纸,递给宗未然。

宗未然打开,发现正是自己那本字迹歪歪扭扭的笔记的复印版,第二页还有一行字:你不笨,随便问,后面附着一个丑丑的笑脸。

宗未然忍不住笑了。

那本笔记他印象深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这么细致的整理,他熬了三个深夜,眼圈乌青,困得差点在班主任的课上睡着。

手指摩挲着页脚,这种熟悉的质感,仿佛在把他们拉回以前的时光。

片刻,宗未然像想起什么一般道:“除了吃饭,你还欠我一瓶水。”

6

江月茫然地和他对视,男生挑了挑眉没有继续说下去,气定神闲地等着她的反应。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像是一颗记忆流星突然击中了火石:宗未然说的,应该是运动会的事情。

看着江月表情的变化,宗未然故意叹了口气:“运动会长跑第一名,没有人递水好可怜哦。”

江月自知理亏:“那天很对不起,因为我……”

说到这里卡住了,江月还记得那个拙劣的谎。

虽然运动会后,宗未然的态度不像发生过什么不开心,但是自己却在之后有意识地减少找他问题的频率,哪怕宗未然主动找自己说话,她态度也是讪讪的。不知道宗未然有没有察觉到变化,但是自己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要怎么解释呢?如实?不行。

江月想了想,挑了原因里最不重要的一条:“其实,我运动会那天不小心听到几个同学背后讨论我,说我是‘小镇做题家’,心比天高……我听到之后情绪很差,没法见人,只好和你说我去不了,很抱歉。”

送水的事情早就抛之脑后,宗未然有些恼:“背后议论人着实没品。”

“可我觉得她们说得没错。”江月眼神里露出一丝倔强,但好像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悬在眼眶边,“我承认自己命比天高,我的确是从小城镇来的,我就是小镇做题家。”

我也确实下意识地去找你,她们说得都没错。

宗未然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心比天高多好,这是夸你上进呢,林妹妹。”

看到江月无奈地冲他翻了个白眼,表情明显松弛下来,宗未然才认真解释:“小镇做题家,总好过‘都市嘴炮家’。嘲讽正能量很简单,但是实行很难。你从家到一中再到T大,高中三年进步这么大,我很佩服你。”

佩服我?

江月猛然抬头看向宗未然,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宗未然真诚地点头:“对啊,我一直很佩服你的努力……就像现在,哪怕大一的课业这么多,你也会想着当家教,和你相比,我真的好懒散。”

江月停顿了片刻,好像刚刚的话给了她勇气,有些真相几乎要破土而出。

她想了想,缓缓开口:“其实……是因为我的生活费不太够花,手机的贷款也没还完。”

这个答案太出乎宗未然的意料了,他静静等着江月说下去。

“我妈妈那边只能负担我的学费,我爸爸不愿意……家里还有奶奶,所以毕业之后,暑假开始我就在带家教赚生活费了。”

宗未然飞快地回想了一下,高考估完分那天他就飞了,三个月,他去了一趟日本、一趟马来西亚,有时候会给江月发消息但她总不及时回,他猜想过很多原因,但没想到女孩是真的在忙。

自己在满世界飞着玩,女孩子在为了新手机打工赚钱,他还抱怨女孩不及时回消息……

想到这,突然一股难以名状的愧疚涌上来,宗未然刚刚张嘴,江月比了个手势制止他:“缴费那天,真的很对不起。

“我那天要去办助学贷款,我怕你看到会笑我。我知道你不会,但是我本能地不愿意,还有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我知道我这个人不是很好相处,很多时候反应太过激,真对不起。”

江月语气很认真,歉意很诚恳。当秘密终于一次性吐出,理由也在桌面上摊开的时候,江月觉得自己卸下了心里最大的包袱,好像溪流回到了大海。

两人并肩走着,晚风习习,像是有温柔的手掌抚摸着皮肤,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成二维图像。

片刻,宗未然转过头,面色如常:“那今天说好请我吃的饭,还算数吗?”

闻言,江月的眼睛弯成月牙形:“当然算!我带你吃烧烤!”

7

江月正在宿舍里看文献,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门被打开,小茗湿漉漉地站在外面。

“怎么了,这是?”江月吓了一大跳。

小茗接过江月递上来的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诉苦:“外面突然下暴雨,图书馆那边水特别深,幸好我带了伞,不然真回不来。”

江月突然想到宗未然几分钟前发的朋友圈,只有一个“哭脸”的表情,定位在图书馆。江月在心里算了算,男生宿舍离图书馆步行至少需要二十分钟,现在这么大的雨又不可能骑车……

“我出去一下。”江月果断地站起身,像风一样飘出门,“阿茗,借我伞用用!”

“哎,好,可是外面……”小茗看着她的背影喃喃,“我刚刚没说过吗,外面雨很大的啊。”

江月一手擎着伞,努力保持着平衡,豆大的雨滴疯狂地打在伞面上,发出吓人的声响。学校小路上的水已经淹过脚踝,她咬咬牙,大胆地蹚了进去:布鞋可以再洗,但是再迟一些,估计宗未然就回不去宿舍了。

小径上的石头很滑,江月趔趄了好几次,在踏上图书馆台阶的时候,她被图书馆里面的冷气激得猛然一抖,收掉伞,她才发现自己头发和衣服上都是雨水。

她正想掏出纸巾擦一擦,却被熟悉的声音叫住:“江月?”

她回头,只见宗未然挎着一个黑色的大包,一脸诧异。

——他旁边站着一个妆容精致的女生,穿着高跟鞋,臂下夹着一本轻薄的Mac(笔记本电脑),两个人离得很近,眼神都充满了惊讶。

这是他们同乡的一位研究生学姐,江月加了她的联系方式,也知道她和宗未然一样都是化学系的。

江月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不知道为什么腿忽然有点软。宗未然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一脸担心:“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还来图书馆,你有书落在图书馆了吗?”

江月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问:“你要回宿舍吗?”

宗未然点头:“今晚我们在讨论实验室的事情,本想吃个夜宵就回去,没想到外面雨这么大。”

学姐见状走过来,露出了江月看不懂的笑容,递上一张纸巾:“擦擦吧,小妹妹。”

小妹妹。

江月不知道如何把对话进行下去,她没想到宗未然身边有别人,他们站在一起看上去干净又登对,简直是金童玉女。

她感觉到一滴雨水从刘海流到了眼睛上,踩了水的帆布鞋和袜子黏在一起,浑身上下都难受。

江月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她把一直护在怀里的另外一把伞放进宗未然手里:“伞,是给你的。”

没有再看任何人,她转身踩进了图书馆外的水坑里。

8

江月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以为是骚扰电话,连挂三次后,第四次看到拨号记录,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对方可能是真的有事找她。

她接通,对面的声音很熟悉,但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了:“江月,救我!”

宗未然前几天说要还伞,江月一直推托说自己没时间。也并非没时间,她只是没想好怎么面对宗未然。

宗未然此时语气悲催:“江月,我在南门外面的二嫂面馆,我没带手机,付不了账。”

江月简直不知道要露出什么表情,心里乱糟糟的,但还是出了门。七拐八绕找到小巷尽头的面馆,只见宗未然揣着双手坐在位置上,表情像犯了错的小学生。

看到江月来,他眼中突然亮了,对着旁边的服务员很不服气地嚷嚷:“你看,我不是故意逃单的,我朋友这就送钱来了!”

江月没理他,要了一份一样的阳春面在他对面坐下:“没有,我是来吃饭的。”

宗未然老老实实地和她解释,垂着眼睛:“我出门时以为手机在裤兜里,结果吃完面发现自己换了裤子……幸好你接电话了,不然我可能就被扣在这里刷盘子了。”

“为什么打给了我?”江月把重音强调在最后一个字上。

“因为我只记得你的号码啊!”宗未然说完,又小声嘟囔了一句,“别人的电话我为什么要记。”

“因为我们认识时间最长吧,别人的你都还没记住。”江月不看他。

“你……”宗未然语塞,倏而闭上嘴。

江月抬头看他,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江月突然觉得他的眼睛里藏了很多话,现在好像要藏不住了。

“你知道我不是的,对吧。”宗未然声音很温柔,又很坚定。

江月被盯得一颤,她真的知道吗?她很确定自己的感受,但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相应的底气。

宗未然耳朵有些红,但是表情认真:“我一直觉得这些话需要在浪漫的环境下说才有用,怎么着也不能在面馆里讲——但我怕你再误会、再伤心。”

江月觉得自己脸颊突然升温,听宗未然说:“那天的学姐,我们从小就认识,她是我干妈的女儿,和我亲姐姐一样——她有交往多年的男朋友,打算毕业就结婚。”

宗未然用虎口抵着嘴巴,不自然地咳了两声:“这个姐姐特别八卦,你那天来送伞,她一眼就认出了你,问我是不是……”

原来,那次是乌龙?

江月突然想起,学姐第一次加她的联系方式,是在老乡群里主动加她的,问她是不是一中毕业的,认不认识宗未然,还说自己早就知道她的名字,当时还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没想到真的和宗未然有关。

宗未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你总是下意识地退一步,我知道,可是退了这么久,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我从来没给别人整理过一本笔记,没想过和别人考同一个大学,没故意在开学时和别人遇见,也没有无论去哪都想带礼物给别人。”

宗未然摇摇头,小叹一口气:“江月,我喜欢你,全世界就你不知道。”

良久,江月小声说:“我现在知道了。”

“那你——”宗未然搓搓手,有点紧张。

江月把面碗推到宗未然面前,咬着嘴唇笑:“你再吃一碗吧,我太高兴了,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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