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洋无数次在梦里看见过的,是七岁的她站在浓绿的香樟树下,阳光透过繁密的树叶破碎地铺散到地上,像星空一样明晃闪动。面前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穿着雪白大褂的护士抱着新降生的弟弟,护士姐姐把手伸到宝宝眼前,随机被他的小手用力抓住,她扑哧地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小刘,醒醒。”值班的护工王姨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陡然梦醒,心想不好,“糟了,王姨,哪号?”
“21床,我看过了,水输完了。要吸痰。”王姨说着就帮小刘准备东西放到推车上,两人一块去21床。
已经是深夜三点多了,没了白天来往进出的家属,病房外的长廊死一样的宁静,只有几个睡不着的病人,面容枯槁,双眼无神,提着尿袋来回走动。刘洋想,把这样的场景和梦里的相联系,这很滑稽。
自从全身瘫痪以来,李斯特已经记不起自己是第几次从睡梦中醒来了,白天和黑夜在这间白色病房里失去了边界,意识日复一日的在混沌的睡梦和焦躁的清醒中沉堕。朝阳在凳子上睡得很沉,姣好的面容苍白无色,浓艳的口红红得有点寂寞。是如此安静的时刻,病痛,情谊,喧嚣,怜悯,一切都偃旗息鼓。这样很好,李斯特想,不用忧虑失去知觉的身体,在安静中,病人也和正常人一样平等。
不去叫醒朝阳,他用剩余有知觉的的右手费力按下21床的闹铃,该换药了。为了妻子朝阳,为了儿子焕英,李斯特想他应该好好活下去。而一个近乎全身瘫痪的人,不自杀,配合治疗就是他唯一能做的。
护士推推车进来的时候,李斯特竭力做出一个嘘声的手势,可刘洋和王姨两个人还是磕磕碰碰地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朝阳猛的睁开眼,打量四周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不起,我睡着了。”她对李斯特作出一个歉意的微笑,然后起身配合护士帮他洗痰,打针。刘洋是第一天值班负责21床的李斯特,她很好奇眼前这个女人和他的关系,是父女?兄妹?病人的医护记录单上写着李斯特已经五十一岁了,而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怎么也才不过二十五岁。
“本来想你多睡会儿的。”李斯特满含柔情地盯着朝阳看。朝阳不言语,以一种逆来顺受的姿态配合刘洋完成每一件护理,偶尔碰到他的目光,她会微笑回应。大多数时间都是冷冰冰的和护士照面,一来一往。刘洋觉得,这女人好冷,冷得异乎寻常。
处理完以后,刘洋迫不及待的就要走出这件凉飕飕的病房。她见过那么多的病人和家属,有的骂骂咧咧却任劳任怨的,也有的沉默寡言,却第一次见到这样相敬如宾的。也许他们是朋友?
“他们夫妻俩,唉,真是作孽啊。”
“夫妻?”刘洋惊讶地瞪着王姨,“他们是夫妻?”
“想不到吧!这男是个编剧,有钱的很,曾经在婚礼上甩了新娘,自己去打拼,有了钱之后娶了这个年轻貌美的老婆。”
“嘘!王姨。”刘洋朝21床的方向眨了下眼,示意到别处讲去。她们来到电梯附近的座椅上,夜里按铃的病人不多,因此夜班的差事除了颠倒生物钟以外还是很安逸的。“快给我讲讲你知道的,王姨!”
“你呀,怎么还起劲儿了?好吧,那我就给你说说……”王姨开始讲起她的听闻。
李斯特还是李特的时候,是个勤勤恳恳的公务员,朝九晚五,薪水丰厚。白开水也很丰厚,他从早到晚也没什么事,一杯接一杯的白开水就是他办公的全部。父亲名下有好几套房产,而立之年,就给儿子准备好了房子车子和殷实的财富。李特认为理所当然,一切不都是像高中时候的数学题,大学时候的证书那样吗,答案写在背面。彼时李特毛呢大衣里的不是朝阳,而是一个与他相仿,安静温和的女子。是同龄人钦羡的样子,是父母满意的说道,是亲戚训斥儿女的教材。婚礼那天,父母在小城最豪华的酒店大摆宴席,车队一字排开占据整条街道。李特站在红毯中央,梳了整齐的油头,西装革履,看着满室的琳琅和欢笑的人们,意识倏忽陷入空洞,不自控地想:我在等谁?最前排的兄长姊妹比几年前又胖了一圈,他们交杯推盏,谈论着柴米油盐,时政热点,曾几何时他们也是站在这个位置的主角,他也在台下祝贺。
“爸,妈。我出去点根烟!”李特大声地对招呼客人的父母说。
李特决定逃离,没有带走一件行李,买了一张机票就走了。他在上飞机前给妈妈发了最后一条短信:妈,原谅我三十年来第一次任性。多年以后,他叫李斯特,是个编剧和演员,遇见了朝阳。
朝阳又昏沉的睡着了,一个个断断续续的夜晚把她的青春美貌折磨得几近凋零。李斯特停止了回忆,心疼地看着比他小了二十五岁的朝阳,像一只疲倦的小鸟。他决定把所有的财富都给她,不再疑惑和犹豫,她一定就是自己的朝阳,确信无疑。
刘洋那天以后格外注意21床的老少夫妻,每天打针的时候她都会礼貌的问一句:你感觉好些了吗?李斯特总是微笑着点头,朝阳依旧冷若冰霜,只有看着李斯特才会微笑。刘洋并不介怀这个女人的冷漠,反而打心底佩服这样的爱情。
直到这样很多天过去以后,刘洋偶然间路过袁主任的办公室,听见里面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她探头去看,叫朝阳的女人蓬头垢面地拉扯老医生的白大褂,近乎失去理智。很快朝阳就被护工拉走了,她疯狂地挣扎,“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不会!不会!”
从那以后,朝阳再也没来过医院,甚至一次也没探望过21床。刘洋从护士长那得知,21床家属停止支付任何医疗费用,因为白朝阳女士已经同李斯特离婚。
刘洋在给李斯特更换针水的时候,他憔悴得像一副白骨,口里不断念叨:她说儿子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我的。刘洋想安慰什么,却没有词藻表达。
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由于打击太大,诱发了脑梗,院方紧急给他进行了几场补救手术,一夜之间他的身体状况跌入谷底。虽然院方已经停掉了他许多其他的医疗服务,刘洋和王姨却一直坚持着做他这一床的护理工作。除了头以外,李斯特已经彻底没了知觉,长久昏迷。说白了,就是在等死。刘洋觉得,就算死,他也需要有人送行。
几天后李斯特睁开了眼睛,明亮的阳光打在雪白的被子上,白色的房间清楚的像一个幻境一样,美丽极了。他突然很想掀开被子晒晒太阳,却没有一个器官回应他的妄想。李斯特恍然微笑,原谅了身体。刘洋惊讶地小跑到他床前,观察他的生命体征,“李先生,你终于醒啦!真好。你感觉怎么样呀?”
李斯特的精神状态很好,他微笑回应刘洋:“挺好的,谢谢你。我想晒晒太阳,可以吗。”
“当然!”刘洋帮他把被子掀开。
“真暖。”他愉快的笑着。“护士小姐,朝阳……我的妻子,她有来吗?”他问。
刘洋摇了摇头。
“哦。”他的脸色没有一点波澜。接着沉默不语,痴痴的看窗外。
“今天的阳光很好呀,李先生。”刘洋找话打破沉默,担心消极情绪会使李斯特病情恶化。
“是啊。”他微微点头。“然而很多人抬头看天,等待朝阳,以至于失明还是没等到。”李斯特想,自己曾经多么可笑啊,背井离乡独自奋斗,不择手段地欺骗,耍手腕,以为可以挣得财富也能买到一个朝阳一样的女人,心意相通,白头偕老。“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呆在妈妈身边,不任性。”李斯特对着护士刘洋微笑,表示感谢她倾听他无厘头的话语。然后回过头接着看向窗外。
他看见玻璃里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被各种管道插着,皱纹爬满脸颊,面白如雪。是你吗?他问。
住院部八楼的走廊上,护士丽丽匆忙的找到刘洋:“前天我看到一位老太太,不知道谁的推荐,来了我们医院,看起来穿着打扮,应该是老北京人,还是不富裕的样子,一进医办室就是急切的语气,问医院的配置,能不能收治插管的病人,态度特别好,跟大夫寒暄过后说可以,她眼泪都快出来了,一个劲的道谢!后来医生就问老太太,没孩子吗?老太太说有,都在外地,没时间!我当时听着一阵心酸!后来她又联系120说从天坛转院,结果开口介绍自己:‘您好,我是上午那个态度不太好的老太太…。’我不知道是怎么样一种无奈,一种渴望给老伴治病的心态,才那么低姿态的介绍自己…”
刘洋感动地问:“她老伴叫什么名字?我给护士长报告,提前做安排!”
丽丽摇头晃脑想了一阵子,破口而出:“李斯特!”
啊!刘洋快要被吓死,怎么跟一个月前死掉的那个编剧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