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飞鸟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六期【还】 小说篇


图片来自网络


一.

四小时前。

“只要长出翅膀,就可以挣脱命运。”她抖动了两下睫毛再次陷入梦中。妈妈穿着草绿色的长裙朝她飞来,风很大,裙摆像翻涌的树冠,妈妈每近一点,树冠就又长大一点,慢慢长成一座大山,山倒了过来,一动不动压住了妈妈。她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大地突然剧烈震动,山碎裂成无数块,碎块瞬间长出了翅膀,无数只飞鸟黑压压地涌向她,她拔腿就跑,坠向未知。

火车长叹一声,是突如其来的减速和变轨,她捂住下坠的心落在一片金色流光中,火车正好穿出长长的隧道驶入油菜花海,车速让油菜花变成了流动的金光,她揉揉眼睛稳住了身子。

“又做噩梦?”男人目光停在窗外,她点点头,阳光和油菜花灿烂得有点刺眼。“我们还有三个半小时就到了。”男人转过头看向她,生活将他三十三岁的脸削得颧骨高耸,两鬓白发斑驳,就算车厢里没有风,他也好像随时会飘走。虽然她只活了二十二岁,但她完全理解他,理解他这趟旅程的决绝。

“时间过得真快,科技也发展得很快,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舍得坐高铁,从深圳到我老家的两千公里,我总是坐绿皮火车,有时候没有座位,我就站了三十多个小时,到家后我的双腿已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用热水泡好腿后,我会假装很开心地从旅行包里掏出水果、饼干分给残疾的哥哥和两个弟弟。”

“你以前从来没想过替自己活着吗?”

“我不敢。”

火车重新启动,站台上形形色色的人向相反的方向渐渐远去,相邻的本来静止的火车看起来也在反向行驶。她的手机响了,她打开微信,他捕捉到她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他叹了口气还是没忍住对她说:“其实你还年轻,未来有很大变数。你可以反悔的,我们不会怪你。”

“是我弟弟,他高考模拟考了638分,他总算长大了,他可以走得很远。”

“其实,你弟弟将来有能力照顾你。”

“不,他的未来做自己就好,不能像我,仅仅是二十二年,就花光了所有力气。”

男人不再说话,再次看向窗外。车速快得像一颗刚出膛的巨大子弹,而他们是组成子弹的一部分,子弹射向命之时,就能解脱。窗外那些迅速飞逝的树、房子、人,都渺小得如同从未存在过。眼前的女孩却在他生命中真实地存在。半年前,她拖着疲惫向他走来,与他身后更厚重的阴影汇聚,他们的命运叠在一起,光再也透不进来。

他在昏暗的小巷子里帮她接过沉重的大行李箱,扛着箱子爬向六楼。在那以后,他们算是同事,她喊他哥。她说“哥,我有时候实在喝不下了,但是不喝就没有小费啊!”她说“哥,我真蠢,我弟上大学的学费都给人骗走了!”她说,哥,我太累了,真想去死一死。”

懦弱的人喜欢借着酒精把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愤怒放出来,他有时候仅仅是拉住两帮斗殴的醉鬼就可能被双方各扇一个耳光,还要被指着鼻子骂:“看门狗”。他大部分时候会捏紧拳头,将指甲陷进肉里,残疾的哥哥和两个孱弱的弟弟提醒他,他还不能就此堕落。

有一次,他工作的酒吧快关门了,一位客人嫌喝得不痛快,硬拉着他去隔壁的宵夜摊喝。那人的家乡离他老家也近,尽管那人衣着光鲜,声音洪亮洒脱,但他眼神中有和自己一样的惶恐。那人叫大熊,长得也像熊一样壮实。大熊的公司刚倒闭,欠下巨款,老婆带着孩子跑了,老母亲也刚刚气死。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命运没什么公平可言。有时候你以为咬紧牙关撑下去就能一点点变好,但是苦难就像骨米诺效应。

“你说大熊会失约吗?”女孩的声音有点沙哑,很明显弟弟刚才发来的微信让她情绪波动不小,如果人会在一念之间改变选择,那么他希望她弟弟的这条信息能让她回头,也希望大熊在分别的这些日子里有了别的机遇。

“失约是一件好事,我其实希望你从未踏上这趟车。”

她将堵在喉间的咸重液体吞咽了下去,想起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人生任务需要完成,喜悦平静了下来。列车依然在极速行驶,这条路她非常熟悉,熟悉得她知道列车会在什么时候经过一座高大的山,什么时候河流会蜿蜒成一条一闪而过的巨蛇。



二.

三小时前。

车子再次变轨加速,窗外熟悉的景色让她再也没了睡意,她与家乡的距离越来越近,只是这趟旅程,她再也回不了家。儿时的她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情感此刻都涌上心头,只有刻在记忆中的故乡才永不褪色。

她的家在巴蜀盆地。那是葱郁的大山环绕的一块肥沃的土地,一到春天就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海洋,油菜花的金色褪去,清明节前后就会下一场绵延不绝的小雨,田地被雨水灌满,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农民赶着水牛犁地,松松软软的田地很快焕然一新,变成一块块绿色的秧田。秧苗在夏天炙热的风里摇曳着长成可以埋过她头顶的稻田,夏末时分,稻浪翻涌着延续到天边,等稻子沉重得都垂下头的时候,爸爸就会从稻田的另一边,从遥远的广东回来,爸爸和妈妈拿着镰刀跳进无边无际的稻浪中,她和牙牙学语的弟弟就在田埂上摆家家,她会忍不住看爸妈重复着起身,将手里的稻子捆好、累成高高的稻堆,再继续一头栽进稻浪里。起风的时候她甚至会担心爸妈被涌动的稻浪冲走,冲进她从没见过、传说中的大海。

七岁那年的5月12号,稻子刚刚抽穗,天空沉沉地压下来,云裂成了无数片巨大的鱼鳞,天闷热得没有一丝风。吃过午饭,她缩在妈妈柔软的怀抱里午睡,黏稠的汗液将她与妈妈紧紧地黏在一起,她能闻到妈妈身上混着汗液的药香味。妈妈最近身体状况不好,弟弟被外婆接去了两百公里外,她必须留下来陪伴妈妈,给她端药喂水。她热醒了,看了看墙上的钟,是下午2:47分,她想挣脱黏腻的怀抱翻个身,又怕吵醒妈妈,于是就重新闭上眼睛,听着秒针滴滴答答的声音再一次陷入浑浑噩噩的梦中。

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巨响过后,她陷入深深的黑暗。

等她睁开眼的时候,是寂静的虚无,像一个醒不来的噩梦。她分不清白天与黑夜,妈妈温热的怀抱依然紧紧地裹住她,她的右腿几乎麻木,隐隐传来一丝疼痛,她感觉到眼皮沉重。

“小婷,你还不能睡,妈妈给你讲故事。”

“从前有只小鸟它不会飞,它只好不停地练习飞行,就算坠落无数次,它也从不放弃………

“小婷,我们玩个游戏,你和妈妈比赛,直到有人找到我们,一直醒着的那个人才算赢家,才能得到奖品。”

妈妈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时候,她喊了一声“妈妈”,妈妈听到她的声音身体会抽动一下像是回应她,然后断断续续地和她重复着那个故事,一遍又一遍。

“小婷,你要坚强,记得……妈妈爱你。”妈妈好像说了这句话又好像没说,黑暗中她分辨不出妈妈依然存在,还是早就走远了。就像她分不清是不是很久以后,妈妈钻进梦里对她说了这句话。反正她活了下来。

光透了进来,埋着她的泥土和石块被人挖开,一双大手将她抱了出来,她的眼皮很沉很沉,她用尽力气也再没喊出那声“妈妈”。

很多时候,她怀疑自己依然身在噩梦中,妈妈不是她的,只是一个名叫“妈妈”的天使,天使只愿意住在天堂,而她必须长大,成为一个凡人。她和三岁的弟弟被寄养在外婆家,爸爸躲到了天边,再次见到他,已是外婆的葬礼,她十三岁,弟弟九岁,爸爸带回来了新妈妈和新弟弟,她的那个叫做“妈妈”的天使已经被整个世界遗忘。

她还是要长大,她学着妈妈的样子替弟弟准备午餐便当,她会偷偷地将继母藏在碗柜里的肉夹出来埋在便当盒的米饭里,自己将粗糙的卷心菜嚼碎咽下。她抡起压水井沉重的把手压出一桶又一桶冰凉的水,将所有人的衣服洗干净,然后抄起大刀把前一天摘了一篮子的野草切碎,掺进碎米与米糠煮一大锅猪潲,分成两大桶,双手拽着提手,身子向反方向倾斜来对抗潲桶的重量。有时候,她会听见自己肩膀关节的咯吱声,她就用膝盖顶着滑溜溜的铁桶免得潲水溅出来,她以前被继母打过两次。继母说,只要把三头猪都养肥了,卖完猪才有钱供她和弟弟读书。

做完一切,她背起书包向一小时前弟弟走过的小路奔去,太阳已经爬到树梢,她得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教室,刚好结束第一节课的早自习,她在心里庆幸还赶得上老师的第一节正式课。

她抹掉头上的汗珠,掏出课本和昨天的家庭作业,以最快的速度写完最后几题,同桌却嫌弃地捂住了鼻子,她抱歉地看了看同桌却听见她叫嚷着说她太臭要换位置,没有人愿意坐在她旁边,她红着脸低着头,上完了一整天的课后,又飞奔在回家的路上,有一大堆的家务在等着她。

她还是要长大的,只要长大了,她就有能力改变这一切,才可以成为一个坚强的姐姐照顾好弟弟。她拼命地扒着米饭、嚼着青菜,等再长高一点就可以跟着村子里的小花去广东打工,挣很多很多的钱,供弟弟考上大学。粗糙的饭菜梗得喉咙生痛,继母白她一眼:“你可吃得真多、像饿死鬼投胎一样!”爸爸没有吭声,沉默地拨弄碗里的饭菜。

十五岁的她已经长得像继母一样高,却比继母更加壮实,继母不敢再骂她、打她。小花说,广东的电子厂以暑假工的名义招童工,有几百块一个月。几百块,够弟弟交一学期的学杂费,也够他吃学校的小食堂了,剩下的钱,她可以存起来,一直存一直存,留着给弟弟上大学。她在一个春节过后,背着空空的行囊跟着小花去了传说中金银遍地的广东,成为流水线上机械的一环。

十八岁那年,她真正长大了,她的薪水也变成了三千一月。生活正在朝着美好的方向进行着。弟弟考上了重点高中,他长高了,长成她想象中的模样,像一棵挺拔的梧桐树,向着希望而生。

她在一阵颠簸中回到了行驶中的列车,列车剧烈地转了一个弯,又钻进长长的隧道,隧道壁上昏暗的灯光连成了长长的光条,将她的回忆割断,光影叠在一起让她昏昏欲睡。旁边那个她称作哥的男人却一直清醒地凝视着她。

“又在想过去的事情了?不要紧,再过二个半小时我们就到了,所有的痛苦都会有个了结。”



两小时前。

“哥,你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喝口水也休息一下吧!”

她递过一瓶矿泉水给他,男人摇了摇头将水推开:“我这个身子,喝了也是浪费。”她又把水递过去说:“喝一点吧,你要保持体力才能到达目的地,才有力气去感受美好的风景啊。”他笑了笑接过水浅喝一口,起身喊住卖午餐的乘务员,买了一份加了鸡腿的米饭套餐端给她说:“你也是,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你要吃饱一点。我吃不下,但你不能陪着我饿,我再吃两颗止疼药应该能撑到终点。”

她接过了他的善意,低着头大口吃饭,眼泪滚到米粒里。对面一对年轻情侣停止了互相喂食的嬉闹,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他递上纸巾说:“吃吧,妹子,再也不用理会他们的眼光。”他努力扭过头,窗外快速掠过的风景变得模糊。

“你的哥哥怎样了?”她将擦过嘴角的纸巾又擦了一遍小餐台,放进塑料餐盘里,小心翼翼地盖上盖子。“上个月刚给他换了新轮椅”他尴尬地笑了一下继续说:“已经是第二把轮椅了,看来得下辈子再努力一点才能给我哥换上义肢了。”她咽下喉间的热气,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开口问他:“那你两个弟弟呢?听你说过,他们身体一直不大好,你放心吗?”

他刚挤出来的苦笑僵在了颧骨上。父母不健康的基因,除了哥哥之外,他和弟弟一个不落地都继承了。唯一健康的哥哥在他被同学欺负,为了护着他而不小心撞上学校老旧的护栏,从三楼摔了下来,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他给当过兵的同学送了一条烟才能跟着他去了深圳,做上一家酒吧的保安。除了晚上看场子,他白天还跑快递,只要勤快一点,日子总能过下去的,他曾经一直这么想。

但是命运从来不肯放过他。其实一切都早有征兆,头昏、脱发、呕吐、四肢无力,他都以为只是因为工作太累,他以为只要撑一撑,一切都会好起来。直到有一天他腹部一阵剧痛,从早上痛到中午,又从中午痛到晚上,他终于扛不过才去看医生,那天他拿到体检报告,没有给哥哥打电话,也没有打算回家,他无法将自己的痛苦再分出去压在他们身上。他让医生开了一些止疼药,坚持上班,多坚持一个月是一个月吧,虽然他依改变不了什么,但只要他多发一天工资,哥哥和弟弟们的未来就会多一天的轻松。

“我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你知道的,我剩下的时间只够做最后一件事了。”他突然捂住腹部,身体挛缩,干呕起来。虽然他尽量克制自己,对面座位上的人还是露了鄙夷的神情。

“瞧,因为贫穷,我从小就是在这种眼神中长大的,很多时候我都有一股冲动,我想冲上去抠出他们的眼睛,不知道身处真正黑暗中的他们,会有何感想,会不会也抱怨命运的不公?”

“但是你不会去伤害别人,所以只能任所有的伤痛将你一步步推上绝望。”她伸出手握住了他冰冷的竹节般的手关节,将它们握成了两个拳头。

车再次停站,坐在他俩对面的一对情侣总算下车了。他扭过头看向窗外幻影般的人世间,终于抽噎起来。快乐有很多种,但痛苦的底色是一样的,他知道这个世界被捆绑着翅膀无法飞翔的不止他一个。反正大家都一样深陷在伸手摸不到五指黑暗中,就不怕谁会发出光亮来照亮自己的不堪了。

她松开他的双手说:“哥,你说命运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公平,哪怕再多一点点甜头,我也想继续坚持下去。”那些汹涌的回忆像极速的列车一样,推动着她的情绪,在这一刻倾泻,只有不到一个半小时了,她只想轻装上阵,她克制了太久。

从十五岁打工到十八岁的电子厂说倒闭就倒闭了,守了三年流水线的她,根本没机会学习其他的技能,重新找工作的时候,被人骗去了那种洗头店。那个女人和她说,招美容美发学徒,包吃住、带薪。她当时多高兴,以为命运总算青睐她了!“你知道吗?如果我妈妈还活着的话,应该和那个女人差不多的年纪,她难道就没有女儿吗?”

“我知道,你在那终日见不到光的地方待了快一年,要不是碰上国家扫黑除恶,你可能还出不来。”男人从她惶恐的眼神里移开视线,落在她手臂上一大块烙印处,那是熨斗留下的痕迹,他知道在她身上早已伤痕累累,也知道她能一个人扛着这么久,早耗完了所有的力气。他伸了伸手指头,再一次握紧了拳头。她后来的经历他都知道了,她跟着一个小姐妹辗转在各种酒吧,做服务员。

“你不该爱上一个虚无缥缈的人。”他停下了脚步,在某个送她回宿舍的深夜路灯下,他们被路灯拉得细长,身后建筑物投下的影子像巨大虫子的甲壳,而他俩像巨虫的两条触须。她摇了摇头说:“他可能是一个团体。”他怎能责怪她非要撞塌了南墙才回头呢?她只是一个懵懂的小女孩,无论经历过什么,她的内心还保存着最柔软的浪漫,那是她手里仅存的一根稻草。可恶的是那些骗子!他们在网络上寻找深陷困境的人,给他们虚构一个美好的希望,用爱情编造谎言去“养猪”,等得到猎物的爱与信任的时候,就将猎物引到网络赌博、借贷等,直到榨干他们最后一点价值,然后无情地抛弃,消失得毫无踪迹。

“你才二十二岁,你还有弟弟,还有父亲,你的人生还可以重启。”他伸出手想替她捋捋头发,像个哥哥一样搂住她的肩膀。

“哥,这是我第一次拥有爱情,投入了我最纯洁的感情,我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辛辛苦苦存下的积蓄都被骗光了,弟弟很快要上大学,他最尊敬的姐姐竟然是这样的愚蠢和地葬送了他的前程,如果我无法改变他的命运,他会恨我吧?”

“那你就忍心这样丢下弟弟吗?”

“他可以拥有一个好前程,我都准备好了。”她深深埋头,嘴角挂着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我们一定可以引起社会轰动,你看和谐号像不像一颗疾飞的子弹?”她的眼睛慢慢变得清澈,窗外的锦绣山河在她眼里闪烁着,她看向他继续说:“命运需要裂缝让光照进来,照亮所有和我们一样深陷绝望的人,让更大的力量来替他们改变命运。”

“那你不怕弟弟难过吗?”

“那之后,一切都无所谓了,我们一生只有这唯一的一次机会主动掌控命运,之后的会发生的事情,我们也都看不到了,不是吗?”

“是啊,也许我们能引起社会关注,或许仅仅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许会遭到很多谩骂,但也很快会被遗忘。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既然拼尽全力都无法改变,那就让我们挣脱所有束缚,替自己活一次。”

“嗯,那就替自己活一次。”



一小时前。

“大熊到站了。”两人异口同声,他们放下手机,相视一笑。列车已进入湘西地区,下一站就是他们此趟的目的地。毛毛雨在车窗上凝成雾气,列车慢了下来,像一支锋利的笔游走于水墨烟雨之间。车里播放着愉快的音乐,甜美的女声正在介绍著名的旅游景点——灵山。

列车继续减速,在轻盈的背景音乐和甜美女声中缓缓停了下来,车厢里变得嘈杂,人们争先恐后地从行李架上取下大包小包的行李,往出口挤去,而另一面的入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男有女;有的独自一人沉默不语,有的成双结对嬉笑玩闹;有的面露苦涩、有的红光满面。他们构成浩浩汤汤的人海却又孤单地成为别人的背景;他们因为各种缘由踏上列车,却在踏上列车的那一瞬间起,早已经确定了不同的下车站点。

男人和女孩一动不动地看着拥挤的人群,等堵在出口的人都下车了,他们才从容地下车,他们两手空空没有行李。刚走出高铁站就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朝他们挥手,那人壮得好像一头熊。男人和女孩刚走出围栏,他就冲过来一只手搂着女孩的肩膀,另一只手在男人肩上拍了两下。

“阿彭、小婷,没想到你们真来赴约了,果然说到做到!”让阿彭和小婷感到诧异的是,他眼睛里没有一丝阴霾,甚至露出期待已久的喜悦。

“大熊,我看见你妻子进群了。”阿彭肩膀被一拍,喘得更厉害了,摆摆手示意大熊走慢一点。大熊看了看手表觉得时间充足就也没催他,虽然他此刻确实很想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终点。

“我喊管理员把她踢出群了,那不是她该进去的地方。那里面的人都和我们一样,回不了头了,她在里面只会刺痛所有人。”

“或许你应该和她好好聊一聊,如果她愿意回头的话!咳咳咳……”阿彭一边喘气一边说话,导致再一次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次他都感觉五脏六腑很快就会破碎。他还是希望大熊能够回心转意,他甚至有些羡慕他。

“她十八岁跟着我,但是我……”大熊终于停下前进的脚步,靠在路边一根电杆上,从口袋掏出扁扁的烟盒,扒出一根点燃抽了一口接着说:“我早逼着她离婚了,我那些债务也和她没有关系,我给自己加额了保险,受益人是我儿子。”他吐出一口烟圈,烟熏得他满是眼泪,他挥了挥烟雾,笑着对阿彭和小婷说:“我最后想做一回真男人。”

“你宁愿背上负心汉的骂名,自以为妻儿能好好生活,你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来成全自己悲壮的个人英雄主义。”小婷斜眼看着大熊,眼前这个高壮的男人比自己更自私,虽然自己也比他好也不到哪里去,但他还不至于无路可走吧!

大熊哼了一声扔下手里的烟头拦了一辆出租车,他可不想还没撑到山上,阿彭就倒下去了,作为团队里最强大的成员,他有义务将他们安全带到目的地。



半小时前。

出租车在盘山公路上攀爬,一个又一个的弯弯绕绕让本就病入膏肓的阿彭喘息得更厉害,伴随喘息的还有咳嗽以及右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他冷汗冒个不停,小婷替他擦了一层汗又冒出更汹涌的汗,他的身体也在渐渐变凉,脸色惨白、嘴唇乌青。

“大熊,我们应该先送哥去医院,我怕他撑不住了!”小婷一边抚着阿彭的背帮他顺气,一边捅了捅坐在副驾驶的大熊。出租车司机忍不住看了一眼后视镜,吓得握方向盘的手都在抖,但在这曲折又异常狭窄的路上随意停车有可能制造更大的危险,他只能定了定神握稳方向盘继续前进,尽快找一处宽一点的地方停车放他们下来。

“师傅,继续开,你在半路停车导致我朋友出事,你责任更大。你只能继续开二十分钟,到山顶,只有那里才有医院。”他威胁完司机又回头对小婷说:“马上就到了,他很快就会好的,你不要太操心,不要错过良辰吉时。”

小婷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变成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将阿彭搂在怀中,让他的头枕着自己的肩膀,这样他可以舒服一点。他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桩枯朽的木头。车子的颠簸让他忍不住剧烈咳嗽,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又上不来,下又下不去,他只能像驴子一样拼命地喘,好从肺里挤出一点点空气来。小婷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阿彭衬衣口袋里掏出最后一颗白色的小药丸,喂他吃下,换得他片刻的安宁。

腹部的疼痛消失,他慢慢停下了咳嗽,停下了喘息,半眯着眼睛靠在小婷肩膀上,车窗半开,盛春的风微凉,将悬崖峭壁上的松涛来来回回地拨动,发出“沙沙”声。松树独特的香气夹着青草和野花的香甜停在他脸上、鼻尖,他贪婪地呼吸这万物复苏的生命气息。曾经,他在小婷这般年纪的时候也对一切新事物都充满好奇心,年少的他也是在这样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走出乡村,踏向未知的旅程,曾在一片钢筋水泥中邂逅一抹淡淡的绿意,他小心地呵护着,直到它变成坚韧的植物开出粗野的花。那个姑娘也笑得和花一样灿烂,黝黑的脸上不经意间糊上几滴混凝土,她的笑容却那么干净,干净得他只能自卑地松开手,远远地躲着她,直到她成为别人的妻子和母亲。如果他知道多年后,自己会得胰腺癌的话,他会不会选择人生的另一个方向,一切会不会好起来?

小婷看着怀里的阿彭,想起自己的父亲,妈妈离开时,爸爸大概和阿彭一样的年纪,他那么爱妈妈,爱到可以为了让妈妈不下地干活,自己每天去工地干十几个小时,爱到为了给妈妈买一条裙子;宁愿坐最便宜的火车回家站了二十几个小时!他这么爱妈妈,是怎么做到忘记她的?她突然能理解爸爸当年的逃避,也能理解他后来为什么要带回来新妈妈和新弟弟了。自己和弟弟只会让爸爸永远深陷在回忆中,他无法忘记妈妈也就没办法走出悲痛,爸爸只是想朝前走,只是想继续活下去。要继续活下去就得学会遗忘,可惜她做不到。她答应了妈妈,她会信守承诺。她最后用身份证贷的那笔款,够弟弟几年的大学费用,姐姐的债务,弟弟在法律上无需承担。至于弟弟剩下的命运,她再也没有办法再参与了。她不知道这样的自己,算不算得上一个坚强的姐姐。

大熊背对着小婷,这个七尺男儿已是满脸泪水。他并不是真的自私,在他过去繁忙的应酬与出差时,妻子早就爱上了别人,那个人比他踏实也比他更懂得陪伴她。他和妻子的爱情很美好,他们的相识相知仿佛还在昨天,只要他不去揭穿,美好就永远存在。他无法责怪妻子,毕竟是他蹉跎了她最好的年华,而现在他一无所有、负债累累,他要像个男人一样勇敢放手、去成全,至少不能成为妻儿人生道路上的障碍。



终点。

大熊背起阿彭,他们彼此搀扶着登上灵山最高的山峰,三个人坐在观景台一块长长的岩石上望向远方,云雾中的他们好像从山诞生的那刻起,就已经坐在这里,坐成了和山影怪石相同的模样。过了很久,不知道是山风在动,还是他们在动,头顶的云朵也变成他们的模样,浩浩汤汤地飘去了远方。大熊站了起来,山风吹在他湿漉漉的脊背,像妻子的抚摸。他从斜挂包里取出三个小小的饮料瓶,递给小婷和阿彭,他们会心一笑拧开盖子,阿彭不知道突然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突然像个健康人一样面色微微红润起来。

“为这美好热闹的人间干杯!”

“为这一路的步履匆匆干杯!”

“为生命的伟大与不息干杯!”

山风在耳边呼啸,阿彭张开一双巨大的翅膀,他每挥动一下翅膀,羽毛上就会开出一朵花,他不停地挥舞,繁花一路盛开。他呐喊着在云彩间转着圈圈,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不远处的天空裂开了一条缝隙,透出五彩斑斓的色彩,他头也不回地朝光飞去。

大熊飘落在一片幽蓝之中,珊瑚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光芒,星星在海水中眨着眼睛,他伸出手去触碰,却发现自己长出了翅膀,星星逃走了,他一把抓住月亮跳上了上去,海水在荡漾,月亮在升起,他在群星之中欢歌。

她笑着目送他们远去,纵身跃下,张开双臂等待飞翔,一切都安静下来,她在心中倒数。

“小婷,你还不能睡着。”

“小婷,故事还没讲完。”

“从前有只小鸟它不会飞,它只好不停地练习飞行,就算坠落无数次,它也从不放弃………

“终于有一天,它长出来美丽的翅膀,挣开了命运的束缚。”

她睁开眼睛,山真的倒了过来,每一座山都是妈妈草绿色的裙摆,她的腰身从来没这么纤细过,头发从来没这么柔软过。

“砰——!”

大地突然剧烈震动,山碎裂成无数块,碎块瞬间长出了翅膀,无数只飞鸟黑压压地涌向她,她下意识地拔腿就跑,坠向未知。

她倒在一片软绵黏腻之中,有热乎乎的液体在她背上流淌,妈妈嘴里不停地吐着泡泡,风从她断掉的脖颈口上灌进喉咙,血腥味在黑暗中弥漫。

“小婷……你还不能睡,你要张开翅膀守护……弟弟,你是姐姐,一定要……坚强。”

这次,她不想再坚强。

“你好人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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