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花一蒂双花，同时开放，或许是它们的父母偏了心，一朵必须不断吸取另一朵的精魂，否则两朵都会败落。 因此，其中一朵必须湮灭， 以换取另一朵的生存。
一
汪容在一群高中女生当中是不起眼的。假若她混在一群花季少女里面，也穿着同样的裙子球鞋，留一头清水挂面似的长发，容貌自然就会被年轻活泼所弱化，旁人或许还会把她归纳到天真烂漫的女中学生群体里去。
但 是她把自己这种同龄的优点掩盖住了，而且处处显露出不同。这种不同把她青春发育期疯长的腰围跟臀部暴露出来，她的眼睛还不错，假如你肯仔细看一下的话，你 会发现她上扬的眼角和黑葡萄似的眼珠其实很有味道，可惜这种风韵也被她躲躲闪闪的眼神打了折扣。
我们现在忽略她平淡无奇的鼻梁跟饱满的嘴唇，一切都还没有 出现什么大的错误，然而再往下看，戛然而止的下巴将整张脸毁掉了。一张脸倘若处处都丑也就罢了，最怕这种关键的败笔，让人说不出的缺憾跟失望。就像一个被 雕刻家草草收尾，囫囵磨了个下巴骸的残缺作品，这不负责任的率性，让汪容短短十六年的人生，都抬不起头自信地看人。
要是她晚生个十年，现在垫下巴和注射玻尿酸已经很普及了，她的问题就完全不是问题，等青春期的肥胖消退，或许她还能勉强得个美女的名号。
那时候的高中生活其实是很贫苦的。大家都要赶在晚自习前极短时间里，挤到有限的水龙头下面，洗干净昨天换下的脏衣服，灌满开水瓶，敲着饭盒浩浩荡荡冲向食堂，避免太迟只能吃剩下带着水腥味的米饭。我们还有成堆的作业本，解不完的试题，以及进入高中便开始敲响的高考倒计时。
谁美谁丑，只能是熄灯之后寝室里面短暂的窃窃私语，大家都被学业迫得灰头土面，谁也好不过谁。即使这样，我们还是忽略不了汪容面貌的缺陷和性格的怪癖，因为她还有个双胞胎妹妹，时时被拿出来与她作对比。
妹妹叫汪莹，她似乎就是参照着汪容的缺陷，处处反着生长的。父母基因里面所有优秀的地方，都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那双在汪容脸上躲躲闪闪的眼睛，在汪莹这里 是神采飞扬，甚至有点撩人的味道－十多岁的女孩已经懂得如何拿眼角眉梢的风情来挠人痒痒。
她深知自己飞扬的眼尾和饱满的嘴唇，以及恰到好处的下颏线看起来 有多么吸引人，走起路来，显得自信又明媚。哪怕是女生，我们也得很费力才能把惊艳的眼神从她脸上挪开。
要是汪莹只得 了容貌上的偏爱，我们也只会感慨一下，命运不公！可她学习成绩也比汪容好，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落落大方，跟同学聊天也是笑盈盈地直视对方，窘得男生私 下里都叫她性感女神。
这性感也不是虚得的，汪莹身材高挑，发育得凹凹凸凸，线条曲折动人，相比之下，汪容的矮小肥胖的身材跟躲闪怯弱的性格就被无限放大 了。
一个受到多少钦慕艳羡的关注，另一个就得承受同样份量的鄙视和惋惜。
如果没有汪莹，汪容只是我们高中生涯里面总会存在的那一两个不起眼的丑女生，但是她现在被汪莹的光芒暴露出来，被迫站在舞台中间，一同接受大家的检视。
二
穿过操场，后排一栋平矮的水泥房就是我们学校的食堂。食堂门口有一长排水泥池子，每隔三十厘米左右就有一个水龙头，供学生们洗餐盒漱口用。一个宿舍的女生往 往组团了一起吃饭，一起争夺水龙头。要是其中一个抢到了，后面跟着的一长排必定都是平时玩在一起的，外面的人哪怕是排到队也轮不着的。
忽然女生们排着的队伍有些乱，大家一个个退让给后来同伴的默契没了，因为一转脸就看到了汪容。最后那个磨磨蹭蹭地洗完，假意挤不过旁边的人群，自然地将水龙头退让给了别人。举着饭盒等了很久的汪容只好站在人堆外面，继续候着。
等一走远，女孩子们的眼睛就热烈起来：你看她，这么胖了还吃这样多，饭盒都是空着的！就是呢，这样难吃的饭食也能咽干净，猪啰。光是横着长，不肯竖着长，糟蹋国家粮食呀！看看她妹汪莹，就知道啥叫基因变异！哈哈哈哈哈哈哈！
学校食堂的伙食一向是受人吐槽的，女生们一边张着饥饿的嘴，一边毫不吝惜倒掉饭菜。有时候即使有那么几个胃口好，能吃得下一整盒饭菜的，也怕被人笑话，总要留一点在饭盒里，装模作样地跟其他人一起鄙视大胃汪容。
那些议论和笑声隔了很远，也被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汪容的脊梁上似乎长了眼睛耳朵，在嘲讽里一点点塌下来，被大家羞得无地自容，显得更加畏缩难看了。
这样迥异的两姐妹，除了名字有点相似，是很难让人联想到一块去的。其实一开始我们谁也不知道两个人是双胞胎姐妹，大家从来没有看到过她俩站在一起说话。汪莹住校外，她有自己的朋友，有一帮围着她献殷勤的男生，性格开朗，学习成绩优异。
有一次开家长会，汪莹的妈妈拉着汪容到一边聊了几句，随后她跟着班主任去了办公室，过去送作业的数学课代表几乎是一路狂奔地冲到教室，一脸发现新大陆的表情跟大家说“汪容跟汪莹是双胞胎姐妹耶！”
这消息实在太惊人，我们的眼睛快速地在两个人身上飞来飞去，终于在上扬的眼角上找到了一点相通之处。这两个人居然真的是姐妹呀！双胞胎姐妹呀！
不知道谁问了一句，也不知道谁是姐姐哦？
那还用问，当然是汪莹呀！回话的同学理所当然地把个子高发育良好的汪莹当作大的那一个，全不顾前后脚出生才个把小时的差异，并不会造成这样大的区别。
一直没吱声的汪莹忽然指出这个错误，说我是妹妹呀。她的话将两个人是双胞胎姐妹的事实确认无疑了，更把年龄大一点却矮胖丑陋的汪容衬托得愈加愚笨。
三
汪容好像从来都不会正面回应大家的取笑和挪揄，假若被逼急了也只是呵呵一笑，这笑是一种承认自己的愚笨，伙同别人一同取笑自己的谄媚。这让几个看她不顺眼的同学尤其难受，打出去的拳头若是得不到半点回应，该多寂寞呀？
寝室长是个北方女生，爱憎分明，天生一股大姐大气质，只有被她认可，跟她统一阵营的人，才可以在宿舍相安无事地过下去。偏偏她讨厌睡在上铺的汪容。
汪容，你这千年香港脚能洗洗不？
寝室长一边嗑瓜子，一边跟汪容发难。大家都知道，汪容洗脸洗脚洗私处都是共着一个盆子的，这让宿舍其他至少有三个盆子，分洗不同部位的女生无法忍受。汪容哦哦地应着，端了一盆衣服去外头的洗水池搓衣服去了。
你说她底裤上的汤汤水水跟袜子外套混在一起，啧啧....
她一走，大家立马讨论起来，有人忍不住做出呕吐的表情，寝室长一拍大腿，挤眉弄眼的说，怕是她下面也得了脚气病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时候谁家妈妈过来看某个室友了，必定是提了一堆零食的。家长笑盈盈地招呼我们也吃点，或者往一人手里塞瓶牛奶，夹一筷子红烧肉，我们客客气气地说声谢谢，个个都装得很斯文。等家长刚一走，一帮人呼啦一声围上去，土匪一样掠夺那一袋零食。
这个时候汪容必定是窝在自己床上不动声色地，谁也想不起来要给她一点零食，或者把这份热闹分享给她。有一次下了晚自习，一帮女生饿得发慌，大家各自从床上搜 刮了一番，居然还凑出了三包方便面，一根火腿。
寝室长带头用一个大盆子泡了，一人一筷子地夹着吃。也许是晚上黑灯瞎火的，也许那一刻饥饿让人短暂地忘记了 对汪容地排斥，有人胡乱中也拉上了汪容参与宵夜。
谁叫了一声，呀！怎么这样快就吃完了！
八张饥饿的嘴，几筷子就消灭掉了这碗泡面。这点零食不但没有安抚躁动的肠胃，反而激发了所有人强烈的求而不得的愤懑。这个时候大家忽然发现多出来的一双筷子，竟然执在汪容手上。
她抬起脸嘿嘿地傻笑一声，隔着夜色我们也能看到她这张随时做好准备，迎合所有欺负的脸。寝室长端着碗凑到汪容面前说，你胃口大，这汤也别糟蹋了，快一起喝了吧！
她知道寝室长说的是什么意思。学校早餐的白粥是免费的，她喜欢喝完之后再打满满一碗搁在宿舍，下了晚自习之后就着榨菜条呼噜呼噜地喝，有一次晚上大家睡得迷迷糊糊，被她爬起来喝粥的声音吓坏了。
繁重的学业和疯长的身体需要食物提供能量，宿舍几乎每个女孩都生了一张馋嘴，但是她们依旧瞧不起汪容这种低贱的做法。每次有家长过来送零食，汪容都会说，等我妈妈过来也会带吃的，到时我请大家都吃！
但是汪容的妈妈只当着大家的面出现过一次，而那一次似乎也只是为了让大家清楚，她跟汪莹双胞胎姐妹的关系。
汪莹生日那天，男生往她桌兜里塞满了礼物卡片，有人订了蛋糕送过来，这在学生当中是很少见的。大家忙着切蛋糕，竟然忘记这一天也是汪容的生日。一个中年男人畏畏缩缩的站在教室门口，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大概装着几个玻璃瓶之类的东西。
班主任叫了一声，汪容你爸爸过来了。
这 个时候，我们大致已经知道她的家庭情况了。汪容的爸爸是个普通的农民，并不认识多少字，一年到头也很少来学校看她。她母亲生下她们姐妹没多久就跟她爸爸离 婚了。走的时候带着她的妹妹汪莹。现在她妈妈嫁给了城里一个医生，汪莹因为妈妈的改嫁，变成了城里医生的女儿，身份陡然金贵起来，她自然不会对生父有什么 多的情感。
汪容说，她妈妈经常带她去城里那个家玩，也会给她买新衣服，但实际上每次见她，她妈妈都是偷偷摸摸看一眼就走了。汪莹说她身上的某件衣服，是自己以前穿了不要的。
汪容走过去，拎了塑料袋，有人起哄打开一看，不过是一瓶辣椒酱，一盒萝卜干。汪莹举着一小块蛋糕，斯斯文文地走过来，递给自己的姐姐，说“妈妈让我跟你说，生日快乐呢！”
汪容扭头对自己的室友一笑，满脸阳光的说，晚上我请大家吃好吃的，我妈会给我准备的哦！她这话已经说了很多次了，谁也没有吃到过她妈妈提过来的零食。再说了，要送不就托汪莹给她带过来了么？人家住校外，多方便。
那一整天，汪容都是魂不守舍的。她隔一会就去传达室溜达一下，谁都不揭穿她，大家料准了她妈妈是不会过来看她的，有那么优秀漂亮的一个女儿，谁要想承认自己基因里面这么失败的作品呢？
到了晚上，汪容拎着一个硕大的塑料袋，喜气洋洋地往寝室走。其实她大可不必将袋子甩得那样高的，路上每见到一个人，她就忍不住将那袋零食摆动一下，说：
晚上我请客哦，我妈妈买吃的给我过生日啦！
大 家嘻嘻哈哈地围过来，浑然忘记了平日对她的排挤和嫌弃，在汪容近乎讨好的客气里，分享她难得的阔气和骄傲：一袋子山楂条被扯散了，还有饼干，巧克力糖球， 辣豆腐，小鱼干......每个人都急哈哈地往嘴里塞零食。在食物面前，女生们短暂地放下了阶级矛盾和矜持。有人一拍汪容的肩，说还真不错呀，你妈还是蛮 疼你哟！
就为了这句话，汪容吃了一个月馒头，谁也不知道那一袋零食，是她求了保安室的大爷出去，用自己一个月的生活费买下来的。
四
高二的时候，我们分文理科了。大部分女生选择了文科，汪莹跟汪容也不例外，只是两个人分在不同的班。汪莹留在重点班，汪容被分到了普通班。
宿舍也根据班级分配重新做 了调整，汪容在别的宿舍境地会不会好一些呢？大家忙忙碌碌的，并没有注意到她还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自习室，一个人在操场瞎逛。没有一种排挤是长久而新 鲜的，尤其是面对一个不会还手的窝囊废，大家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一对对暗地里交往的情侣身上，议论谁谁谁可能已经偷尝禁果了。
汪容在慢慢地消瘦下去，这种变化是悄无声息的。直到有一天别人忽然看她有一点不同时，才恍然大悟，她硬是削掉了自己半个大的体积。新的班主任举着本子问，汪容是谁？她的字写得不错。
这个名字第一次被作为表彰对象提起来，大家长长地哦了一声，汪容在一堆起哄声里慢吞吞地站起来，她的脸兴奋得发红。班主任并不知道她的不得喜爱，也不清楚重 点班里那个名列前茅的汪莹跟她是怎样的关系，而是用一种老师对优生的喜爱的目光看着她，点点头说，学校黑板报，你来写吧！
于是大家意识到，在不知底细的人眼里，汪容也是有优点，也是可以委以重任的。她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欢喜和得意，用宣誓般的郑重回答班主任，保证完成任务！
我们忽略了一个人对获得重视的渴望跟热情，这点重视足够让她消化之前所有的讥讽和不屑，也足够让她为了捍卫而做出可怕的报复。
汪容恨不能把此生绝学都化在那一块黑板报上。她踩着椅子，举着粉笔和尺子，几乎每写一个字就要把脖子往后扯一下，看看是不是写在最合适的位置。
如果这世上没有汪莹，如果这块黑板报只是班级操办的，如果一切顺顺当当，汪容也算是获得了在妹妹光芒笼罩下的第一次扬眉吐气。
有人路过的时候说，呦，这不是汪莹的姐姐么？
汪莹挽着同学的手，自信优雅地走过来了，这块搁在教学楼入口处的黑板报，是每个人去往教室必经的一个点。汪莹看到自己的姐姐正站在椅子上，矮小发育不良的身体扯成了一条直线，尤其是脖子，几乎往后折断了的模样。她一笔一划地斟酌每一个字，似乎在用生命书写。
学校赞助商过来参观新落成的图书馆，经过黑板报时，随口夸了一句真不错。陪同的老师使使眼色，立马叫过来口齿伶俐的汪莹，作了向导，带领外宾领略学校的风采。那块黑板报底下的署名，不知道被谁改成了汪莹。
后 来汪莹意外怀孕的事就败露出来了，谁也不会想到这跟她的姐姐汪容有什么关系。那次不过是每天例行的广播体操，汪莹一脚踏空，从阶梯上摔下来，裙底下流出殷 红的鲜血，同学们挤作一团，等人围过去时，汪容站在一旁冷冷观望。
一天两天三天......一个多月过去了，汪莹的座位一直都是空着的，她妈妈过来请过一 次病假，说她腿伤了。
汪容的眼睛牢牢地盯在母亲身上，她大约是想等着她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跟她说两句贴己的话，或者只是看看她。但是母亲急匆匆地走了。汪容把头低下去，埋在桌肚子里良久。
关于汪莹的风言风语就此流传开来，事情被说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离谱，甚至有人说她放学后经常出入一些酒吧，早就做起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一直到高三结束，她再也没来过了。
我问汪容，那天我看见你推了一下你妹妹，是不是？
她抬起脸嘿嘿的一笑，并不作回答，走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