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的春天,已然接近生命尾声的苏东坡,来到浙江临安玲珑山,这一次到来,是想寻访一位红颜故友。
山脉青烈,流水清和,故人却失了踪迹。经过多方打探,他才了解到,早在一年前,这位故友得知自己被贬去儋州(今海南)后,便投湖自尽了。
“是我,是我害了她呀……”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纵横的眼泪在他的脸上心里悲情交错,模糊了的从前在他的脑海中淡入淡出。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他终于参悟明白,其实结局早已先她抵达,蛰伏于九年前的那场邂逅里。
宋哲宗元祐五年(1090),苏东坡担任杭州知州。初夏的西湖,芙蓉叠满水面,飞彩凝辉,静美不可方物,他约了三五个好友一同乘舟赏荷。
朋友也都是些文人,大家回味着有关荷花的句子,也酝酿着当下的新诗。兴致正酣时,突然听见“砰”的一声震响,苏东坡惊慌之余,赶紧伸颈望去,原来对面一艘红木画舫因为掌舵的是个新手,未能熟练掌握船行速度和方向,回避不及,与他的船相撞了。
状况还未彻底弄清,一旁有人惊呼道:“糟了,有人落水了,快救人……”
两船相撞的时候,一位坐在船边舱板的女子,在撞击冲力的助推下,仓惶落水。幸好救起及时,女子无性命之忧。
然而,她从水中被捞起后的模样,打动了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尽管衣裳湿透,红妆已净,她素美的娇容却更显得绝艳雅致、芳韵流溢。清浅西湖柔媚,不过饰她以妆容。千朵芙蓉鲜妍,不过衣她以华裳。西湖成了她的背景,荷花做了她的点缀。
女子一看便是见过世面的,回到画舫里披上同伴递来的披风,又不慌不忙整理鬓边的乱发,并未因突如其来的危险而流露出丝毫狼狈。她清透明亮的眼眸快速打量着旁边正在关注自己的人们,不知怎的,只是余光一闪,便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离她不远的苏东坡的身上。
苏东坡的眼睛也正望向她,心底却接连快速闪现着所有关于荷花的诗句: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
……
诗句如此美好,然而所有诗句加在一起,都抵不上一个美好的她。
这位落水的女子,名叫琴操,是杭州红极一时的歌妓。红木画舫上竖着一块木牌,上面赫然写着5个字:杭州歌唱院。
二
琴操原名蔡云英,本是官宦大家的闺秀。13岁那年,在朝为官的父亲因朋党牵连被打入大牢,全家尽底籍没。她幸而年幼逃过牢狱之灾,沦为了杭州歌唱院的艺人。抄家时,她一如往常正待在闺阁里弹琴,在士兵鲁莽地推曳拉扯之间,她那把心爱的琴被摔毁了。
做歌妓之后,她为自己起艺名“琴操”,《琴操》本是东汉蔡邕所撰解说琴曲标题的著作,取这样的名字,可见她对琴的钟爱,和对心酸往事的放不下。
与她同时代的著名词人秦观,写过一首极尽哀怨的《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那日,西湖边上有人闲唱这首词,不知是故意还是记错,将“画角声断谯门”一句中的“谯门”唱成了“斜阳”,琴操听到了,赶紧上前纠正:“你唱错了,应该是‘谯门’。”那人不肯认错,还不依不饶地戏谑:“若我就要唱‘斜阳’,你会改韵吗?”对方本是随口的玩笑,琴操却当真了,她取来文房四宝,提笔便写: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引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低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新词换了不少文字,但仍保持了原词的意境风貌和艺术格调,不可不说是大手笔。后来这个改词的故事流传开来,琴操在杭州才名远播。那一年,她不过16岁。
也就在那一年,因为两船相撞,琴操遇见了苏东坡。那该是她心仪的男子,才情横溢、潇洒倜傥、亲切和善,她看他是静谧湖水上唯一的闪闪波光,他看她是千朵芙蓉里的唯一绚烂。
然而他们俩,一个是豆蔻年华,少女情怀总是诗,对爱情和未来充盈了希望;一个已过知天命的年纪,中年心事浓如酒,经历大半生的宦海沉浮,丧失了对爱情的激情和敏锐,有心无力。
其实,这样的际遇早15年前苏东坡就经历过,那时他做杭州通判,也是与友人游西湖,偶遇歌妓王朝云,她轻巧俏柔的韵致,沁入他的心扉,他提笔写下了传诵千古的美景佳句: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诗歌看似写西湖,其实哪里是写西湖,他写的是自己内心暗涌的情动。他当即将王朝云收为侍女,6年后纳为侍妾。王朝云只比琴操大10岁,两人隔着10年的时差,却被命运的大手摆弄出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轨迹。一个得到了爱情,一个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场无望的瞭望。
三
她成了他的知己。她不是个贪心的女子,能够常常得见,便已觉幸甚乐焉。
细风斜飞的日子里,整个杭州城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细纱,便有了朦胧深沉的美感。那天,琴操与苏东坡同乘一船,泛于西湖之上。
苏东坡颇有兴致地说:“我作长老,尔试参禅。”琴操一口答应,苏随即问道:“何谓湖中景?”
琴操不假思索地回答:“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苏再问:“何谓景中人?”
琴操答曰:“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
苏接着问:“何谓人中意?”
这个问题明显要试他俩是否心意相通。琴操想了想,回答:“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
杨学士指杨日严,鲍参军就是鲍照。这句话是说连杨日严和鲍照的才学都赶不上苏东坡,她毫不掩饰对他的钦佩。
然而苏东坡并未对琴操的崇敬有任何回应,他继续问:“如此究竟如何?”然后自答:“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一字一顿,每一语都重重敲打在了琴操的心上。千般声色,万般情致,到头来,她在他心中,不过是一妓而已。琴操知道,苏东坡这是在劝说自己从良,又委婉地拒绝了她的情谊。为了心底最后的一点自尊,她堆积着微笑,决绝地说:“谢学士,醒黄粱,世事升沉梦一场,奴也不愿苦从良,奴也不愿乐从良,从今念佛往西方。”
是啊,世事升沉梦一场!她的笑容勉强心酸,可这有什么,这些年来她阅人无数,夜夜戴着微笑的面具奏琴唱歌,她本就是卖笑的啊!
他拒绝了她,并非因为不动心,而是,他们之间横亘着巨大的地位和年龄差距,光靠感情难以填补。何况,他比以前理智了很多。
她借口说自己大悟,不久便在玲珑山的一个小庵削发为尼。平日里,研读佛理,将心得写下,寄予杭州城中的苏东坡。她找了一个最隐晦的借口,继续感受他的气息。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琴操以远离红尘的名义,继续眷恋着红尘。她心中何曾有佛,从头到尾,她的心中只有他而已。情到深处,发乎于外的只是叹息,和孤独。
琴操出家前两年,苏东坡常带着黄庭坚和佛印和尚来玲珑山,和她一同品琴论诗。琴操也为他们抚琴吟唱,琴声柔亮舒明,嗓音清美婉丽,两相印衬,宛若天籁,被佛印称为百年难得一闻。
第三年,苏东坡被贬往南方,离别在草长莺飞的四月,东坡策马狂奔,一路追风如少年,烈烈扬扬。回首时忧伤的一瞥,杭州城在他身后疏林如画,琴操在画中泪眼如花。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琴操在玲珑山的第八年,苏东坡的朋友带来消息,说他已被贬至南海中的儋州,估计此生难以北返。古时车马慢,一去百里常数月,千里共婵娟,却终年不得见。或许离去时青丝正韶华,归来相望不相识。又或许一别便是一个生死轮回。
琴操不知,生性豁达的苏东坡在儋州活得不赖,他做了儋州文化的开拓者,在那里办学堂、介学风,很多儒生不远千里,追至儋州,就为了师从苏学士。她不知道,适应力极强的苏东坡在儋州交了很多朋友,日日喝酒豪兴宛在,活得逸趣横生,还写下了“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的诗句。
琴操只知道,他去了天涯海角,从此山长水阔,各归云泥,她的生命再也没有一个可支撑的点。
盛宴散去,红尘梦醒。
那年冬天,她纵身一跃跳进西湖,将25岁的生命永远冰封在了那段初见的光阴里。
本以为将寂寞坐断,就能重拾喧闹;把悲伤过尽,就可重现欢颜;把苦涩尝遍,就会自然回甘。没想到,寂寞身后依旧是寂寞,悲伤过后还有悲伤,苦涩之后仍是苦涩。
他们相遇,或许就是为了路过彼此。
有时候,人生最大的悲剧不是得不到,而是舍不得。
四
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
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菊暗荷枯一夜霜。
……
后来,苏东坡写了很多关于荷花的诗,每每落笔,心里全是琴操的影子。越到后来,他的笔调变得越哀伤。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他离开了,她就殉情了,就像夏天离开的时候,所有的荷花都殉情了。
尽管未得善终,但我想琴操还是幸福的。因为,尽管有的人不属于自己,但是遇见了也弥足珍贵。她不曾怨过,直至离开,她内心怀抱的,还是爱。
只是,如果苏东坡早知故事的结局,那年他会不会就接受了琴操的情义呢?
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在玲珑山琴操原先修行处,苏东坡重葬了这位红颜知己,并亲自写了一方墓碑,还在墓碑旁栽植了两排矮松,和“明月夜,短松冈”中松树一样。两年后,65岁的苏东坡在江苏常州去世。
等到了明朝,琴操墓已淹没在荒草之中,乡人拾得东坡的题碑,重修了一次。民国时期,郁达夫寻访时,只剩下一坡荒土、一块粗碑,上面刻着的“琴操墓”三个字,已非苏东坡的手笔。
苏东坡和琴操的感情不断地被后人提起,宋人笔记《枣林杂俎》里写:"琴操年少于东坡,和诗人有过一段忘年情。"到了明代,这段往事被改编渲染,便有了杂剧《眉山秀》和《红莲债》。可惜传唱越久,被插入的虚构臆断越多,便越失了故事的原貌。
朝花夕拾,捡的都是残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