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是一位手艺人,确切地说她是给死去的人做各种纸质的建筑物。因为人们都希望自己死后能去天堂,于是我便称她为“天堂建造师”。
奶奶的手艺来自传承,一代接着一代,仿佛是一个宗派的继承人,也像守墓人的行业一样,它透着浓浓的神秘气息,让人好奇又心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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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很小的时候,一个镇上做这个行业的人还不少,大家都是凭手艺吃饭,谁做的东西精美,谁的资历老,在小镇上就倍受敬重。奶奶就是这样的角色,因此但凡有人过世,就会有人上门来请,奶奶就会带上工具箱和我前往工作现场。
那个时候,人过世了,都会在家中的厅堂摆放几天,晚上会有人在一旁给烧着纸钱,奶奶就在离死人不远处的地方做着各式各样的房子花圈等等,而我在一旁只能乖乖地看着,那种气氛容不得我调皮,感觉一种毛骨悚然的风会时不时地扑向我,然后我会忍不住瞥一眼那位过世的人。彩纸、长柴,这些简单的材料,在奶奶的手中不停地转动之后,就变成了一个个迷你的房子,宝塔等等。
人们在现世的时候活得不堪,总希望在死去的时候能进入那个想象中的天堂,因此在世者总希望可以给去世的人添置更多更好的家具,虽然那些在火盆之中仅仅度过了几秒钟,可这因为那短暂的片刻,给人们传达了无尽的安慰。他们相信死去的人不久之后就会收到这些,在天堂里可以享受到。
除了死去的时候,在每一年之中的几个节日里,人们也会给死去的人寄去各种物品。随着经济的发展,这些物品,由简单的元宝、床、平房,发展到别墅、花园,重点是别墅不在局限于迷你了,里面的冰箱都要有,这在技术上完全难不倒奶奶,只要安静,她都可以按要求生产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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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们开始感叹青春不再的时候,死亡在现世偷偷加快了它的步伐,人们对天堂的想象也发生了多层次的变化,从原先的富贵,到了典雅。其实所谓的典雅,也就是要求的物品比原先的更加复杂。奶奶不知道何为典雅,她只知道按照客户的要求做到尽致尽美,每一个细节不得有半点马虎。
对于这个行业,奶奶有自己的准则,类似于行规,当然也有其避讳。在禁止内容中有一条很奇怪的是,绝对不给知晓死亡原因的人做建筑。奶奶说,她是一个带着感情做手艺的人,她害怕自己知道了对方的死因,如果是产生同情那还好,万一是产生了厌恶感,那就影响了手上的物件了。客户希望给死去的人在天堂造些物件,尽管那些都是些虚无的东西,但她仍然执着于那个准则。
在她的职业生涯里,她给过不同的人做过不同的建筑物,有因溺水过世的小孩,有从工地上伤亡过世的人,有生患疾病的同龄人,等等,奶奶见识了世间绝大多数死亡的形态,当然我也旁观过一些。
在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小毛的妈妈过世了,死因是因为对家庭和生活的绝望,喝了半瓶农药。记得那天傍晚,我跟随奶奶前去小毛家,空旷的大厅中间摆放着小毛妈妈的尸体,小毛的父亲跪在妻子的身旁,诉说着自己的不是。小毛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抽搐着,看着不远处没有呼吸的母亲,他不敢靠近她,害怕看到死去的母亲。那个时候,农村里还是点着棉油灯的,一阵风吹进屋子,灯火会晃动着,我胆怯地坐在奶奶一旁,她丢下手中的活,摸摸我的头,让我去和小毛一起。
那一次,我看到奶奶流泪了,虽然她见过了无数次死亡,但有些死亡会牵连到一些弱小的生命,让她不免心痛。我把小毛拉起来,拉到院子里,我想离他妈的身体远一些,或许他就没那么害怕。我从兜里拿出一袋唐僧肉递给小毛,他大概是饿了,含着眼泪吃了一个又一个。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对他说,小毛,奶奶说,天上的月亮可以帮我们传话的,你妈现在去了天堂,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可以跟月亮说让它帮你传达。小毛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奶奶,半信半疑地擦干眼泪,对月亮说道,妈妈,我想你了。多年之后,当我再次遇到小毛时,小毛微笑地对我说,大牛,我到现在想我妈时,都会晚上偷偷一个人对着月亮说,你奶奶那个方法真管用,我想我妈在天堂也会在想我。我点点头,对他说,会的。
在跟随奶奶身边的那些日子里,我慢慢地对死亡没有了恐惧,对人世间的情多了更多的认识和感悟。奶奶总是会把工作选择在晚上进行,她说死亡在夜间会显得安静,那个时候,死去的人的灵魂会看到奶奶手上的活,这样他们会对通往天堂多一分期待。当时,我对这个根本没有认识,什么灵魂在一旁看着,现在想想,自己当时也是蛮胆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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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不工作的日子里,她的大部分时间留给了麻将,她会和几位牌友在棋牌室里玩耍一整天。有时候打得正尽兴的时候,她的那部老人机就会响起,但凡手机响起,有两种可能,一是有生意了,二是,该回家吃饭了。由于奶奶的手艺精湛,以及这个行业的人才稀缺,奶奶的口碑已经传到了隔壁的镇上,因此但凡有人过世的时候,就会有人上门前来请她过去帮忙制作。所以,为了不耽误生意,奶奶每次外出打麻将的时候,都会用笔在门上写上自己的老人机号码。
后来我外出读书了,奶奶为了有个伴,养了条叫小黑的狗。小黑很大程度上扮演了我幼时的角色,甚至超越了我。在奶奶夜间工作的时候,它会安静地待在一旁,偶尔睡着,偶尔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待奶奶收工时,它会紧紧地跟着她,把她护送到家。夜间遇到陌生人时,小黑会毫不客气地吼叫着,直到那个人走远。在奶奶打麻将时,它会安静地躺在她脚旁,到饭点的时候,它会准时地叫起来,这个时候,奶奶会弯下腰摸摸它的头说道,小黑啊,乖,听话,奶奶再打一局就回家吃饭。
每次我从外地回家时,小黑都会去村口的那条十字路口接我,摇着尾巴,叫几声,好像在对我说,快点,快点,奶奶的饭菜已经做好了。小黑是条忠诚而有灵性的狗,在它的眼里,想必也目睹了无数种死亡的画面,画面里的情境通常是安静的,但又是嘈杂的,伴随着痛苦与恐惧,它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死亡的画面。
很不幸的是,死亡终究还是来了,一年春天的傍晚,奶奶发现小黑不见了,就去村口的路口找。发现它的时候,小黑瘸着腿流着血,见到奶奶时,小黑发疯地吼叫着,它好像把奶奶当作了陌生人,不让奶奶靠近,奶奶没办法,只能站在那里,看着小黑瘸着腿越走越远。奶奶说,小黑一定是被人打了失心疯了,把奶奶误认了。
不久后,奶奶在小土坡的附近发现了小黑的尸体,僵硬无比,毛发凌乱,她含着泪水,把小黑埋了。那是第一次,奶奶给死去的动物做了房子,她在小土坡那里烧给了小黑,希望它也可以去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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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一种宿命,自从小黑走了之后,奶奶总是会走神,忘东忘西的,手艺活变得越来越不利索了。
前年的时候,在一次不幸的摔倒之后,奶奶中风了。起先,她还能说话,每次我回去的时候,都会给我讲些她过去的故事,都是与她的手艺有关,讲述她所目睹过的无数种死亡,每每说到伤心处的时候,她就会说起小黑。小黑是条好狗,真不应该死。她会重复着说着。
后来她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说话发音仅限于几个音调,肢体也不能动弹,她没法那么通畅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了,我们只能试图去猜测,然后弄清楚她的某个发音背后特定的含义。
奶奶在刚中风的时候,她曾哀叹过自己的命,好像有种看到死亡临近的味道,她没有恐惧,但有遗憾,遗憾自己的手艺失传,不能够再给那些死去的人制作出那些他们期待在天堂里可以使用的东西。那些上门邀请奶奶去制作物件的人,当发现她的身体不适时都表示非常遗憾,这个时候,奶奶会坐在轮椅上,看着来人,脸上会露出微弱的表情,两个手指在使劲地挣扎着。
奶奶中风之后,母亲提议给她再养条狗,被奶奶果断拒绝,她发出了一连串的声音,表示不同意,我们只好作罢。
后来我每次回老家时,都会坐在奶奶的身旁,摸着她那满带老茧的手,那双曾经为无数离开的人制作天堂的物品,在无数个夜晚为他们送去慰藉的手,现在失去了生命力。摸着奶奶的手时,她偶尔会动弹,我想她大概是想说什么,可又说不了。我多么想奶奶能说话,或许此刻她有什么想法想告诫我。
奶奶一辈子的事业,就是给无数死去的人建造着他们的天堂。我想在她的世界里,一定有无数种天堂的模样,虽然她不能说话了,手也不能动了,但我想,她一定还在不停地想象着该在天堂的某个角落建造些什么。
现在,我依然会常常想起奶奶说过的那句话,其实人走了,她并不想带走什么,而是想留下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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