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宰治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写下《人间失格》,既然这么不想活着,何不潦草与世界告别?然而他只是一直醉着,在生与死的界限徘徊,用世人不通融的方式继续在世上活着,即使他眼中的这个世界是如此乏味,也会因为一件喜欢的和服留下来。
他本就不决绝,并不想真的去死,在人间失格里,情妇毅然跳海,但是他没有真的死掉,一个心中尚且有希望的人,是不会真的赴死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必然有一念求生欲,便是这求生欲挽留了这个脆弱的生命。脆弱的东西,总是有一种残缺的美感,尽管登不上大雅之堂,却可以容纳在小众野生的视野里,兀自平淡的开放着。
大宰治就如同路边野花一样,洋洋洒洒的活着,从这一宿主家,移居到另一个宿主家,即便在哪里,也带不长久,因为这世界本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他本就没有固定的居所可以一直安放灵魂。
大宰治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聪明人往往会失去很多乐趣,看世界如同揭开魔术师幕布的障眼法,直接看到了美幻背后的真实,那令人乏味无趣的一面,早早就印刻在心里。因此他尝试着搞笑,但是心中却不觉得好笑,尽管这搞笑的虚伪也掩藏不了这世界的无趣,他还是要努力去扮演一个搞笑的角色,周围的人都看着他笑了,仿佛他是一个愚蠢的智障,他因为自己的骗术高明而快乐。
大宰治这种讨好,并不属于真正的“讨好型人格”,因为他从未真的软弱,连那软弱,都是一层伪装的假象。他努力掩藏起来的,恰好是软弱背后的坚强。因为一个太过聪明的人,是多么无趣,而一个太过坚强的人,是多么冰冷啊,他内心渴望的温暖与爱,或许会永远绕道而行,因此必须伪装。
假如大宰治一如寻常孩子一般成长起来,或许不会变的这么自欺欺人,但是他偏偏出生在日本大户之家,严谨的家规,刻板的制度,半点错处都不可以有的不自由,让一个小孩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成熟,用搞笑来伪装,反而是一种对世间的温柔。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种伪装带来的好处,竟然是如此大。大家似乎都很喜欢他,人们对一个软弱的、无能的、幽默感十足的人几乎是没有抵抗力的。别人对你没有防备之心,这就意味着自由,因此女人喜欢他,他是一个多么善于讨人欢心的人,大宰治在女人那里得到了不少好处,他依靠女人而活,住在女人家里,花女人的钱花得心安理得,他渐渐失去了一个男人应该在社会上争取的价值。层楼终将误少年,自由早晚乱余生,大宰治用短短三十年的时间应征了这句话。
他活着,就如同在与世界进行一场嘲讽游戏,只是自己终究跑不过时间。
其实看完《人间失格》的大宰治,总想到另一个日本电影,它是一部看完一遍永远不想看第二遍的电影,那就是《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同样是讨好型人格,但是主人公松子和大宰治显然是不同的。
他们有太多的不同,最大的不同在于大宰治并不在意自己能否得到,他对于得到和失去,看的实在太淡漠了,他从不拘泥在一个女人身上,这是一个多么无情的人,殉情的情人第二天就完全忘干净对方的名字和长相了,他既没有爱人的能力,也没有爱人的心,因此从不付出真的努力。
既来之,则安之,你既然走了,那么我也不必留,醉醺醺继续上路了。这是大宰治。
而松子却是一个很用力的人,她倾尽全力去讨好每一个人,因为她实在太想被爱了,她从小就扮鬼脸,因为只有这样做,父亲才会对她露出笑容。因此,松子之后遇到的每一个男人,无论她是不是真的喜欢,她都付出了,像白日焰火一样奋力燃烧光和热。可怕的是,她付出的所有努力,几乎没有得到回报,她倾注的爱,没有得到回应,哪怕是一点点温度,最后松子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光和热,变成了心如死灰的烟尘。
坦白说,我很不喜欢她这样用力,松子实在太蠢了,她不如大宰治聪明、冷静、剔透,她不明白她所追求的,是多么易碎的,她更加不明白事物的两极性,你越是执着一件东西,它就越不会让你轻易得到。松子的愚蠢之处,是她自始至终,都在和自己的执念对抗,她并没有真的喜欢那个家暴她的作家,也没有喜欢莫名其妙遇见的骗子,她在机场搜寻一只船,这本就是错误的。
但是松子不无辜吗?在最后死的那一刻,她的记忆片段像快速播放的电影一样回放,竟然狠狠一枪打中我的心口,这是一个活生生存在过的人啊(尽管只是在剧中),但是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有过糟糕的经历,也有很多美好的回忆,有自己改变不了的缺点,也有那么多闪光点,在生命消逝前一刻,都付之一炬了。
尽管松子并不可爱,也不幸运,可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与世界告别,却让一个观看者这么心痛,痛的仿佛自己中了一枪。生而为人,对不起。松子连遗言都写的如同大宰治,他们仿佛路边野花轻轻凋谢一样不发出任何声音,但是又美得惊心动魄。
如果说松子是因为耗尽自己,那么大宰治是为什么呢?我想是一种无意义和无价值。他从未真的对世界感到绝望,他只是难掩对这世界乏味的厌倦。如同一个操控人偶的幕后工作人员,最后连搞笑这件事都开始觉得无聊起来。
大宰治在成长过程中,承受着两种心理压力的折磨,一方面,他总是担心自己假装搞笑,欺骗世界的伎俩被看穿,因此同学看穿了他让他那么恐惧;另一方面,他又要忍受不被真实理解的孤独、因此,半真半假的活着,半梦半醒的活着,你无法试图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他早就看清了世界,只是接纳不了自己。
人间失格,说到底是一本写自我的书,假如大宰治生在一个相对开明的国家,不是日本,不是一个必须要压抑本性才可以活下去的国家,哪么作者不会死。假如作者早早知道,其实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即使这样活着,也与他人没什么两样,哪么他可能不会死。假如作者的内心不那么骄矜,不那么将自己看作特别的产物,那么他也不会死。
但是一万个结果,只会构成一个结局,在世间边缘活着的人,离开只是时间问题。他们是这样一群不同的人,他们似乎从未抗拒死亡,相反这个词汇通往无尽的黑暗未来,带来了无可想象的幻觉,起到了抵御现实最得力的通道。
哪怕现实中,只要一点点小小的柔情,就可以与之抗衡:
比如:一件美丽的和服,我想要在夏天穿上。
比如:一场期待已久的音乐会,要明年5月才会上演。
比如:一场未来可期的真爱,挂在永远到达不了的未来里。
其实并不想真的遇到,只是想给自己一种活下去的欲念而已。
这些所有的,总好过没有,人要不停地为自己增加幻想,并去实现它,在一次次小确幸中,找到平淡活着的幸福。这也是人间失格最美的地方,它虽然丧,却不沉沦;它虽然哀,却不悲伤。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春花秋月,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