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雨中的灯笼
第一节
玉姝摇下竹帘,被竹帘割成横条的人以立体形状向院外走去。
玉姝拉在竹帘上的双手由紧握到张开,以蚕蛹新长成的翅膀那样轻微地颤抖着舒开。
她的目光从那横条状男人的背上收回来,那条背像藏着一个竹篓般隆起着。玉姝神色中透着凄凉。
她眼前的谭木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是一首抄写到一半的诗:月落乌啼……
玉姝习惯了毛笔字,所以“啼”字最后几笔到了她这里,就有点泪痕斑斑的样式。她喜欢毛笔字也是因为这些字总要比钢笔写出来的效果更传神也更形象些。
被父亲送走的是十里以外乡里来的一个男人。要是在她从前,她会对他嗤之以鼻:哼,就这样的?也来找父亲。
“玉姝,今天这个是我请人从东庄带来的,人家表示可以接受我们这种情况。”说到“可以”二字,父亲陡然提高了嗓音,玉姝将插进花瓶底的目光突然收回来投向父亲的方向。玉姝明白那种洪亮而刺耳的声音属于父亲专有的一种提醒。
他依然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口,背对着玉姝用一个菜刀劈茶叶,凭叮叮当当的声音听得出父亲很久没有磨那刀了。那几年的茶叶同砖块一样大小,被压缩后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面,一块可以喝三年,家家户户买来招待客人。
玉姝的脸被盖在头发下面。她额前的头发显然是过于长了些,一片碎麻布一样遮着她的脸,但她从不剪去,尺度总刚刚遮住眼睛,有的甚至到鼻尖上。楼上的阿嫂曾经说起她:
小小年纪,唉,都不知道把自己打扮漂亮点?哪像个姑娘家。现在这时代,那有女孩子像这样的?
也有人说,孩子命苦,从小失了母亲,又残疾了双腿。指不定心里有多苦!
不过,父亲从不怨她,纵然头发到了下颌,父女俩偶尔碰到时父亲也并不责备她。玉姝有三个姐姐,都嫁了人。没有男孩在津县是“无后”之罪,却从没有人听说过父亲要招亲。父亲也没有因为她是家中最小而对她有格外的疼爱,他依然冷酷。
父亲是一个极邋遢的人。家里三十平米的小屋里常常装着一百平米的屋子才能容得下的东西。
父亲有个坏习惯,就是把数月堆积的垃圾集中起来进行焚烧,以至于常常弄得家里像火葬场一样浓烟滚滚。
幸运的是父亲总会将看过的报纸扔在墙壁角落的垃圾桶,而不是烧掉。
他说过,因为玉姝的母亲生前最爱看报纸。
没有被烧掉的报纸被玉姝重新捡起来。终日只能闲坐的她想尽办法去读懂那些字。
一般周五阳光闪亮的下午,她会在门口,等待上楼的阿芬帮她认字。
玉姝躲在那层峦叠嶂的头发后面,翘着两只小辫子的阿芬蹦跳着上楼来,每每看到穿着一条黑色束腰裙的玉姝,她都会主动问凑上来:
玉姝姐姐,是不是又有不认识的字了?今天是那些字?
她搓掉手上那从树林里带回来的沙子。将一些鲜艳的野花散放在台阶上。
玉姝通过看报纸的方式认识了两千多个汉字。
父亲多少是有些惊讶的,他原本是没有打算让玉姝去学堂。一晃眼玉姝已经十四岁。
他发现桌子上有抄写的稿子,喝得醉汹汹的父亲垂着脑袋,斜着飘忽不定的眼神问她,这是你写的?
嗯。
你都认得这些字?
“他们一起收了牌,张嫂起身……”玉姝张口念“邻居张二嫂”标题下面的一行字。
父亲“啪”一声击了桌子的一角,立起来摇晃着身体说:明天送你去学堂!
说完一双腿藏羚羊的抵角一般向内拢着走向门口。
他又忘记了玉姝的腿--那一双曾经好看现在萎缩成两只小莲藕的腿。它们同主人那颗卑微的心情一样将自己紧紧收进漆黑的世界里--一双空荡荡的裤管。玉姝在轮椅里,眼神中迸出一丝亮光,继而又飘远。
父亲第九次酒后承诺会送她去学堂,不管当时多么词真意切,酒醒后总是以他的沉默打发了玉姝刚刚烧旺的希望之火。
玉姝要自己送自己上学,她第一次想到不用日复一日等待父亲允诺兑现。
将额前的头发剪去以后,玉姝那双明珠一样的眼睛闪烁着奇怪的光芒,带着惊慌。她知道自己会遭到嘲笑,她知道自己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突然复发的小儿麻痹症,在三天反复无常的高烧后,她成了一个彻底的瘫痪者。那时候母亲已经去世,无人知道她心灵所经受的痛苦之剧烈。
她日夜坐在窗前,听着街上电车的铃铛、小贩叫卖声、提着一篮子鸡蛋的婆婆对熟识的人打招呼。他们至少可以走路!他们都是有双腿的人……
捶打着自己的双腿,像击打墙壁,它完全没有反应,没有丝毫疼痛感。
她觉得自己是被洪水卷入深渊的小小蚂蚁,永远没有了一种强大起来的希望。空气变得锋利,呼吸一次,肺部感受到强大的震荡。
自从双腿无法行走,父亲也开始终日酗酒。他曾经试图自杀,后来要抱着玉姝一起去,玉姝拼命地反抗,有幸被邻居发现,从楼顶救下来。
那以后父亲越来越冷漠,俨然一块死铁,回家没有言语,偶尔醉酒后会对玉姝说几句话。酒醒后什么都忘记了一样。
自从姐姐们陆陆续续嫁人后,她们也不大回来家中。
玉姝的日子极其漫长。
她像一只错过季节的花朵。尚未得到世人的欣赏和赞美就要陨落,一生都背着残缺的心愿。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她的终身大事却成了另一些人的忧虑。
有人让父亲赶紧帮她寻找婆家,趁年纪小,越是年纪大了就不可能嫁人了。那样,玉姝就一辈子是父亲的负担了。
流言如洪水,浩浩荡荡卷走了父亲的冷酷,他开始热心张罗相亲适宜。
今天来的那男子是父亲托人在县城十里外的小村找到的。
在父亲答应会陪嫁一辆自行车、一台收音机以后,他欣然应允,会娶玉姝做妻子。
父亲砌了茶,看上去心情不错,脸上洋溢着满满的笑容。
他耐心坐下,首次给玉姝端了茶。
“孩子,体谅爸爸一次。我老了,也需要有人照顾,更谈不上照顾你了。”语气中带着近似诚挚的恳求,玉姝感到心脏被这种恳求划开一道口子,那里渗出墨一般浓郁的血。
她抬起头,仰望着父亲的眼睛。
他黑色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这样祥和的表情。
玉姝沉默着,眼睛瞪在桌子上花瓶的底部。那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瓶,装着一束枯萎的百合,长久未换的水已经发黄。生机勃勃的百合泡在这样的水中数日,早已干枯。水从根部腐蚀了这美丽的花朵。
她不想答应父亲,父亲的行为更像一次善意驱逐。
那个男人频繁出现在家中。他每次出现,玉姝便躲在里屋。
他和父亲总是相谈甚欢,好像父亲就是他的新娘。
第二节
玉姝嫁给云商那年她十六岁,这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用他那每日砍十捆竹子的双手掀开了她的盖头。她在最后一根流苏离开视线之前莫名颤抖了,似乎被一股小小电流击中,头脑中发生了一阵短暂又轰鸣的眩晕。
他看起来是惊喜的,他的皮肤粗糙如石砾。
玉姝无法离开轮椅,嫁给他,她并不快乐。
她对云商的抗拒是从拒绝肉体的接触开始,除了冷战之外。
她拒绝同云商有任何言语的交涉,包括不接他的话茬,虽然不知道对抗的意义何在,这种抗拒还是持续了一段时期。
这个近四十岁的老男人还尚未同女人有过身体上的亲密接触。
玉姝用一只刺猬的姿势来将云商拒之门外。而她不知道她的对手是洪水,不是一只猎豹或者狮子,在气力上。
云商照例每天运十多捆竹子,做完这些,他便有些无所事事。烧开柴火,屋子中央挂着黑如煤炭的几块条状腊肉。
“你为啥总不让我碰你咧,我们是夫妻。你是个残疾人,我都不嫌弃你,我看你有文化,尊敬你,才不强求你……”
玉姝放在膝盖上的手颤抖着。“残疾”这两个字像尖刀在刮她的皮肤一样,“噌!”,使她感觉一阵活生生被剥离肉皮的疼痛。她额前的头发一直盖到坚挺的鼻梁上。
“你看你是城里人,我也没让你干啥咧。”
云商摊开那双被荆棘刺满伤口的手,有几处尚流着血。
玉姝转动轮椅要走。
云商两步并作一部,跑在前面,将轮椅抱下台阶,连同轮椅上的玉姝。
就在墙角一只大马蜂将喙插入花蕊的那时刻左右,呆了片刻的云商突然从身后搂住玉姝的身体。玉姝握紧了拳头,腮帮鼓得仿佛猫头鹰的眼球,她的眼睛瞪住那双围在胸前的手,似乎眼睛里随时会喷出火将这链锁般的手烧断。
云商从后面突然转到前面,他从轮椅中捞出了玉姝。
玉姝的身体早已经瘦成一支芦苇,又薄又轻。
玉姝这才开始用手撕云商的面孔,她揪着他的头发。云商被揪成了一只蛇的形状,扭曲着,只是他抱着玉姝身体的双手仍然铁箍一样锁在一起。
如果双脚可以踢蹬,云商绝无可能得手,玉姝的腿,完全没有动静,任由手和上身如何反抗,对于云商来说都无异于蚍蜉撼树。
玉姝是绝望的,这种心境下她的反抗越来越弱,犹如一朵孱弱的小花遭遇狂风和骤雨。汗珠濡湿了衬衫,她的白色裤裙上沾染了一朵朵红色梅花。
玉姝宛如被剖开的果壳,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经彻底破碎。
她挽起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体上,眼神定在墙上,被吸走了魂灵一样木然。
这以后,云商一次次让她感到屈辱难忍。他的不加克制只增加了玉姝的麻木。
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折磨让她越来越憎恨自己。
憎恨活着,她深知那种等待有多么荒诞,她的腿再也不可能好起来。假若好起来,她早已经无法回复如昨。
她没有过去,也没有爱,没有回忆和温暖。
玉姝突然想念去世的母亲,如果她在这个世界,那么,也许现在的自己可能会活得不一样。
父亲的小屋里面酒瓶堆积如山。他躺在地上,小屋散发着一种潮湿的霉味,地板那些小洞里面时不时钻出来一只只带着翅膀的虫子觅食吃。它们会将食物碎屑运回那些内部相通的小洞里面。
“玉姝,你,你回来啦。”父亲躺着的眼神里透着喜悦感。他动了动,从地上爬起来,又躺在木椅上。在他走过去的地方,小昆虫流着白色的液体,被踩扁在地板上。
父亲又躺在沙发上了,玉姝收拾好几卷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图案纸,又将旧床单撕下来扔在洗手间那只用了十多年的塑料桶里。这只桶破成一张纸了,但是又被父亲用布胶带缠了几圈。现在虽然漏水,还勉强能将就着使用。
“玉姝,你这两年怎么样,和姐姐一样啊,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玉颖、玉轴、玉棱自你出嫁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啊!”
“你们都是怎么啦,当这个世界没有爸爸这个人吗?”
“爸爸,你不是有酒吗?”
“嘿,果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有酒!你们都是酒喂大的吗?有酒就够了?”
父亲摇晃着身体站起来。
这几年不见,父亲竟然露出了老态。
玉姝还是收拾着那些昔日里用过的物品,如果说出嫁时她还以为自己没有真正离开父亲,那么现在她决意离开这里了。
“连这些东西都要带走?”父亲惊讶地望着玉姝,继而露出祈求的可怜神色。
“嗯,这些都是我以前用的,现在都嫁人了,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了!”
玉姝越是不动声色地回答父亲,父亲越是用一种恐慌的眼睛瞪着那些被她收起来的物品。
似乎家里突然遭到查抄。父亲跟在身后,眼睁睁看着玉姝一点点整理。
“爸爸,你早点儿休息吧。”
“你?”玉姝张口又接着道:“爸爸,你还是少喝一点酒。”
“我除了酒还有什么!不要管我!”
离开家之前,父亲终于坐起来了,他的肉身似乎给了他骨骼千钧压力,每一次行动看起来都迟滞且缓慢,在他举手投足的时候,时间似失去弹力的橡皮筋慢慢合拢。
父亲按着膝盖要站起来,大概是想送玉姝下楼,但终究没能站立起来,又松松散散地倒在沙发上,他索性躺着去了。
下午的太阳透过书本大的窗口射进来一缕光线,光线上有无数细微灰尘在飘荡。地板上除了烟灰和饮料液体以及风干的昆虫尸体,再就是一个有亮光的小方格。其他地方处于一种沉默的黑暗中,包括那些多年前从街道废旧物品中心拉回来的沙发和柜子,以及那个碎了一角的茶几,还有父亲。
他们通通在黑暗中寂静地伫立着。
第三节
山色灰暗的三月里,泉水潺潺流过屋前。
云商这晚天黑才回来。额头带着喇叭状的伤口,手里握着一把蛇皮。
“与人打架了!呵,不知那人会不会找上门来。”云商跌跌撞撞在屋里翻箱倒柜找药贴。
灯光下的玉姝依旧玩弄那些纸片,拼贴出一堆图案。
“你还玩这个?”云商愤怒时,胡子一闪一闪,像在跳舞。
“与你无关!”玉姝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等了几秒,回头又添了句:“无趣!你除了削竹子还会点别的么?”
“还会操你。”云商得意地看着玉姝,停下手中的活儿嘿嘿笑。
玉姝听到这句,脸一阴,将桌子上的木块投了过去。
木块竟然不偏不倚砸在云商左眉心。
“啊啊!”云商先惊讶,他着实想象不到玉姝竟会出手打人,虽然她的脾气看来早就古怪得没救,云商手捂着被打的地方竭力向下按,血却还是从指缝漏出来。
他举起手,就在厚厚手掌快落到玉姝脸上时,又仔细定睛看了一眼灯光下的玉姝,她双目紧绷着,一副毫不屈服的姿势,眼珠简直要射出来,连同满满一眼眶泪水。她上嘴唇薄薄的,却不住地颤抖着。
他知道她还恨着他,但到底因为娶了她做妻子这件事,还是因为他将她完全变成自己妻子的那件事?
除了微卷的发,她还有一个好看的鼻子,微微隆起。他相信这个妻子除了腿是残疾的,其他方面一定是方圆百里姑娘里数一数二的。
几乎要被她的眼睛射穿身体,云商刚才举起的手掌无力地掉下来落在玉姝的轮椅后背。他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玉姝那看似坚强的目光抽走了,剩下一堆肉体掉落在地面上。
他忍不住用手捂住胸口。
如果这一掌以刚才的力气落下来,玉姝可能会被打出轮椅,掉到门外的台阶上。那他一定会因为自己暴怒造成的后果后悔不已。
云商走后,玉姝又有些悔恨,并非因为激怒云商有什么特殊意义,而是自己已经陷入了一种恨的沼泽地,现在即便赶来打救的人也会一并被拖下来。
“喏,这药可以贴在你腹部。”云商递给玉姝一个纸包。
玉姝抬头望了望那张片刻前还扭曲的脸。云商的表情中有种忍俊不禁的意思浅浅藏在严肃的面孔下。
那张纸里的药沫是用蛇皮所研制而成。就是害他额头受伤的那张蛇皮。
这天夜晚来临前的黄昏,在玉姝的眼中似乎发生了小小的改变,但那具体是什么,她说不出。
“我不要你做什么,给我生一个孩子。”
“你对我没有一点感情吗?”
“玉姝,求求你了。”
“我已经四十岁了,想要一个孩子。”
“是的,娶你就是为了这个。”
“啪”,一记耳光像夜里的枪声--响亮刺耳。耳光被玉姝甩出去以后她又后悔了。以前的愤怒和恨只是憋在心里,而现在通通可以发泄在云商身上。她惊讶于自己的低能自制力,它们不再帮她控制体内的某种情绪,任她发挥,而且她似乎知道无论怎样发挥都不用承担任何后果。
被打的人用头顶着玉姝。又慢慢将脑袋从玉姝的怀里抽出来。
“啪啪啪”,他自己又虚放几枪。响声依然空洞。
打完自己,他一言不发,坐在灯光里。幽暗的灯光使他黑色皮肤更黑。
夜里醒来时,玉姝发现他的手却环着自己的腹部,仿佛那里面真的有一个孩子。
云商开始打鱼了,他说一定要养活玉姝,并且出小村为她买许多的褶皱斑斑的报纸。
“你教我字罢!”
“什么?”
“你行吗?”
“不然,我不知道你所思所想,而且我……”云商低下头,将烟灰弹在空中,看着一抹一抹烟灰斜飘着落向地面。他又果断地下了决心一样抬头道:
“我将来还要教育我们的孩子。不然我就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你看现在的孩子,那有不识字的?”
玉姝刚刚柔和的语气突然变得僵硬:
“我累了。”
玉姝不想要孩子,因为这样一来,她就和这个男人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是密集的弦,树林一样横在玉姝和云商之间,割断这根还有那根,永远也割不尽。
她半生在这轮椅上,早已经恨透这种固定与被固定的关系。
如果,一个人没有腿可以照样活下去,她愿意舍弃。
如果,有了一双腿依然活不好,她却不知道该如何。
在内心她笃定地相信着一种遥远而陌生的希望。这希望随着云商的逼近越来越远至天涯。
玉姝整理着剪裁好的图案。分别夹在相册里,这样的相册已经有六个了,厚厚一摞在眼前。
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姑娘努力奔跑着,在跨向对岸的那一刻,被定格下来,夹进相册。她两腿跨开半米大的步子,玉姝忘记自己多久没有奔跑了,多少年以前奔跑的兴奋感该是什么样子,那种感觉该如何形容,像饥饿中吃了一块软面包?像哭泣时看到一束鲜艳明丽的花?她完全不记得了,大概是这其中的一种。
女孩只留下了侧脸,可玉姝相信她一定是幸福的。她的姿势很洒脱,如果自己再次能够在地面奔跑,也许一切都将泡沫般的飞腾在天空吧。
第四节
四月的春季一片温暖,玉姝在门槛边织一件小花衬衫,她昨晚做了一个梦。
一个轻盈的梦。
天空当时在脚下,踩着一片湖泊蓝,玉姝找到了一所小屋,屋里有一个古藤将枝干一直伸到很远的远方去。
她踩在轻柔的天空上,走在上面却像伸开臂膀飞,身体如纱轻柔。
也许是沉重的身体将她压迫得有些痛苦不堪了,这个轻盈的梦来帮她缓解苦痛。
五个月的身孕,玉姝已经苦不堪言。
早孕时候喝水都会吐,云商帮她找到了杏皮,用水泡着喝。
有一天云商回来时候却看到玉姝痛得在轮椅里面蜷缩成一堆。
云商因为怕失去了孩子,一定坚持送玉姝去了诊所。
这个孩子玉姝能保到现在,恐怕也不能保他将来。
孕期的抑郁极为容易导致孩子先天发育不良。云商终日砍竹杀鱼,无暇顾及玉姝,他更加不懂一个孕妇所需要的照顾。
天气热起来,空气中的气流使玉姝心情舒畅。
她像一只硕大的蜘蛛盘踞在轮椅上。
她在尽情享受早春那珍贵的阳光。再过几天天气会炎热无比,春天的季节真是短暂,如今看来腹部隆起得厉害,坐着更加显形。
引得旁人来看,玉姝便更为反感。
“怎么,她这样的还能怀孕?”
“那你能想象她男人得用多少种办法?”
“无奇不有!”
“嘿嘿嘿”
“生不下个胖小子,李老头儿会娶她?”
玉姝拉上帘子,试图将声音切断。几个女人仍旧站在窗台前的石板旁说笑着。
玉姝没有再出去过,直到一个八个月多的早产儿从她体内滑落。
她完全不能接受做一个母亲,因为她的身体。
可是,她看到他在那幽暗的地面涩涩地哭着。手指和脚趾都被一条长线缠绕着。血液的气泡还留在他黑色的皮肤上,冒着热气。
受神的旨意所控制一样,玉姝举起了他,收在怀里。
同从前预想完全不同的是,玉姝手忙脚乱将自己的衣服解下来包在他身上,顾不得自己身体单薄,只剩一件衬衣在身上。
云商赶鸡鸭一样挥舞着棒子让那些聚在门口的女人赶紧走开。
他迎接生命的方式很粗暴,用手捻着婴儿的耳垂,直到他发出响亮的哭声。
其实,他并非疼痛,只是因为饥饿。云商举着婴儿跪在玉姝面前,玉姝掀起衣襟来,乳房早已经鼓胀如气球。
云商口中轻唤“孩儿……孩儿”像一种祈求,声音坚硬如刺,但眼神中透着一个父亲特有的温柔目光。
同云商曾经忧虑过的情景完全不同,玉姝时时刻刻都抱着孩子,生怕被人抢走一样。她的谨小慎微实在超乎他预料。
记得不久以前,云商曾多次做同样的梦,梦见玉姝将孩子丢在水里,让他溺死。现在看来,这种担忧确乎多余,毕竟她是母亲啊!
“你说,云商,他如果像我一样,我们该如何?”
“有我在,我会让他健康长大。”
不幸降临一万次,幸运就会降临一次。
这婴儿,也是幸运儿。
他竟然是健康的,早产儿的一切风险都好像故意躲着他。
他既非母亲这样残缺双腿,也非父亲那样背着罗锅,他健康得完好无缺。
玉姝用脸贴在小孩儿的脸上,慢慢摩擦着,又忍不住抬起手来抚摸。她每天重复这样的动作,从不知疲倦似得。
她的快乐加了倍数在增长,甚至不再愿意花大把大把时间猜想自己好起来的样子,似乎这个孩子的出生使她的腿疾在不知不觉中痊愈。
真是神奇啊!云商不止一次望着玉姝窗前哺乳的认真模样默默感慨着。
要是我也是一个女人就好了,那我就能明白那种幸福的感觉是什么模样,看着她陶醉其中的样子倒真叫人羡慕嗬!
第五节
父亲的死亡原本正常,只是几个姐姐为了那个小屋发生的争执几度令玉姝发昏。
丧葬的那天,她亲眼看着疲倦的父亲被推去火葬场,他虽然已经死去多日,可是他活着的气息似乎还在,或者说玉姝从未接受这个事实。
从火葬场捧出来一个小小木盒,大姐面色凄凉说,这就是父亲。
一个人在顷刻间化为乌有,这在玉姝的生命中是头一次。
目睹这样的结果,玉姝从椅子里掉落在地面,她明白父亲的气息彻底消失了,这种清醒状态以前所未有的明确冲向她耳骨。
“爸。”
她感到踩空落下断崖一般,一阵轰鸣过后,难以承受的失重感迅速袭来。
“爸!”
五脏六腑突然之间被一种巨大异物堵塞住,她喘不出一丝气息。
“玉姝,玉姝!”云商呼喊着玉姝。
玉姝的脸上挂着一层层密集的汗珠,半张着嘴唇,那干裂着的嘴唇上面一层层白色死皮卷了起来。
父亲临终前,一直在醉酒和昏睡中。醒来便去买酒喝,有一次在街上被小男孩打破了脑壳,他也没有去医疗所贴胶带,任血流一道道挂在脸上。
他提着一个小孩才能用得着的小木凳,坐在阳光下,坐在床边,门口。有人见过他在认真读报纸,用手指压着那群颜色鲜明的字,一个个地读。他笑呵呵抬头突然对你说,我那女人以前喜欢看报纸!
声音混浊,说话间还会向对方承认似的点一下头。
小孩扯走他的纸,他拉着另一头,结果手中只剩下一角无字的空白纸片,他追着跑了一条街,哭着回来了。
黄色泪珠挂在黑白参半的胡子上面。
父亲走前,烧了最后一堆垃圾。垃圾里有他从废旧回收站那里捡回来的报纸和一些塑料袋、发霉的馒头、丢掉的盒饭、旧鞋什么的。
房子已经被掏空,遭到洗劫一般。只剩下一片光线从那个书大的窗口投进来,窗口如此吝啬,似户外面的阳光按面积收费,它总共射进来这一片,已算恩惠。
即便如此,父亲生前也并不喜欢出现在这点光线里,他习惯在黑暗中,背对着光线飞进来的方向。
玉姝想收拾点什么,可是这个空荡荡的房间没什么给她可收拾。
她便双手转动轮椅寻找着什么一样在屋里走了几圈,没有了父亲,房间充斥着无限空旷,如同原野。她从未感到这个屋子这样大,以至于她有不适之感。
转了几圈,轮椅上粘着小昆虫的尸体黏液,散发着一股腥味儿。
玉姝,想离开了。
推开门,眼前黑乎乎立着几个人。
“姐姐,你们也来了。”玉姝仰着苍白的目光、苍白的鼻尖、苍白的嘴唇。
“我来是替父亲收一下屋子。”几年不见,大姐唇角处不知什么时候生出几道短短的皱纹,大姐胖了,仿佛一只被贵妇养肥的猫,眼中带着懒散。
“你让玉姝说说这屋子该归谁?大姐你没有孩子,姐夫又在银行工作,你像我一样,两个孩子,家里一个赌博客?”三姐还是这副急脾气。
“要这样说,最活不下去的是玉姝妹妹吧,腿是这个样子,现在还生了孩子,又嫁到农村那么远……”二姐慢吞吞说着话,一边用手指拢了拢额前的头发。眼神对大姐有几分畏怯,又受惊似投了一眼过去给三姐玉凌。
大姐没有再说话,径直走进了屋子,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人测量员,一个人房管所中年男人。
二人均不说话,测量员用卷尺测量屋子,中年男人取下胸上别着的钢笔在本子上沙沙沙写着什么,笔尖龙飞凤舞一样绕得飞快,又很有节奏感。
“大姐,你不能这样吧,人是你叫来的房子就归你了?”玉凌扬着铅笔尖的下巴,目光如炬瞪着大姐玉颖。
“跟你讲什么道理,我是家里的老大,自从母亲不在,我辛辛苦苦工作扶养你们几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房子自然是我的……”
“你大房子就是你的,这是什么道理!!大不了我们把这个房子平分,凭什么给你。”三姐上前一步,隆起的胸快要顶上大姐玉颖。
玉颖并不像玉凌这样火气冲天,但她还是稳稳地咬出两个字:
“让开!”
玉凌似被这两字打中心窝,突然捂着胸口,二姐玉轴急忙双手扶着眼见倒下去的玉凌。玉颖仍视而不见,双手抱着胳膊,光线在她脸上留下一片三角形的白色。
她们都没有发现玉姝已经走开了。
梧桐花已经落满地,玉姝毫无察觉,自己的眼泪在梧桐叶上聚了一小池。
她格外安静地躲在这里哭泣。
她知道父亲会离开,但是却从未想到假如那一天真正到来自己会如这般无助,如何痛苦!
他虽然身如枯木,可是给予玉姝那种被保护的感受却没有被揭去,现在她真的只是一个孩子!失去了那份永恒的爱。而她过去从未想像过这种爱对她如此珍贵。
感到自己仿佛一只被剥去外壳的蜗牛,裸露着内脏走在危险人间,肉体和精神都陷入极度脆弱中,一片树叶足矣压碎她的身躯。
玉姝真的累极。
第六节
云商给玉姝的报纸已经占据了半个床。
玉姝给孩子取名,无哲。又唤乳名,哲哲,他也时常会被邻居的姐姐嘲笑:
“你爸妈是如何造出你这个异物的?”
小哲哲也只是双手将小食指塞进纽扣缝里来回掏着,不敢抬头回答他们的取笑。
有时候,玉姝会恰好看到了,气得脸色苍白,却无可奈何。
那群孩子会跳跃着散开。
云商并不觉这事会对小哲哲产生什么异乎寻常的影响,自然不以为意。
玉姝却因为屡次三番提醒云商失败而生气起来。
这天划着轮椅在河边亲眼看见一群孩子丢石子打伤了小哲哲。
看着孩子滴着泪花儿回家来,玉姝气得发疯。
她把郁气都洒在云商头上。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可能生下他,让别人嘲笑!”
玉姝将剪刀、报纸、水杯、牙刷,都扔向云商。
“你无能!你无能!”每个字都被她咬碎了吐出来,砸向云商,即便他现在出去杀人玉姝也会毫不阻拦。她需要他有一个大快人心的反应。
说着,她的脸色慢慢发紫,嘴角不受控制地来回抽动起来,接着是下巴左右晃动,云商从未见过玉姝这样气急。他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竟跪在玉姝面前朝着自己的脑袋抡起拳头来。
“妈妈,妈妈!”小哲哲也奔跑着进来。
玉姝的脸凸出异常狰狞的表情来,她似乎不能自己,身体朝上抖一抖。脖子伸长后缩不回来一样直直向前方伸去,脑袋被人揪住了一样,痛苦挣扎着。
将小哲哲吓得哭起来,他的父亲也坐在地上哭起来,脸埋在一双沾着鱼腥的手掌里面。
玉姝使云商想起了上次被杀死的公鸡,头已经砍下来了,身体却在地上折腾了几个来回。在它生前它极为傲慢,并且好斗成性。
太阳偏西的时候,玉姝才停止这种状态。她疲惫地落在轮椅里面。
云商在做一些饭菜,他脑中回忆着下午那恐怖的场面,他知道玉姝残疾,可这样的妻子,早已经走进她生命中,成为他的一部分,云商第一次做了残忍的想象:假如玉姝离开自己,会不会她会死,随时!
最后想到的两个字遥远的鼓声一样在他身上反复撞了一下又一下,令他沉重。
阴雨绵绵的九月里,小桥上落着泥泞的脚印,沿着那小小脚印找过去,哲哲在一根长长的竹子上骑马。
“驾!马儿快跑吧。”
雨里玉姝呼唤的声音里藏着急切。
“哲?”
云商堆着高高的竹山,竹子摞起来已经快有屋檐一般高,中间窄道里紧容得下一人经过,这里平常成了邻居那些小孩儿穿梭来去的乐园。
“云商,快找找孩子,去哪儿了?”
云商拍了拍手套,顺手搭在窗台上,迈开步子出了院门。
不一会,他腋窝下夹着浑身湿透的小哲哲。小孩儿眼神里透着淘气,亮蓝的眼睛像蓄着清澈映人的泉水。
他的手里仍倒提着那个父亲亲手削的“马儿”。
“爸爸,爸爸,马儿该吃草了,快放我下来吧!”
稚嫩的声音。云商望了一眼玉姝,玉姝手里虽握着一截竹子,眼睛却盯着墙上的尺子。
云商舍不得教训他,他又不能违逆玉姝的意思,只能作势用尺子打了哲哲,他这么小,却已经学会了最简单的“狡猾”,他装作痛彻心扉的样子吼叫到:“疼!”
转而却和父亲在竹摞背后格格大笑。
“听说,大姐住了院,分房的时候闹腾得太厉害她多年前心肌梗塞复发了。”
“哦,其实大姐要了这屋子并无用。”
“我好奇你那时候为何不要这屋子,你要了他们有不给你的道理?”
“要它做什么,你看看他们这样争,还不够乱吗?父亲生前说过将屋子留给我。可惜,没有了父亲,这个屋子我呆在里面,它实在太空了,没什么意义嗳!”
玉姝以一个长长的叹息终结了谈话内容。她神色凄凉望着屋外的天,阴雨依旧。
轮椅里面呆久了,玉姝越来越懒散,小腿以前还可以伸到踏脚上,现在又收了一截,在空裤腿里晃荡着。
云商将家里打理得很完整,玉姝回想着,自己的生命其实并未有什么改变,她终将无法痊愈,十二年了,她的心是怎样在这阴雨里潮腐掉,无人可知。
欣慰的是哲哲,他欢快的样子总能让玉姝回想起来笑容满面。
他是天使。
对于父亲的恨意已被时间的秋风吹散,从浓至淡,玉姝带着一种辗转反侧的心情,原谅了当时父亲的无奈,虽然时间过了这么久,恨意浓至墨,才散开。
云商今日照例去了河里捞鱼,哲哲听说晚上父亲要烤鱼,开心非比寻常。
他召集了一群伙伴在竹摞下游戏。他们像春日的蜜蜂,欢快极了。
玉姝备着烤鱼的调味料,用针仔细给瓶盖打眼,每个瓶盖十个眼,撒出来的调味料才均匀些。
她预备冬日到了给云商做一些垫子,毕竟秋日寒冷,他的心口想必很受凉。
她便准备多做些活计,听得见墙外哲哲和小孩们还在追逐玩耍,她便定了心思裁剪起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簌簌落下,像一只蛾子在煽动翅膀,玉姝的右鬓发处骤然疼痛了一下。她推着椅子转了身,就听到墙外粉杏在叫:
“爸爸!”
她的双手塞在嘴里哭着,似乎要吞掉几个指头,另一个孩子用手指竹摞。
整个竹摞顶的竹子完全滚落下来了,从正方体变成了金字塔的形状堆积着。
“哲哲!哲哲呢?”
“阿姨,他就在竹子下面。”他们乱七八糟用手指着竹子。
玉姝脸色突然发紫,她朝着竹子落下的哪里飞去,刚脱离轮椅就掉在竹子上。软软地落在地面。
“快喊人!呀!喊……”
玉姝用手抓竹竿,那些被削好的竹竿从上面完全滚落下来,大轮子一般压过玉姝,又滚到一旁,整个竹摞塌了!
小孩们看见玉姝也被压在下面,有人试图去拉,但根本找不到她的衣物,有小孩子已经跑开,大一点儿的去喊人了。
九月底的最后一天,还是落起了雨。一丝丝带着微凉,舔进口里有点儿腥。
竹摞静静地坍塌着,时不时还掉下来几根,发出一阵阵滚动的响声,院落看起来有几分废旧气息。
被雨打湿的几只鸡终于慢悠悠从竹摞里出来,咯咯咯向周围走,无所事事的模样。
他们都说,秋日受了水的竹子太重了!要在平时可能不至于嘛!
唉,该,都是命。一个老人转身手捅进袖子离开了。
跪在地上身形高大的男人是云商,他看着眼前的景象,表情凄凉,神情呆滞。
地上躺着的孩子是哲哲--重竹压死的五岁孩童。眼睛依旧睁开着,雨丝穿过万重大气远道而来滴落在他明亮的眼球上。他没有闭一下来躲闪,因为他不能了。
有人在人群叹息,有人低声说话。也有人已经走开,他们没有任何办法。云商跪在这里已经时间漫长,谁也没能将他拉起来,他的膝盖似乎在地面生根发芽。
床上躺着的人是玉姝,一家三口今日夜里没有像往日那样生气勃勃地在里屋欢笑。那一切再也不会有了,因为发生在昨天和昨天以前的几千个日日夜夜。
阴雨总是没有停的意思。
玉姝的脸有擦伤,她呼吸声粗重,医生说她还得个把天才能醒来,而且她的精神再也不能受到刺激,否则她有可能全身麻痹症。
云商知道无法掩饰什么,玉姝如果疯了还是让自己来照顾吧,如果真的全身都瘫软了,就伺候她一辈子吧,只是……
云商手捂着脸,又抹了一把脸,一行行混浊的泪水在他的皱纹深处穿行。
云商这一夜哭到三更天。
屋外那只鸟也一直“呜呜,呜呜”叫到那时候。
第七节
玉姝和云商在做那只棺材,一个孩童的棺木,玉姝照旧只是在一旁看,这些年无论云商在做什么,玉姝看着也就是在帮他做。肿起来的眼皮将眼珠遮遮掩掩藏在里面,她的皮肤透亮,似有光照着。
“云商,我渴……”
云商帮她去拿一杯水。
她的眼睛不看棺木,只看着空中,那里既不属于天上也不属于人间的地方。云商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是她声嘶力竭,几度气绝最后也倒没有死去。
云商的预感,玉姝是挺不过的,她身体不好,又这么瘦,怎么就可以流那么多泪。
冬天来临的时候,终于开始飘雪。
太阳还在天空,小雪柔然而至。
玉姝拖着身体划着轮椅在风中等着云商回来。
她在轮椅里像坐着也像躺着。
也许是因为身体太单薄了吧!
玉姝眯着眼迎着刺眼的阳光看去,在小雪如水晶帘外,阳光很亮,透着从未有过的白光。
她的手渐渐麻起来,一点点竟然没有了直觉。玉姝有些毛骨悚然,又抖了抖手指,发现胳膊都举不起来。这种酥麻变成一种柔软了。
脖子也无法抬起来,太阳不是白色,因为头不自觉掉落下来,目光里只有地面的枯草。
她试着挪了腰部,全都无法动弹。云商举着一只两尺长的鱼迎面而来。
鱼鳞闪着光亮。
“玉姝?”
“玉姝?”
“玉姝!”
他摇着她。
只有意识是明白的,玉姝知道终究还是只剩下意识在清醒,身体越来越软,越来越向下落去。
意识再也无法控制这只身体,就从那些年最早之前开始,她对无法控制有了最初的恐惧,现在这恐惧落叶归根般安然。
现在,一切都是柔软的。她带着一丝丝惊惧,连这种恐怖的感觉也一并慢慢柔软下来。
我越来越想离开自己,直到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离开自己。
她轻轻说些什么……
云商穿着那件军绿色的衣服在剖鱼,背对着玉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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