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屋穿过稻场,庄户,踏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田埂小路,上坡,又见一个稻场和庄户,上一条大路,走不多时,有一块青草地。
青草地是一个废弃的田亩,不知从何时废弃的,到我见到它时,已是香草青青。比公园的草地狂野,夜比人工绿化带温婉。它是有着缓缓斜流的坡,坡的边角长一棵山楂,几棵野树,坡下两株松和一洼浅浅的塘。
我会在周末或某一天的傍晚和伙伴们来到这里,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去,路过也不当有它的存在。
小时候的庄子就那么大,孩子也就那么多。比你大太多的孩子,你会主动远离,比你小的孩子,你也会。所以,我们在一起玩耍的人,总是固定的,男孩,女孩都有。在草地上打滚,趴着比赛赶家庭作业,过家家,演比自己实际年龄小的孩子,叫一个姑娘:妈妈。我们相聚在那里的时候,快乐的像人世没有忧虑,天堂不过如此。
我是个从来不会安定的人,小时候就是。仿佛有永远都用不完的精力,可以从早晨蹦蹦跳跳到下一个早晨。每当,夕阳在对面田畈的岗头上隐去,内心就开始不太安宁。总害怕爷爷站在家门口一声喊:阳子,回来吃饭啦……
这样的呼喊,我每天都要听见,却从来不会习惯。在青草地上的时光是舒缓的,烂漫的,离开这里,无非是吃饭,睡觉。和一个孩子谈吃饭睡觉与让他杀人放火一样,答应了,也是情非得已。
上学之前的孩子,是不会玩的,玩,不过是无意识的浪费时间。上学后的孩子,就知道什么是玩了,怎么在玩里找到乐趣,怎么玩才会有乐趣。
当我一次次随着同伴来到这方草地的时候,我就像小兔子找到了食物,搁浅的鲸鱼回到了大海。我从来不会觉得那里索然无味。但我也不会觉得那里会有什么奇迹将要发生。爬上松树的顶端,俯视一圈,依然看不出它的异趣,躺在它的身上也不会感到天有多蓝。那样安静的日子,真实不虚,稳当安然。你没有奢求,没有伟大理想,没有惊世抱负。仅仅是和大家一起,蹦蹦跳跳,吵吵闹闹。炊烟升起的时候,就知道分别要一个个开始了。先是他回家,然后是她。……你并没有多少悲戚,抱怨。只是在心中忐忑,想,下一个会是我吗?
终于轮到我了。和他们告别,没有什么仪式,干干脆脆的说:“我回家了。”转身就走。路过庄户人家,看到趴在廊前的狗,跑上去摸一摸,它眯起眼睛的那一刻,你还是会感到幸福。在田埂上奔跑,田里稻浪翻涌,心里毫无杂念,不觉得它美或丑,只知道起风了。有时候会看到青色的大螳螂,和稻叶的颜色一模一样,如果它不动,你就不知道有什么别样的存在。遇到它,就意味着它生命的终结开始了。并不会觉得人是残忍的,不会为它哀伤。轻飘飘将其大卸八块,踩在泥里,继续往家赶。青草地梦幻般游乐的场景,已经忘了。
饭菜都端上了桌,爷爷在喝着酒。那小小酒杯虽不精致,但那种别致的小,让你感到一切自然妥帖。不会想喝酒伤身,不害怕爷爷死掉。所有的担忧都离的那么遥远,尽管也触手可及。拿起碗筷,吃饭。坐在门口,看着一级一级的梯田,在太阳的归隐下,慢慢变暗。
我离开青草地的时候,常常会忘记它。我想起它的时候,就已到达。还是杂乱无章的草,刚刚开花的山楂,纷纷落下的松针,不管不顾。我们在这个狭小的游乐园延缓童年,使它变得饱满,而不是虚空或模棱两可。同样青色的蚂蚱,青色的知了,就在草丛里跳跃,鸣叫。它们随时都会牺牲,但对于死亡却一无所知,这是它们的幸事。至于谁会躲过一劫,我们也不得而知。一切随着兴致。
从什么时候,我告别了那块青草地的呢?为什么突然又想起它?这两个问题,我一个也不能回答。但,可能,也许,是因为有的孩子长大了吧,或者是我长大了?总之应该和长大有关。坐在青草地上,我们经常一起畅想长大以后。却只是想着长大,长大。从不想长大后背负什么样的梦想,实现什么样的价值,有怎样的生活,幸不幸福。长大,就是长大而已,像长大后怀念童年一样,都那么的无凭无据,无缘无由。有,又如何呢?未来在未来,过去已过去。我们的怅惘迷茫,多余的零零散散,东一处西一处,无法归一,无法比拟。
青草地,回到了我的梦里。三两同伴,丢手绢,捉迷藏,驴打滚,都面带微笑的聚散,不温不火,不害怕天黑,不害怕日头。只害怕明天有雨,草地成了湿地,只能各自坐在自家屋檐下,乞求雨停风驻,草长莺飞。
蒲公英在飞,春天刚到的时候和樱花一起,映衬天地大美。我轻轻吹起它的圆球状身躯,一个个蒲公英就飞走了,有的随风而逝,有的落在脚跟。我为那向着天涯海角飞去的开心,为落在草地上的忧郁。这是它对青草地的眷恋吗?像我一样,纯洁如赤子,不弃不离?可这是我的心啊,我到底会选择像飞舞的蒲公英那样,远离,告别这块承载喜悦的乐园,奔向生活的泥沼,龃龉前行。我不是身不由己,我是心不由己呀!
秋天近了,我在凉风里看到青草地枯萎,山楂变红。快乐的跑去摘下来和大伙平分,你一个,我一个,他一个。很快就会吃光,一年四季的几百日里,我们看过无数次山楂树和它的果,却只吃这一回。还是要感谢这片草地,它送给我们一块绿毯,让我们在夏季傍晚游戏,秋季品味甜美,春天看它生长,冬天成一块画布,我们执笔,它满心欢喜。
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再回过青草地,它还会如当年那样欢迎我吗?山楂和松树还在吗?野兔会不会在那里筑窝,刺猬有没有路过,看到蚂蚱们热烈起舞,知了会不会迎合?我都不知道。那个常演母亲的女孩已经出嫁多年,那个单纯的姑娘,也在灯红酒绿中醉享人生。总跟在我身后的小男孩现在成了粉刷匠,是否本领强,没有问过。还有一个大哥哥,听说娶妻生子后变得很不孝顺,人们说他真是:娶了新娘忘旧娘!而我呢?穿梭在诺大的人世间,寻求些没用的的妄念,为之所累,又欲罢不能。谁也没有更幸福,也都没有回去探望青草地,嗅一嗅她当初的芬芳。在那里坐一会,静下来,等风起,等落日,等松针满地,草木凋零。我想,一定会的。悠悠的日子,虽短还长,四季变迁,沧海桑田,都是不慌不忙。
我想起傍晚的夕阳,想起爷爷站在稻场高喊一声:阳子!
我就知道,要回家了。
我是光,是阳子,我不应该惧惮,惆怅。一切都在变,一切都未变。七彩阳光打在脸上,谁看到了它的美艳?不要徘徊了,青草依旧香,我们依旧忙。
2016|7|12|午后|重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