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卞之琳,他没有“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他不是艾青,他没有“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
但他有“钢铁编织起亚洲的海棠”,他说“大风在阳光里/附在每个人的耳边吹出细细的呼唤”。他的诗不用来勾勒寻常的图景,词句里洋溢着一种“超常搭配”的才华;“野性的海洋”,“喃喃的波浪”,是那么生机勃勃,显得壮丽而雄奇。
他的诗里充满了“非常规”的意象的组合,自然而然地将浪漫与现实交融。他将“你想最近的市价会有变动吗?府上是?”这样日常的对话写进诗里,他笔下的森林说“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他是穆旦。一个中国诗人。
他的文字里密布着对现实的关切,他写“洗衣妇”,写“报贩”,写“农民兵”。他忠实地揭露“他们是工人而没有劳资/他们的取得而无权享受”,“而你的报酬是无尽的日子/在痛苦的洗刷里/在永久不反悔里永远地循环”,却忍不住用上自己文采,对蛀虫一般腐朽的人犀利地讥诮“你比你的主顾要洁净一点”。他在最苦痛,最波澜起伏的日子里写着不失格局和气魄的诗句。他为自己的作品起了很多具象的题目,如“防空洞里的抒情诗”,如“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又为这些现实的题目匹配了现实里触手可及的句子,如“这是不是你的好友,她在上海的饭店结了婚,看看这启事!”再如“火熄了么?红的炭火拨灭了么?”但这些寻常语言交织在一起,却又变得那么不寻常,日常会话汇集在穆旦的诗文里,音量骤然升高,形成了撕心裂肺的控诉和呐喊,变成了对社会,对战争的高声质问。
他又忍不住踏出现实的空间,由理性的陈述带入非理性的狂想。肉体呼吸着防空洞里窒息的空气,他的思绪却又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形成一番壮丽的奇想,“那个僵尸在痛苦地动转,他轻轻地起来烧着炉丹”,是火烧,剥皮;是痛苦,毁灭。战争让人们忘记了和平日子里的常态,咖啡店,松软的皮椅,还是轰炸,是硫磺的气味,孰是真实,孰是虚幻,早已在血肉横飞的现实里辨别不清。“整个城市投进毁灭,卷进了/海涛里,海涛里有血/的浪花,浪花上有光。”
他终于还是把思绪和感情寄托在一个非现实的想象空间里,用一种“非常”的狂想构建一个庞大的诗歌世界。穆旦是一个深受西方文学影响的诗人,他的诗就像雪莱《西风颂》的“黄的,黑的,灰的,红得像肺痨”,像威廉布莱克《老虎》的“是怎样的槌?怎样的链子?在怎样的熔炉中炼成你的脑筋?”,穿插着比喻和意象的罗列。如“黑色的脸,黑色的身子,黑色的手”,如“鸟鸣,霏雨,金色的花香”,再如“那毒烈的太阳,那深厚的雨,那飘来飘去的白云在我头顶”。他开始用非同寻常的比喻来形容那个非同寻常的时代,那种非同寻常的灰暗与残酷:“污泥里的猪梦见生了翅膀,从天降生的渴望着飞扬”,想象力成为诗人的天国,现实中的战争与喧嚣,全部在想象的世界里化为和平与宁静,甜美的往昔与残忍的现实互相照着镜子,却又互相的不可触及。
于是在现实中战争吧,在战争中写下有分量的句子。他写“七七”,写“野外演习”,写“打出去”。他在军旅生活中稔熟了与战争有关的名词,“勃朗宁,毛瑟,三号手提式,或是爆进人肉去的左轮”,又在艰苦的环境中感受到生命的脆弱,“疾病和绝望,和憩静,要我依从。”穆旦的诗是有重量的。如《森林之魅》,像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人咳出的血,又像是一个拳头,一下一下捶打在泛黄的纸面上。
穆旦的诗是壮阔的,不恰当地以诗词作比,就像李白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辛弃疾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穆旦的诗里涌动着一种力量,像美国诗人迪兰托马斯的一句“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动花朵的力量”。他的诗不是如泣如诉式地柔婉,不是描绘出一幅往昔的画面令人神伤和追忆,而是用奇幻的意象组合,高超的文字技巧,搭建出自己的诗歌世界,然后邀请读者进入,共享这个“异世界”中文字的奇绝。
这就是穆旦。
By 十五的橙子
写于一个读诗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