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李敬泽誉为在“尾条新闻”和“头条小说”中写作的须一瓜,近几年在《蛇宫》、《雨把烟打湿了》、《淡绿色的月亮》、《鸽子飞翔在眼睛深处》等中短篇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角色,勇敢地实践着当代作家“对一个重要想象领域第一次自觉的勘探”。而其中我关注最多的是她在作品中对人物复杂性格的刻画和面临的道德困惑所作的追问。
须一瓜曾经当过法制日报的记者,有机会接触各种各样活生生的案件和残酷的故事,这样的生活给她积累了大量的写作素材,但是她并不像以往一些公安题材作家那样,着力在案件的侦破或者追捕逃犯方面进行详尽的叙事。而是选择了“精神警察”的角色,从表往及,深入到罪犯内心深处的困惑,从其分裂的人格,复杂多样的性格等方面进行刻画。如《雨把烟打湿了》的高技术人才蔡水清和《鸽子飞翔在眼睛深处》中的惯偷粽子和就是这样两个极端的典型角色。
在《雨把烟打湿了》中,虽然妻子对家人为丈夫蔡水清请的名律师反复说:“水清一定不会杀人的。”但在庭审中蔡水清对所有的指控却都不作反驳,只望着窗外反复说“雨把烟打湿了”。是啊,既然雨已经把烟打湿了,一切已无法挽回,努力还有何用?我们总习惯于在悲剧发生后才去分析和寻找原因,追问犯罪动机,却忽略了在事件发生前主角性格的慢慢裂变和生活、工作、道德等等方面的困惑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于清对杀人动机的回答更是简单到“雨太大了。”很多事情的发生其实很偶尔,很难说清楚为什么。说是偶然,其实也是必然,是钱红家的高贵出身和自己卑微的生活背景对比带来的压力;是丈母娘家人不断提高的要求和本人寻求平淡安定生活的冲突;是一个被引进的高技术人才在繁华都市面前,在面对太多的生活困境中无法解脱,造成水清长期压抑情绪无处疏通的一次总爆发。当道德上的困惑得不到疏导,现实生活袋困境无法解决时,再高智商的人也将陷入绝望,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于清最后在法庭上的不辩驳和冷静,就是一个例证。这样的选择是令人痛心和绝望的,留给读者深深的思考。
在短篇小说《鸽子飞在眼睛深处》中,一个子女在外地孤独寡居的离休老女干部,一个以偷窃为生的年轻男子。两个生活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因一次偶然的邂逅而结识,后来因为老太婆的“蛮横”而成为亲密的好朋友,从最初的互相提防和敌视到年轻人为照顾老人而忘记了自己的动机(偷老人的青铜马首古刀)。这些变化的发展都要归功于老太婆的善良真诚和宽容,特别是当她发现年轻人是以偷为生后,还替他向警察撒谎求情,继续保持着和年轻人的交往。这才有后来老人青光眼发作住院,年轻人日夜细致照顾的故事。在真心的救赎面前,人性本身总的善得到挖掘并得以发挥。
在水清和粽子两个角色身上,读者读到生活不是简单的一加一,人无法简单分为好人坏人,而生活的复杂性往往隐藏在我们看不见的某个地方。恶劣的人际遭遇,压抑的情感体验也能将一个优秀的人才逼迫成罪犯。而相反,在宽容、真诚和信任的感化下,一个惯偷却成了主动照顾陌生老人的“孝子”。
生活的复杂性不但表现在人物矛盾的性格里,更多的时候还通过道德的无序和混乱呈现出来。这方面须一瓜多以女性角色去刻画。她笔下的女性,大多是都是对传统道德准则信奉有加,一直以自己的行为践行这些的人。但是,当一个社会处在传统道德体系濒临崩溃,新的道德体系尚未形成中,人的困惑必然是无法避免的。《穿过欲望的洒水车》中的何欢,最后得知她一直在寻找的丈夫已经早在几年前的一次车祸中丧生,而处理事件的警察和医生却无一例外地将通知家属这样重要的环节给遗漏后,她的信念瞬间崩溃了,她选择了将洒水车开向热闹的人群,以一种极端绝望的方式向冷漠的人群进行诘问。《海瓜子 薄壳儿的海瓜子》中的晚娥在发现公公超越道德界线,偷窥自己洗澡后,起初选择的是忍耐,并以向丈夫暗示的方式,到最后对公公的行为作出委婉的谴责,但是由于丈夫被一种传统的道德意识所包围,只关注表面的家庭和睦,子孝妇惠,忽略了妻子的暗示和感受,导致暗藏在家庭内的危机越来越深。后来,晚蛾忍无可忍地喊出“我要一个独立的卫生间”,“我不想和别人一起住。”“讨厌的老东西”。表面维系着的和睦家庭暗藏的危机最后终于爆发出来,父子反目,亲情暗淡,连最初的程序化都无法保持。
须一瓜塑造的另外一种人物就是警察。而复杂的性格和道德的困惑在这类人身上更有着全面的体现。《淡绿色的月亮》中谢高所讲故事中的警察(那其实是在讲他自己)只因为作出了违背大多数人英雄梦,在面对歹徒时,为了避免旅客遭受更大的人员伤亡而选择妥协,“两害取其轻”,致使个人的前途和命运发生转折性的变化,不但生活永无宁日,连自己最初对警察这个职业的激情也消失了。这对一个警察是多么的不公平,但是谁又有勇气出来说真话呢。我们一直所受的传统教育和英雄主义的情结,加上生活一个崇尚英雄主义的环境中。决定了大部分的人的定向思维和价值观,那便是,警察应该为了群众,挺身而出,勇斗歹徒。而退缩,放弃便会被唾弃,被嘲笑。
小说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是生活的艺术化,通过这个艺术形式道出时代的真理,能够揭示社会的真相,能够引发读者们心里真实的感觉。读须一瓜的作品常常给人一种生活的残酷真相被无情剥开,道德的困惑和生活忧伤无处解脱,没有答案的深切痛感。
作为一名女性作家,须一瓜和当代许多的女作家不同,一方面她勇于追问生活的真相,向无序混乱的道德体系提出诘问和质询。同时借《淡绿色的月亮》中谢高劝说芥子,别学那猴子,不要去掀开石头让下面的蛇爬出来这样特殊的方式告诉我们。别试图追问道德准则,这是个无序的时代;别试图去揭开生活的真相,生活,是经不起追问。
须一瓜曾经做了十几年的政法新闻记者,在采访中接触过许许多多的案件,有些故事比小说更残酷和精彩。她说自己曾经打算放弃小说写作,但后来依然重新拿起笔,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真的绝望。”在小说世界里,她能够逃避残酷的现实,或者赋予罪犯复杂性格,甚至以展示罪恶的杀人犯人性中善的一面的方式来唤起现代人对传统道德观念的向往,从而重建几近崩溃的良好道德体系,这正是她作为一个有时代责任感的作家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