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经过多日的申请程序审批,我终于得到了机会进入H看守所,近距离地接触里面的犯人进行采访,能够探讨他们除了那件改变了自己人生轨迹的事情之外的更多的事情,更多地作为“人”的属性的一面。
早上8点20分,到达看守所,还没进门就看到外面有一队队的巡逻人员,三人一列,手里拿着防暴盾牌和防暴武器,全副武装地沿着围墙巡逻,虽然围墙上已经拉上了铁丝网和电网,但是巡逻人员的巡防,却是给我最深的印象的,让我真正也最直观地认识到,这是一个囚禁犯人的地方。
下车之后,抬头仰望一下整体的全貌,那种压迫感让我不由得咽了咽唾沫,听说有些工作人员第一次上班的时候还会感到害怕,的确是有这种可能性,那种冰冷的气氛,让人不由得就紧张起来。
得到了出入证件后,开始了严格的检查程序,先是需要经过一道指纹锁的铁门,之后就是一道金属探测器大门,也就是我们在机场过安检的时候所经过的那种,之后是需要刷身份卡的电子门,然后进入一片连绵的房间,那是律师会见、审讯的地方,无一例外地也用铁丝网围了起来,再然后就是透视仪,我随身携带的所有物品都被拿下来检查了一遍,甚至外套都被脱下来检查是否有夹带违禁物品,而违禁物品,包括手机,所以我的手机理所当然地被拿走了,这就是我没有留下任何照片的原因。之后又是一道严严实实的指纹锁大门,我才终于进到了关押犯人们的区域,也就是俗称的监区。
监区被一个十字型的道路划分为四片的绿化区,而在绿化区的周围则绕了一圈的房子,如果说中间的绿化是一个“木”的话,那么周围的一圈房子就是一个四方的口字,合起来就是一个“困”了。
而犯人们平时就居住在这些宿舍里,每个监房都有两个出入口,每个出入口都有两个铁门,门上的大铁锁感觉至少有两三公斤重,可以想见就算是有钥匙,要开锁也是要费一点力气的。在门的旁边有个小口,大小大概也就是30cm乘15cm,我透过这个口稍微往里面张望了一下,一个监房里被划分为两个区域,一个是漱洗区,就是犯人们平时洗漱,洗衣服,洗澡的地方,沿着墙边放着满满一列的洗漱用品,尽头则是一片用白色瓷砖铺好的地方,那就是他们洗澡的地方,没有任何的遮挡。而另一边则是一条长长的延伸到尽头的大通铺,一个监房里的四十多接近五十个人就这样睡在上面,其中当然少不了一些摩擦,但是他们却是不敢在里面打架的,一旦发生了这种事情,那么接下来的几天都要承受“坐堂”的惩罚,至于什么是坐堂,下面我会详细地说。
我们去到之后刚好就是赶上犯人们的出操,排成一列,在监房内接受管教的检阅,类似于学生的军训,站军姿,报数,有时候还会被点出来背监规,而假如背不好的话,那么就说明思想觉悟还不够,要写检讨了。出操之后,则是开始一天的工作,不要以为在拘留所内就不用工作,每天都有不同的工作任务分配到各个监房,而且各个监房之间还要进行竞赛的,表现好的监房在伙食或者是购买物品上会有一些奖励。
今天的工作恰好是加工胶花,看起来简单的工作,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需要把花瓣、叶子、花柄这几个零部件组装在一起,我试了试,却是大半天都没有装好一个,而在我一边的犯人们却已做好了一小摞。
“管教,这位是来干嘛的啊?”
“这是过来采访一下你们的,到时候你们要配合一点。”
一名看起来比较健谈的犯人笑着向带领我进来的警员询问,而得知我的身份后他似乎露出了一丝惊讶,看来他们还不太习惯接受采访的样子,于是我没有摆出电脑以免给他造成心理压力,而是就以闲聊的方式和他攀谈。
他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我们就称他为老刘吧,老刘自顾自地和我谈了起来,大都是说一些他们在这里的生活,而我则比较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也就是衣食住行这几个问题怎么解决。
老刘说,吃饭的话,每天中午十一点三十分会有专人过来送饭,而他们就拿着几个专用的桶和脸盆装着饭,然后带进去大家用碗分食,而下饭菜则是榨菜、腌萝卜、腌白菜这些食品,当然也可以额外加菜,只是不仅需要家里人提供钱来购买,而且是提前三天预定,而在第四天的中午时,就会有一个小小的饭盒,里面装上一些肥肉,火腿等菜式,这就是他们的加菜了,不二价,一顿二十八。
我看了看那个饭盒,大概和我鞋子差不多大。
那么你们一天的经历大概是怎样呢?
早上也就8点多起床,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中午十一点半吃饭,假如下午没有工作的话那就可以休息,有工作的话就要继续做,然后晚上6点半吃饭,之后可以看一下电视,也就是新闻联播那些,之后十点半关灯睡觉,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我笑了笑,打趣地说,这个作息挺规律的啊,是不是感觉身体都好了。
老刘呵呵地笑了,还真是,以前在外面的时候每天熬夜,有烟有酒的又作息不规律,身体都熬坏了,现在进来了作息规律了,感觉人都精神了许多。
会想家里人吗?
被我没来由的话问住了,老刘沉默了半晌,跟管教要了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之后才缓缓地吐了出来。
不想。
他给了我一个意外的答案。
为什么不想?
不想他们来看我,看我现在这个落魄的样子。只希望他们记得我好的样子。
说完这句话,老刘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他被狱友喊去工作才离开,我似乎看到他转身时吸了吸鼻子。
或许是天气冷吧。早晨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我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寒气”。
之后管教向我推荐了几个比较有采访价值的犯人,而我也从善如流地和他们谈了许久,了解了一些他们的经历。
被判死刑,正在等待执行的德斌。
拐卖妇女儿童的越南籍犯人阿文。
被判死刑,正在上诉阶段的老黄。
可惜的是,其中有一位也相当有采访价值的犯人金俊不愿意接受我的采访,他说他已经被采访搞得不胜其烦,已经不愿意再接受采访了,而管教冷眼看了他一会,让他回了监房。而我留意到,金俊一直在极力遮掩着自己的手,但是不经意露出来的皮肤,却是紫色的皮肤。
他完蛋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刘又跑了出来。他偷偷地和我说,像这种不服从安排的犯人,往往会在之后遭到管教的惩罚,经典的两个就是“坐堂”和“飞天”。
所谓的坐堂,就是把犯人的双手和双脚用手铐和脚镣锁起来,然后带到专门的房间,房间的地上打了一个大大的铁钉,把手铐的铁链和脚镣的铁链交叉缠绕在铁钉上,于是犯人只能保持一个趴卧的姿势,双腿曲起,双手从膝盖下面绕过去,而头则埋在两腿之间的辛苦的姿势。我试着做了一下,仅只几十秒就感觉背部的肌肉酸痛不已,而犯人们则很可能要一天甚至是几天保持这样的姿势,这就是所谓的坐堂。
而飞天则和坐堂类似,不过是把双手反铐,然后缠绕固定在一个钉在墙壁上的钉子,根据钉子的位置还分为几种不同的姿势,其中最难受的莫过于钉子的位置恰好就在脊椎骨中间,这样手臂的关节一直处于一种极限扭曲的状态,有些关节比较不灵活的犯人往往被拷得痛不欲生,惨叫连连。
之后我留意到有两位犯人提着一大筐的衣服要拿出去晒,但是就算是监房的门开着,他们也不敢轻易地走出去,因为管教就坐在监房外面,时刻注意各个监房的情况。那两位犯人走到管教的前面,半蹲半跪在管教的面前,右手举到与眼睛平高的位置,手握成拳,类似敬礼的样子,大声地报告。
报告管教,犯人xxxxx(编号)申请晒衣服。
然后管教点点头,两个犯人才提起一大筐衣服走到位于监区中间的绿化区开始晒衣服,而他们所谓的晒衣服,其实也就是把衣服挂到绳子上,而一些衣架不够的,干脆就直接摊开在草地上。之后两个人完成工作后又如法炮制地半跪下来,握拳敬礼大声汇报,等管教点头的才回到监房。从这个小细节能够看出,管教在监房里的地位。
你坐一下吧,喝点水。
采访了两个犯人之后,我不由得有点口干舌燥,管教拿了一瓶水过来给我。然后给我讲起了金俊的事情。
金俊是家中的独子,辍学之后没有工作,一直在家里游手好闲,于是就沾染上了吸毒的恶习,在一次吸食冰毒之后产生了严重的幻觉,竟放火把家中的房子点着,父母亲被烧成重伤,现在仍在医院内接受治疗,而他自己的双手也被烧得血肉模糊,现在依然会经常有麻痒的感觉,但是又不能抓挠,一抓的话那受损的皮肤就会破裂流血。他本人经常被这个折磨得整夜无法入眠,脾气也暴躁得很,经常和狱友发生矛盾。
听了之后我不禁陷入了沉默,也有些能体谅他为什么不愿意接受采访,如果是我的话,烧伤了自己的父母,可能也不愿意再去回忆那段事情。
刚才一直和你说话的老刘,他是因为制毒而被捕的,幸好数额不是很大,大概也就判个三到七年吧。
三到七年,挺严重的了,一个人没几个三到七年的。
管教笑了笑,似乎是被我的惊叹逗乐了。
这个是很轻的了,在我们这里,判死刑的都有好几个,动不动就是坐个十几二十年,那你倒是说说,人又有几个二十年。
我看了看监狱里面正在努力加工的人们,那专注的样子让人觉得他们就是普通而不凡的勤劳朴实的劳动者,谁能想到他们都有着必须偿还的罪孽,环境对人的影响真是太大了。
采访完毕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了,恰好有人送饭过来。两个阿姨推着一辆小车过来,其实所谓的小车也就是用铁皮焊起来的一个箱子再装上四个轮子而已,车里满满的都是米饭,招呼着里面的人出来打饭,狱友们纷纷提着桶和脸盆出来盛饭,我看了一下那些都是最次等的米,大概也就比糠好一点,类似于中小学大饭堂里的大锅饭那种。看着他们用自己的碗盛饭,用榨菜,腌萝卜下饭,然后脸上还有带着笑容,不时还有一些笑骂声传出来,我心里的压抑似乎轻了一点。
可能这个地方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个自我涅槃的炼炉吧。当我们抛去非必须的物质之后,清苦的生活能让我们内自省,并且有时间和精力回顾反省自己过去做的事情,很多犯人都表示在这里自己静下来之后想通了很多的事情,领悟了很多的道理,也知道了人犯错了就必须受到相应的惩罚。虽然有些人已经失去了改正错误的机会,但是至少他们的心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样或许就足够了吧。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愿这段经历能警惕每一个人,不要尝试去挑战法律的威严,不要触碰社会的高压线,因为有些错能改,有些错,没有机会去改正。
以上人物均为化名。
下回更新德斌的采访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