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匠老海,是巷口的一道风景。
一年四季,无论酷暑严寒,也无论阴晴雨雪,老海和他的修鞋摊点都会出现在巷口。让人不禁怀疑,老海是一个对天气变化和外界环境毫无感知的人,他的生命里只有鞋,大鞋小鞋,皮鞋布鞋,新鞋旧鞋,好鞋破鞋。老海是一个和鞋相依为命的人。
老海是什么时候开始从事修鞋行业的,巷子里的人没几个知道这根底,但巷子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几双被老海把玩修补过的鞋,一提起巷口人们自然会想到老海,一想到老海人们就会下意识地低头瞧瞧自己脚上的鞋。
老海有一张长方形的脸,高高的颧骨撑着皱巴巴松软的铜色皮肤,两颗浊黄的眼睛陷在眉骨下侧,鼻子像一道凹形的墚,纵列在脸部地形图的正中央,嘴唇是紫棕色的,像田间缺水的塄坎儿。除去脸,老海的手也很有代表性。手背上突起的青筋像弓着身子爬行的蚯蚓,宽厚的手掌心上沟沟壑壑纵横交错,塞填着黑色的泥垢;指节异常粗大,手指就如同节疤遍布的树枝;有细棱的方形宽指甲盖住指头,指甲边缘的肉微微裂开,裂缝间的距离表明它们是结痂的死肉,不会再愈合。
老海的修鞋摊十分简易。一架黑乎乎油腥腥的修鞋机,一只盛放鞋钉、钳子、针头、拉链、铁扣、线、胶等工具的木匣。老海就坐在一张绑了布条的折叠椅上,脚边放一个塑料水壶和一只被茶垢涂黄了的水杯。前来修鞋的人,说明要求后就坐在老海对面,脱了鞋将脚歇在一小块黑胶皮上,看自己的鞋子被老海那双粗糙的大手治愈。老海先是拿着鞋里里外外仔细端详,一边捏捏鞋帮,拍拍鞋头,敲敲鞋底,一边问顾客诸如鞋子穿了多久啦,夹不夹脚,后跟要不要垫些毡子之类的问题。然后,根据鞋子的实际情况,修补工作便展开了。一会儿扣在修鞋器上,踩着踏板纫线,一会儿拿着掌锤在鞋底上钉胶皮,一会儿往鞋底和鞋帮的缝隙间涂抹速效胶水。修补完毕,老海一定会将鞋子拾掇的干干净净,最后两只手端着鞋子递到顾客面前,说:“来,试试!”,这时候他的脸上就堆着比顾客更满足的笑。
鞋摊上没有顾客的时候,老海就从歇在身后台阶台阶上的背篓里翻出之前别人拿来说需要修补的鞋子,还是仔仔细细地修补。他拿着鞋子,神情专注的研究,就像是在端详端详自己的孩子一样。有时候,没有堆攒的修鞋活要干,老海就靠墙坐着,卷一根旱烟抽,或者端一杯茶慢慢地喝。但大多数不忙的时间,老海都是在纳鞋底,这是周边各街巷的女人们送来的活计,她们平日里在打工挣钱,没空纳鞋底,就把粘好的鞋底交给老海,按件算钱。老海纳的鞋底密实紧致,很讨女人们喜欢,她们都夸他生了一双女人的巧手。
老海很少说话,即使周围的人在谈论县城的重大八卦新闻,他也不会有兴趣插一句嘴。只有当巷子里的小孩在巷口玩耍时他才会叮嘱几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遇到孩子们起冲突,他就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来哄他们开心。孩子们都喜欢在海伯伯的修鞋摊旁边玩耍。
老海的故事是爷爷说的。据说老海家祖上是陕西人,父母过世的早,姐弟两个跟亲戚来到了我们这里。刚开始他和姐姐摆摊卖凉粉,后来姐姐嫁了人有了孩子就开始奔波自己的光景。老海卖了几年凉粉,攒了些钱,把凉粉摊扩大成凉粉店,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就经人介绍娶了媳妇。这时候姐姐家已经有三儿一女了,外甥们经常来家里玩,老海总会留好多好吃的给他们,他也想着等有了自己的孩子日子肯定会更幸福的。可是,这个愿望在结婚的第二年就终止了。老海的媳妇跟一个做装潢的四川男人跑了,那年除夕,镇子里最大的新闻莫过于此。有人愤怒,有人同情,也有人看笑话,但是老海对这些不闻不问,他只是平静地过完年,然后就没了音讯。
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寻短见了,也有人说他找媳妇去了,众说纷纭。一年,两年,老海还是没有回来。直到四年后姐姐姐夫在倒腾石材的生意中不幸丧生了,老海才奇迹般的回来了。他安葬了姐姐姐夫,就承担起养活四个外甥的责任。供几个外甥读书的十几年里,老海打过零工,租种过别人的地,刷过墙,铺过砖,当然从不知哪一天起他就做起了巷口修鞋的营生。外甥们都很争气,有一个读了研究生在国外做脑科医生,两个毕业后回陕西老家工作,最小的外甥女在南方一所学校教书。他们都很感激老海,争着要接舅舅到自己家里生活,可是老海说他喜欢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小镇,喜欢在巷口看孩子们玩耍,喜欢修鞋。“修好了鞋,才能走好路。”这是老海常说的话。
老海每个月都会来我家一两次,请爷爷读外甥们的来信,也请爷爷帮他给外甥们回信。每次老海来了,爷爷都会喊我到巷口的杂货店买一瓶沱牌大曲,爷爷和老海边喝酒边读信写信,等到酒喝完信写完,两个人总是红光满面的。那是我记忆中,老海话最多的时候。等老海拿着信走了,奶奶一边收拾酒盅一边埋怨爷爷说:“说了多少回还是没记性,给一个老光棍汉酒喝,你是好心,要是喝醉出了事情,那责任谁负得起啊”。
“他心里苦!”爷爷也叹着气说。
“谁都知道他苦。半辈子就养活了几个外甥,到头来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死了连个正经戴孝的都没有!”
“唉,这也就是人的命。老光棍汉啊……”
有一年腊月某天,大家发现到了中午老海和他的修鞋摊还没有出工,就跑去他家,发现他因为头一天晚上没开窗户,煤烟中毒身亡了。
老海的葬礼很隆重。他的四个外甥全部回来披麻戴孝,哭声响彻整个巷子;所有在巷口鞋摊上修过鞋的人一个个补充到送丧的队伍后面,一言不发地跟着走;孩子们都聚在巷口等海伯伯给糖吃。办完葬礼,外甥们卖了老海的几间老屋,挨个拜访了在葬礼上帮过忙的人家,就各自回去了,后来再有没有回来过就不得而知了。
鞋匠老海说:“修好了鞋,才能走好路。”
那么,他修好了那么多双鞋,他的路又走的好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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