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古称“秦”,位于西北地区东部黄河中游,东与山西隔河相望。二省由于地理位置的相邻,自古交流十分频繁,春秋时期秦国与晋国便世代联姻,后人甚至以“秦晋之好”来代指两姓之间的婚配关系。由于陕西与山西的地理、历史等因素,二省在方言上亦存在互相影响的现象。陕西省的汉语方言包括晋语、中原官话、西南官话等,据陕西师范大学邢向东教授调查,陕西“使用晋语人口约437万”,占其调查时陕西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二左右。“陕西晋语分布在陕北榆林市、延安市的19个县市……分属五台片、吕梁片、大包片、志延片”,山西大同话即是晋语大包片的代表,大包片在陕西省的使用人口约为75万,其与陕西方言在语音和词汇等方面相互有一定的影响,本文拟由此对陕西方言中的[꜁tiɛ]与大同方言中的[꜁tiəɣ]进行分析和考释。
一、陕西方言中的[꜁tiɛ]与大同方言中的[꜁tiəɣ]
陕西方言中的[꜁tiɛ]写作“咥”,有“吃”的意思。如“咥一顿”、“咥饭”、“馍香得很,快咥”、“一口气咥了两大碗”。在饭桌上请他人吃饭时也常说“咥、咥、咥”。“咥”字在书中可查到两个常用义项。《说文解字》中载“咥,大笑也,从口,至声”。如《诗经·卫风》中的《氓》一诗中有言“兄弟不知,咥其笑矣。”这里的意思是说兄弟不知道女主人公的遭遇,见面时都讥笑她的处境。《广韵》中载:“咥,笑也,又齧也。《易》云:‘履虎尾,不咥人,亨。’”“咥”在《广韵》中属于“姪”小韵,“姪,徒结切”。《玉篇》中释“咥”字为“齧也”“大结切”。“齧”即“咬”5108的意思,《说文》释为“噬也”,如《汉书·卷五十四·苏武传》中“天雨雪,武卧齧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又如杜甫《哀江头》中言“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齧黄金勒”。在古文献中,“咥”字常常由“咬”引申为“吃”,如《金史·本纪第十六·宣宗下》中载“开封县境有虎咥人,诏亲军百人射杀之,赏射者银二十两,而以内府药赐伤者。”此处说老虎食人,用“咥”字,显然是使用了“吃”的义项,且陕西方言中“咥”作吃时就隐含有狼吞虎咽、大口吃的意思。除此之外,在陕西方言中[꜁tiɛ]还可以用作“打”,如“[꜁tiɛ]人”、“[꜁tiɛ]他一顿”。有的地方将“[꜁tiɛ]人”写作“咥人”,可是“咥”字并没有“打”的义项,“[꜁tiɛ]人”与“[꜁tiɛ]饭”的“[꜁tiɛ]”应当是同音异体字,将“[꜁tiɛ]人”写作“咥人”则是同音假借的用法,而非本字。
大同方言中的[꜁tiəɣ]的用法与陕西话中的[꜁tiɛ]十分相似,也可以用作“吃”和“打”。如使用“吃”这个义项时可以说“一顿饭[꜁tiəɣ]了两个馒头”、“[꜁tiəɣ]两碗米饭”,使用“打”这个义项时可以说“[꜁tiəɣ]那个人一顿”、“[꜁tiəɣ]他”。“[꜁tiəɣ]”在大同话中与“顶”字读音相同,声调不同。在大同方言中“深臻曾梗通五摄的鼻尾音脱落后均演变为舌根浊擦音[ɣ] ”,普通话中的鼻音韵“[ŋ]”在大同话中变为“[ɣ]”,“[iŋ]”在大同方言中变为“[iəɣ]”,如:冰[piəɣ]30、平[pʰiəɣ]313 、今[ʨiəɣ]31、挺[tʰiəɣ]54、奔[pəɣ]31、闷[məɣ]31、冷[ləɣ]31、冥[miəɣ]31。然而《说文解字》中载“顶,巅也,从页,丁声”,“顶”字并没有“打”或“吃”的义项。
检《广韵》“打”字,“击也,德冷切,又都挺切”,“打”字的“又音”“都挺切”属于“顶”小韵。显然大同方言中的[꜁tiəɣ]是由“打”字的“又音”发展变化而来的。但大同方言中“打”字仍读为[ta],如“[ta]架”、“[ta]闹”、“[ta]斗”等。可是当[꜁tiəɣ]用作“吃”的意思时明显与“打”没有任何关系,与之很可能亦为同音异体的关系。“[꜁tiəɣ]” 用作“吃”的意思时该如何写,这似乎可以从陕西方言中的“[꜁tiɛ]”字进行推断。
二、[꜁tiɛ]与 [꜁tiəɣ]的关系
《广韵》中“打”字读作“都挺切”时属于“迥”韵,据唐作藩先生《音韵学教程》中对中古语音的构拟,当读作“[tieŋ]”。陕西方言中的“[꜁tiɛ]”与之相比脱落了鼻音韵尾“[ŋ]”,由阳声韵变为阴声韵。主要元音舌位略有降低,由[e]变为[ɛ]。此种主要元音舌位发生变化的现象在陕西方言中亦有迹可循,据孙立新《关中方言略说》“西安、商州、三原、户县等地读[ẽ,iẽ],兴平、乾县、韩城等地读为[ɛ,iɛ],宝鸡全市以及富县、定边等地读为[əŋ,iŋ] ”。综上所述,陕西方言中的“[꜁tiɛ]人”应当写作“打人”,“[꜁tiɛ]”是“打”字的又音发展变化而来的。由此也可以推断大同方言中的[꜁tiəɣ]与陕西方言中的[꜁tiɛ]相互影响、发展变化的关系。
大同方言中也偶有将“打”字读为[tiɛ]的现象,如大同话中“往锅里打两个鸡蛋”可以说成“往锅里[tiɛʔ꜆]两个鸡蛋”,在[tiɛ]后加了喉塞音韵尾,读为入声。所以普通话中的“[ta]”在大同话中有[ta]、[tiəɣ]、[tiɛʔ]三个读音,[tiəɣ]与[tiɛʔ]有相互影响相互混淆的现象。据上文所述,大同方言与陕北方言关系密切相互影响,[tiəɣ]与[tiɛ]的辅音与韵头相同,主要元音仅存在舌位前后上的细小差别。如此有理由推断,大同方言中的“一顿饭[꜁tiəɣ]了两个馒头”、“[꜁tiəɣ]两碗米饭”的[꜁tiəɣ]是由陕西方言中的[꜁tiɛ]发展变化而来的,亦当写作“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