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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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在这儿等候,有一段时间了吧,我想。我静静的立在那棵梅树下,看着眼前的女子早出晚归的劳作。一身麻衣湿透,却依旧露出眼神坚定的女子,不觉中,我已淡淡牵起了嘴角。

        她是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因着在冬月出生,梅子结得极为好,所以就叫析梅,取了梅花落,梅子便出来的意思。自我晓事起,身后便总是跟着个小姑娘,小小的身板儿,整日在我身后屁颠屁颠地瞎转悠。我整日见她最多的,不是她小小的背影,便是她羞涩又略带傻气的笑容。不过,她长得倒是出挑,眉清目秀的,一双杏眸灼灼生辉。起初我还不知她是我未婚妻时,觉得这一女娃娃从早到晚的追着我跑,严寒酷暑的,还冲我笑,一股来自男人的成就感让我得意了许久。不过,得意归得意,她这么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老是跟着我,我一正常大老爷们怎么着也觉得不舒服不是。

      于是,我见她就跑。刚开始时,她许是还没有反应过来,还有些懵。这可给了我大好时机,我感觉身体已经化作泥鳅,一溜烟儿跑得飞快。后来她反应过来,还想要追上我来着。不过我毕竟是男子,七八岁的个儿,足以将她甩得老远了。于是,我撒开了脚丫子在田埂上飞奔,初夏的风轻轻地拍打在脸上,柔柔的,煞是舒服,像阿娘手中的一方手帕,带着醉人的芬芳。因此,我跑得越发卖力了。毕竟她是个女孩子,对我再怎么疯狂,也抵不住这么长时间的奔跑啊,何况她本来体质就弱。这般下来,对我来说,不过是短短半时辰的奔跑,便将她远远的甩在了后面,只剩个小黑点。因此,她停下了脚步,只肿着双大眼望我,咬着自己的薄唇。

      而这些,我大抵说不知的。是以,当我风风火火的闯回家时,迎接我的便是阿爹的一阵痛骂,说什么我把析家那丫头弄哭了,现在还病着,发着烧,在床上下不来。我在阿娘那儿哭诉,好生委屈:她是女孩子就了不起了,得了一个小感冒我就会挨骂,阿爹也真是,到底谁是他亲生的啊!不过,阿娘在安慰我的同时,也顺便告诉了我一些事。事情的内容,我终是没怎么听的,倒是听到析梅是我未婚妻时,着实惊讶了一番。正想着是阿爹想女孩儿想疯了时,阿娘却道出了缘由:原来,她阿爹在年轻之时曾受过我阿爹很大的恩惠,后来娶妻生子后,便定了以后两家千金公子,结为夫妻的约定。也正是这老掉牙的娃娃亲,让我和析梅绑在了一起。

      记得那时,我尚且年幼,对于妻子毫无概念,也并无甚多感情。只是那时阿娘说,析梅是个好姑娘,从小丧父已是不易,你切莫要再伤他。当时,我只觉,我约莫是她的天了吧!

        自此,我便在未丢下她逃跑过。

        第二天一早,她便赶到我家门前,早早地守着,粗布麻衣裹着的身子,单薄的像几只欲破碎的蝶。我走进一步,她便退后一步;我轻蹙起眉,她便低着头沉默不语。“你怕我吗?”我上前问,她不说话,依旧沉默的站着,像只受了惊的小雀。

        “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她点头,又摇头,意思不言而喻。我微笑道:“我叫子衿,苏子衿,以后就叫我子衿吧”!夏风微凉,早上的风尤其清冷,却不知为何,析梅的脸竟泛起了桃红。她终是点了点头,羞涩的模样像极了那含苞待放的梅儿,停在枝头,情怯怯。我转身,她亦随。初升的曦光将我俩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于是从那以后,她便从早到晚的伴着我,我听夫子念书时,她便静静的在屋外侯着,或是做女工,或是用树枝在地上比划着什么。起初,她只反复地写着我和她的名字,后来又不知从何处得到的《诗经》,开始念《诗经》中的诗。我见无人可教她,闲暇之余便执笔教她一二,她生来聪颖,不过半月,她便将此书读了个通,手里比划的也变了许多。

        一日,我早课完时,正见她在橡树下细细刻画着什么,心下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我猫着腰来到树下,见她正低着沉思些许,修眉微皱,小嘴紧抿。我锁了眉:何事惹她如此烦忧?但见她前方立着一排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应该是在想下一句吧!我低头,微笑看着她。见她时而恼,时而喜,时而忧,时而乐仿似世间总色由她尽揽。正想出手帮她说完下句时,她却忽地眉开眼笑,漆黑的眸瞳里闪现出欣喜的神情。随即,她抬手写下: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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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不出当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只是当年的那一幕至今仍撼动着我的心。初春的阳,新绽的花瓣,朵朵娇嫩,辅在地上,辅在她身上,也辅在我心里。她转身,像个白色的精灵。见我就站在她身后,竟没像以往那般羞涩,倒是笑靥如花的说道:“子衿,你瞧,我已将你刻在我心上了!”我轻轻地笑了,眼里只有眼前尚是青涩的女子如沐春风般温柔可人。

        她说,她想写这句诗许久,却无人点拨,理解起来没那么容易。我含笑向前,看着她,手把手地用树枝在地上比划解释这句诗的意思: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她说,她以后还要再写出更多的诗,有我俩的,还有孩子们的。那时竟不觉是二月的微醺,梅蕊的芬芳;还是初春的绿染,夫子的低言;竟是她,是天空飞翔的纸鸢,浅笑回眸,竟是十里春风不如她!

        后来的日子,平淡又温存。夏日,我喜和她埔蝉共看日落;冬日,我喜和她共话红梅。这般变化,十几个春去东来,不知不觉中,我已弱冠,析梅也已及笄,是到了进门的日子了。那些天,天空总是万里无云的好日子,估摸着是老天爷都对我要提亲的事而感到高兴,但并未能随我愿。在我要去提亲的前天,她家却传来消息,说她失踪了,连带一起的是隔壁朱家未过门的嫂子。朱家嫂子是要嫁过去冲喜的,现在在失踪便听得有人说,是析梅撞见了朱家嫂子要逃婚,被杀了之后扔进了那个炕中,便再无踪迹。

      消息还未听完,我便奔出了门,一路上像得了失心疯般,跌跌撞撞的向外爬去,而事实上,我也确实得了失心疯。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失去她,却没曾想,没了她我竟这般疯狂。析梅,你在何处?你可知此刻我竟这般无能,没能尽快找到你,恕我粗心,怨我没能好好保护你?

      后来是阿爹在田埂边的树洞里找到的我,彼时我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蜷在树洞里;手和脚都磨出了血泡,有的已经裂开,流出里面的血水。我在一片火把的光辉中醒了过来,刚醒就手脚并用地想往外冲,却被阿爹一把拉住,他告诉我说,析梅回来了,她之前帮朱家嫂子逃婚,到了山下的集镇不敢回家,便就此住了一宿……

        阿爹说的话我终是没能听完,一听到她平安的消息,我便不可自主的朝她家奔去,那晚夜色正浓,月亮被重重叠叠的乌云遮掩,不见一丝月光。只是,这并不妨碍我敲开她家门,看见她疑惑又惊喜的目光,终于,安全了!

        意识完全消失的时候,一双小手托住了我,是析梅。夜色十分模糊,但那双眸子却异常动人。里面布满了担忧,是为我!

        我醒来的第二日,析梅正猫在我床头,羽睫下的波影衬得她安静得像只猫。我感觉嗓子处有些沙哑,便轻轻咳了咳,惊醒了她。她连忙起身,为我顺气递水。我眨眨眼: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这么温柔呢?

        她见我一直盯着她,又红了脸,声如猫:“你看什么?”“看你。”我实诚地回答到,她羞涩地低下了头,又暗自高兴的微咬着唇,“不过,你为何要助那朱家嫂子逃婚?”一码归一码,到最后,这事,我还得审,她见我一脸正色,便低下了头,像犯了错的小孩般解释到:“朱家嫂子有个情郎,想带她私奔,”见我没应,她便继续道:“朱家嫂子是个好人,我不想看她过去冲喜,眼睁睁地看着她做寡妇,与她的情郎分离。”她声音虽小,却异常坚定。我抬眉问她:“何以见得她情郎对她好呢?”“因为他看她的眼神,就像你看我一样。”我揽她入怀不过眨眼之事,析梅还没反应过来,便听上方的我道:“如此,那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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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村南村北的酒宴摆得很大_析梅说,婚礼就应让人一生难忘!事实也如此,我们的婚礼不是最盛大的,但一定是最幸福的。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来跟我们祝贺,大小孩子也围着我们不停的转悠,要喜糖。村里村外,皆响起了不绝的鞭炮声,好生热闹!

        那日的时光尤其快,不过几番行礼之事,便到了洞房之时。我以醉酒相托,辞退了那些闹事之众,脚底生风便进了洞房,屋内是一片喜庆的红,金黄的桂圆,大红的绸缎以及,如此美丽的新娘。我大步向前,拿起了喜杆掀起了析梅的盖头。微黄的灯影下,析梅的朱唇微勾,杏眸如星子般闪烁着 。

        我心下一阵悸动,便取了喜秤来掀 。我迫切的想让我看见盖头下那一张熟悉的脸庞。然,终事不如愿。

        在我未挑开盖头之际,外面的嘈杂声便已铺天盖地的朝我涌来。我还未反应过来,手脚便已被人按住,朝门外拖去。我心下一凛,觉着手上的力度很大,便也没有丝毫挣扎,任由他去了。

        北蛮夷族来犯,皇上要着人充军。邻村很多正值壮年之人也被拉去充军,去者十有八九是不能回来了。我早先便也知道,只是不知他们竟会在此时来捉人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报效祖国,保卫山河,那也是我之责。但若今日我去了,魂守边疆,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吧!析梅……

        “要多久才能回来?”她问,多久吗?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吧!我看着眼前依旧微笑的析梅,我转身,做足一个凉薄之人应有的样子“你可改嫁。”身后的析梅没有回话,她幸许是在思酌如何去寻找下一个情郎了。但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回头,尽管此时,心如刀割。那晚竟离奇的下起了雨,漂泼大雨间,我穿着喜服上了马车,全然不顾身旁汉子们和家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辱骂声,我用尽了全身力气迫使自己不去想,不去念,越是想,就越是念——析梅的那张脸在雨中破裂,似在哭嚎,在咒骂,在暗自下决心 ,却一如既往不哭不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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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事,大抵是不知道的,从军的艰苦卓绝远远超过了我预期的设想。起初,和我一起抓来充军的除了我阿爹之外,还有临行的几位壮汉,彼此间好歹有个照应。只是后来,战争一次比一次激烈,同行的人除了我和阿爹,再无生还。记得有一次,下了薄雨,我端起酒碗敬以前老嘲笑我一新郎官,还来参战的老乡说:“你瞧,结婚抓来多喜庆,这把骨头就是贱,到现在都还没有死!”面前的一方高土无法回答,我便又自顾自地道:“瞧,我现在也是孤家寡人呢,老天爷真是待我不薄,过门儿的媳妇都想跑”。说到析梅,据说她还在等我。只是今天会等,那明天,后天呢,是否会一直等下去呢?于是每天我带着希冀与痛苦的心情浑浑度日,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在哪,忘了自己要去哪里?周而复始的日子让我的肌肉和神经麻木不仁,再抬头时,已是疆场过去十余载。

        最后一战,是封疆之战。此战旷日持久,极其惨烈,许多老兵都把命搁在了里边。我是在最后一天的时候被敌人刺穿的,便胸口一凉,随即听到一声闷响,我便死了。死得悄无声息,便随着悲壮的凯旋之音消散在了空中,向远处传开。

        人们说,人在死之前,都会忆起身前忘记的事,牵挂的人,而我的记忆里便只剩析梅所写之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析梅,为何要助那朱家嫂子逃婚?”那院子里,沉声地质问。

        “因为他看她的眼神,就像你看我的一样。”那般幸福的目光。

        “如此这般,那便是了”男子笑揽女子入怀,眼里尽是满足。

        天边鸿雁飞过,鲜血染就的土地,胜利的战士站在高处欢呼,鼓舞,只是这次,我不在其中之列 。

          看着眼前不停劳作的析梅,乌黑的长发里竟裹了许多白丝,我伸手欲抚,却从她发际擦过。我苦笑,我一个已死之人为何还要这般强求于他人?我的析梅老了,为何还要这般等我?你可知,你不再是幼女了?我摇头,见四周种的竟全是梅,心里泛微苦,果真是梅(没)了吗?

        不一会儿,天空中下起了密集的雨。析梅立马放下锄头,跑到有我的这颗梅树下,抖着被雨打湿的衣襟。我看着她站在我身边,默不作声。

      “子衿,你在哪儿呢?”她蹲下身子,摇着头,抹着汗,手里却一直比划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唉!下一句是什么?”我笑看着她,蹲下身贴着她,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着: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她笑了,一如往昔恍然大悟般的美好,我便揽着她,一起笑。

        彼时,细雨沥沥,落了一地的青梅。

        据说那天,有个自称有阴阳眼的孩童曾信誓旦旦地说,苏家那寡妇在梅树下与已死的苏子衿写诗。话未说完,析梅便全然不顾,奔去了那棵梅树下,只是,那日还有的梅子早已被掏完,那棵梅树也呈现出即将死亡的征兆。

          析梅跑到那棵梅树下,抱着那棵树,哭着嚎着我的名字,似乎想要就此将我从地底拽出来。第一次,她那么凄厉的哭喊,尽管是我阿爹带回我死讯时,她也在安安静静的做女红,从未如此失态。她的手被磨出了血泡,又破裂,喷在梅树上,染着暗红色的脉络。终,她没能将我拽出,嘴里一抹腥甜涌出,失去意识前,手还死死的抱着梅树不松手。

          彼时,我已喝下孟婆汤,跳入轮回——与其守候,不如相逢。

          析梅是被逃了婚的朱家嫂子带回家的,彼时正值朱家嫂子和她情郎回家探亲之际,见着析梅在梅树下晕倒,便救了她以报恩。

        析梅醒来,朱家嫂子略微臃肿的身子便映入眼帘。经由她说,是她们把她救起来的,而后便带进了村子。

        两人闲聊一二,却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原是承郎带孩子外出采集归来,共有三人,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在阳光中投出温暖的影子。

        “怎生这时才回来?”见得承郎回来,朱家嫂子便嗔怪着上前,忙为他打理衣服,承郎也憨笑着,两个孩子又里里外外的嬉戏打闹。析梅看在眼里,心里也期盼着,话到嘴边了,便道:“你这两个孩子,好生可爱。”朱家嫂子放下手里的活儿,笑道:“你喜欢便好,只是,不止有两个孩子哦!”

        不止两个?析梅暗自惊讶,又道:“那另一个是?”

        “嘿嘿,在这儿!”承郎进里屋,抱出了一个襁褓。

        原来是刚生下的婴儿啊!

        析梅眼瞧着这孩子欣喜,朱家嫂子便让析梅抱着,说这是前些日子才生的,让她起名,当干娘。析梅自是欣喜的,想找个好听些的名字,却没想脑海里除了那句一直念叨的诗,再无其他。

        她瞅了半晌,便道:“子衿,顾子衿。”

        于是,在若干年后的某一天,析梅正在院子里晒太阳。日头渐至黄昏,百无聊赖中,她又吟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一个糯糯的声音插了进来,刚好接起这句诗。

        析梅猛地一惊起,一双杏眸不可置信的看向我。我见她的反应有些反常,便又叫了声“干娘”,我看见她的身子微乎其微的抖了抖。便又嬉笑一声,跑去院里的梅树下执一根树枝,一笔一划:“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晚,析梅走了,走得很安详,像够足了人间的烟火般幸福的走了。

        彼时我正在树下捡拾青梅,刚熟透的梅子,咬一口脆嫩多汁。而这时,一直明媚的天儿竟是下起了雨,我蹲在树下躲雨,意外的竟没被淋湿。

        后来,村里的阴阳眼说,那是我干娘在给我挡雨。我打着哈哈说他装神弄鬼,撒开了脚丫子在田埂上跑。初夏的风轻轻地拍打在脸上,柔柔的,煞是舒服,像干娘手中的一方手帕,带着醉人的芬芳。

        我跑着,嘴里还念叨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我是在析梅走的第二日才知道的,没有过多的悲伤,只是在心里默默的记着:干娘说过,她在等一个人,现在应该是去见他了吧!

        说来奇怪,自那日后,村里的梅树便渐渐枯萎了,就剩我家院里有一棵还未枯萎,只是也气息奄奄,不肯出梅子。村里的阴阳眼说,是析梅走了,梅树便没了魂,就随她去了。

        自此,我们村再无人可种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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