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甚至有点小轻快的音乐,镜头掠过广袤无垠的青葱草地,穿过锈迹斑斑的铁轨和电网,进而缓缓扫过红砖黑瓦的建筑,那是一幅安静祥和的风景,而我们还不知道它将告诉我们的是什么。
直到我们听到“集中营”这三个字在低沉平静的旁白中出现,直到他说:“鲜血已经干涸,喉舌已经沉默,而相机是那里唯一的访客。”只有短短30来分钟,现存的遗迹与历史的镜头相互交替,彩色影像与黑白照片反复穿插,旁白带点冷酷的平静,一字一句,似乎丝毫不带感情的冷漠,却另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那是真正的冷眼旁观,它不想歌颂什么,不想褒扬什么,不想解释什么,不想反思什么。它只是试图呈现一种真实,然而这种真实太残酷。在这里,所有的人们,一个名字,一张脸孔,已经无可奈何地湮没在时间的久远中——“谁知道任何事情?关于这些集中营的真相,除去那些修建者,以及不可思议的生还者,我们还指望知道什么真相?”只有集中营里的那些建筑,所有灾难的见证者,在岁月中一直沉默,直到好奇的人们去触摸它斑驳的痕迹,才或许可以窥见那些尘封历史的一角。
不妨看看这些沉默的主角告诉了我们什么——
“这里是故事发生的场景,可以用来兼做马厩、车库或工厂的建筑,土壤贫瘠,现在变成了一块荒地,还有漠然的秋日天空。我们只能靠这些遗留下来的东西,来想象那些撕心裂肺哭泣的夜晚。”
澡堂消毒间:在清洁卫生的借口之下,赤身裸体的难民丢失了所有的尊严。每一批新进的难民,脱光了衣服,排着队,走进这里,然后剃头、纹身、编号,贴上政治标签。
宿舍:临时搭建的木板房,三个人挤一张床,狭窄拥挤的容身之处。睡眠也成为了一种威胁,无法用言语或者想象来衡量它,没有边界没有休止的恐惧。谁也不知道纳粹党什么时候会进来,带着死亡的讯号。这些砖木结构的宿舍,弥漫饱受折磨的梦。而我们只能看到表面。
公共厕所:一个狭长的空间,一条长沟盖着水泥板,上面有圆形的孔,没有隔间。每天只能喝汤,骨瘦如柴的人们晚上要上厕所七八次,只能祈祷起夜的时候不要遇到酗酒的囚犯长。他们恐惧地互相查看是否有相似的症状:尿血是死亡的标志。
公共空间:每一个集中营都各有惊喜:管弦乐团,动物园,植物温室,修建集中营时保留的古树(多有文化底蕴的建筑师),孤儿院,给老弱病残者暂时修建的木板房……而无论如何,他们的世界只是一个孤独的单体,被哨岗包围着,外面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是另一个宇宙。
绞刑的刑场:他们有自己的绞架和刑场。11区的院子被单独隔出来,用来处决犯人。它的墙上有保护避免子弹反弹(“人性化”的设计)。
医院:这栋放有病床的20号楼让人误以为是真正的医院,但其实这里只有死亡。药是假的,不管是什么病症,只用一种药物。饿极了的人只能吃自己的被子。最后,死在这里的人都变成一种模样:骨瘦如柴,双目圆睁。
手术区:21号楼。千万别以为自己在一家真正的诊所,尽管它看起来是那么一本正经。镜头扫过冰冷的水泥手术台,似乎能听见水龙头滴落的水声。下水管道应该已被染成暗红。担架后面是什么呢?截肢手术,试验性质的切除手术。大医药公司把有毒化学剂的样本送去集中营,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们,被阉割,用磷烧灼过的肌肤……
妓院:写着24号的红砖房,只为囚犯长级别以上的人们准备。里面的女人相对过得好点,但也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监狱:一切言语在这些牢房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难民既不能站着也不能躺着,男人,和女人在这里接受一系列的折磨,我们隔着完好无损的砖墙,无法想象的折磨。
焚尸房:他们讨论计划,制作模型,让囚犯自己来修筑,自己的坟墓。从外面看,焚尸房就像张风景明信片,今天,游客在它们外面拍照。不曾想过,当焚尸房不够用的时候,成堆的尸体就在他们拍照的地方点燃,脚下的每一寸土壤都渗着难民的骨灰。
毒气室:从表面上看,毒气室跟其他建筑没有任何区别,里面,看起来则像是欢迎新来者的沐浴室。天花板上悬挂着铁质的喷头,只是里面喷出来的并不是水。厚重的铁门,关上了就无法再打开。我们无法知道里面死过多少人,唯一的痕迹是天花板上的指甲刮痕,就连混凝土都被抓出裂痕。
仓库:所有难民的遗物都被当成纳粹军的战争储备被保存了下来。大堆的眼睛、梳子、衣物,堆满了一个个仓库。还有一些仓库,全部堆满女人的头发,用来织布,十五分尼一公斤;堆满骸骨的,用作肥料;尸体,用来制作肥皂。那皮肤呢……旁白停顿了,镜头在一幅幅皮制画上无声掠过,毛骨悚然。
于是集中营就这么建了起来,像运动场、酒店一样,没什么两样,通过商人、评估家竞标。没有什么特定的风格,车库风格、阿尔卑斯风格、日本风格。纳粹把这里伪装成一个真正的城市,医院、红灯区、住宅区。冷静的建筑师甚至只设计了单行道的门——因为不会再有人往外走。
“当这些画面变成过去,我们假装再次充满希望,好像苦难就此痊愈,我们假装这一切只会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发生一次,我们对周围的事物假装看不见,对人性永不停歇的哭喊充耳不闻。”
在这部影片面前语言变得苍白,因为杀戮太真实。犹太人上火车被送往集中营的情景,导演用的是俯拍的视角,场面混乱不堪,犹太人的无助活生生再现在眼前。而旧资料的黑白铁轨画面与导演拍的彩色铁轨画面交错,犹太人的天堂和地狱也似乎只在一线之间。男人因恐惧瞪大双眼的镜头,死不瞑目的病人的镜头,赤身裸体的犹太人被推入坑里活埋的镜头,盟军清理集中营用铲车铲走尸体的镜头......层层堆积的尸骨面前,任何表现主义的艺术形式都会汗颜。
全片只有短短32分钟,黑白与彩色的来回切换让我们仿佛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穿梭,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这一切的最后,没有人愿意承认错误。那些错误与你无关,与他无关,那么到底和谁有关?
影片的结语:在我跟你讲述一切的时候,池塘和废墟里的冰水填满了万人坑的空洞
冰冷泥泞的水,跟我们的记忆一样混浊战争睡过去了
但是永远睁开你们的双眼
青草再一次覆盖了集中营附近的监察场
一个废弃的村庄仍然因危险而沉重
焚尸炉已经停工现在纳粹的诡诈已经成为孩童的把戏
九百万亡灵在乡间游荡
跟我们一起从这座奇怪的瞭望塔里向外张望
是在提醒来访者警惕新的刽子手吗?
他们的面孔真的和我们不同吗?
在我们中间,幸运的囚犯长还活着
还有那些复职的纳粹军官以及匿名告密者
有的人拒绝去相信,或者只是短暂地相信
我们用严肃的目光打量着这堆废墟
就好像一头年迈的怪兽永远倒在碎石之下
当这些画面变成过去,我们假装再次充满希望
好像集中营里的苦难就此痊愈
我们假装这一切只会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发生一次
我们对周围的事物视而不见
对人性永不停歇的哭喊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