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金:一切都是注定的吗?

一切都是注定的吗?答案是“是”,的确是“是”。但是其答案也可以为“不是”,因为我们永远不能知道什么是被确定的。

在《裘里乌斯·凯撒》这部戏剧里,卡修斯告诉布鲁特斯说:“人们有时是他们命运的主宰。”我们真的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吗?或者我们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被确定的,或者说是注定的?赞同宿命论的论证通常是这么进行的,上帝是万能的并且外在于时间,所以上帝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是如果这样的话,我们怎么还会有自由意志呢?而如果我们没有自由意志的话,又怎么能为我们的行动负责呢?如果一个人注定要去抢银行,这不能算是他的过错。那么,为什么他要为此而受惩罚呢?

人们近年来根据科学来论证宿命论。事情似乎是这样的,存在定义很好的定律,这些定律制约宇宙和其中的任何事物在时间中如何发展。虽然我们还没找到所有这些定律的精确形式,我们却已经知道得足够多,能够确定在除了最极端情形外的所有情形下,要发生什么。我们能否在相当近的未来找到余下的定律是见仁见智的事。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认为有对半的机会在以后的二十年内找到它们。但是即使找不到,也不会对这里的议论有丝毫影响。其要点在于,必须存在一族能从宇宙的初始态完全确定其演化的定律。这些定律也许是由上帝颁布的。但是他不干涉宇宙去违反这些定律。

上帝也许选取了宇宙的初始形态,或者这种形态本身是由科学定律确定的。无论是何种情形,宇宙中的任何事物似乎都是由根据科学定律的演化所确定的,所以很难看出我们何以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

存在某种确定宇宙中任何事物的大统一理论的思想引起了许多困难。首先,人们假定这种大统一理论在数学上是紧凑而优雅的。关于万物的理论必须有某种既特殊又简单的东西。那么一定数目的方程怎么能解释我们在自己周围看到的复杂性和无聊的细节呢?人们真的会相信大统一理论确定西尼德·奥柯诺会出现在本周黄金歌曲榜首,或者玛当娜会印在《大都会》的封面上?

大统一理论确定任何事物的思想的第二个问题是,我们所说的任何事物也由该理论所确定。但是为什么它必须被确定为正确的呢?因为对应于每一个真的陈述都可能有许多不真的陈述,它不是更可能是不真的吗?我的每周邮件中都有大量别人寄来的理论。它们都不相同,而且大多数是相互冲突的。假定大统一理论确定了这些作者认为他们是正确的。那么为何我说的任何东西就必须更有效呢?难道我不是同样地由大统一理论确定的吗?

一切都是注定的思想的第三个问题是,我们自己觉得具有自由意志——我们有选择是否做某事的自由。但是如果科学定律确定了一切,则自由意志就必须是幻形。而如果我们没有自由意念,为我们行为负责的根据又是什么?我们不会对精神病人定罪,因为我们决定说他的行为是身不由己的。但是如果大统一理论把我们完全确定,我们之中无人不是身不由己的,那么为何要为其所作所为负责呢?

人们对于宿命论的这些问题已经讨论了几世纪。然而,由于我们离完全掌握科学定律的知识还差得很远,而且不知道如何确定宇宙的初始状态,所以讨论就显得有些学究气。因为我们可能在短到二十年的时间内找到一套完整的统一理论,这个问题现在就变得更急迫了。而且我们意识到,初始状态本身可能是由科学定律确定的。以下便是我自己解决这些问题的尝试。我并不宣称具有多少的原创性或深度,但它是我此刻所能做的一切。

从第一个问题开始:我们观察到的宇宙是如此之复杂,还具有许多无聊和次要的细节,一套相对简单和紧凑的理论怎么能把这种宇宙产生出来呢?这个问题的关键是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它是说人们不能既把粒子的速度又把粒子的位置极其精确地测量出来。你把位置测量得越精确,则你测量速度就越不精确,反之亦然。在现时刻这种不确定性不甚重要,因为东西被分隔得很开,位置上的很小不确定性不会造成很大差别。但是在极早期宇宙任何东西都靠得很近,这样就有了大量的不确定性,宇宙有许多可能的状态。这些不同的可能的极早的态会演化成宇宙的整个一族不同的历史。这些历史中的大多数在它们的大尺度特征上都很相似。它们对应于一个均匀和光滑的并且正在膨胀的宇宙。然而,它们在诸如恒星分布以及进而在它们杂志封面设计等等细节上不同。(那是说,如果那些历史包括有杂志的话。)这样,围绕我们宇宙的复杂性以及细节是极早期阶段的不确定原理引起的。这就给出了整整一族宇宙的可能历史。可能存在一个纳粹赢得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虽然这种概率很小。但是我们刚好生活在盟军赢得战争,玛当娜出现在《大都会》封面上的历史之中。

现在我转向第二个问题:如果某种统一理论确定了我们所要做的一切,为什么该理论必须确定我们得出关于宇宙的正确的而非错误的结论呢?为何我们说的任何东西必须成立?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基于达尔文自然选择的思想。我同意,某些非常初级的生命形式在地球上是由原子的随机组合而自动产生的。这种生命的早期形式也许是一个大分子。由于由随机组合形成整个DNA分子的机会很小,所以这个大分子不大可能是DNA。

生命的早期形式会复制自己。量子不确定性原理和原子的随机热运动意味着,在复制中存在一定的误差。这些误差中的大多数对于机体的存活及其复制的能力是致命的。这些误差不会传给后代而是消失掉了。纯粹出于机遇,极少数的误差是有益的。具有这些误差的机体更容易存活和复制。这样,它们就趋向于取代原先的未改进的机体。

DNA的双螺旋结构的发展可能是早期阶段的这么一种改善。这样的一种进展可能完全取代了更早先的生命形式,不管那种形式是什么样子的。随着向前进化,导致了中心神经系统的发展。正确识别由它们感官收集到的信息的意义,并能采取适当行动的生物更容易存活和复制。人类又把这一切推向另一阶段。我们和更高等的猿人之间无论是在身体还是在DNA方面都非常相似;但是在我们DNA上的一个微小的差异使我们能发展语言。这表明,我们能够逐代地传递信息并积累经验。在更早以前,经验的结果只能通过复制时的随机误差被编码到DNA中的缓慢过程来传递下去。这个效应大大加速了演化。演化到人类花费了比三十亿年还长的岁月。但是我们仅仅在这最后的一万年过程中发展了书写语言。这使得我们能从山顶洞人进展到能探究宇宙终极理论的现代人类。

人类的DNA在过去的一万年间并没有显著的生物进化或改变。这样,我们的智力,我们从感官提供的信息提取正确结论的能力必须回溯到我们山顶洞人或者更早的岁月。这必定是在我们杀死某些种类动物为食,并避免被其他动物杀害的能力的基础上被选择出来的能力。为了这些目的而被选择出来的精神品质,在今天非常不同的环境下,使我们处于非常有利的地位,这一点真令人印象深刻。发现大统一理论或者解答有关宿命论的问题,也许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存活上的好处。尽管如此,我们由于其他原因发展而来的智力,能够保证我们找到这些问题的正确答案。

现在我转向第三个问题,即自由意志和对我们行为负责的问题。我们主观地觉得,我们有选择我们是谁以及我们做什么的能力。有些人自认为是耶稣基督或者拿破仑,但是他们不可能都对。我们需要的是一种客观的检验,可以使用它从外面来鉴定一个机体是否具有自由意志。例如,从某个恒星有个“小绿人”来访问我们。我们怎么才能决定它具有自由意志,或者仅仅是一台被编入使它像我们一样反应的程序的机器人呢?

自由意志的最终客观检验似乎应该是:人们能预言一个机体的行为吗?如果能的话,则很清楚表明它没有自由意志,而仅仅是预先确定的。另一方面,如果人们不能预言其行为,则人们可以将此当作一个操作定义,说该机体具有自由意志。

人们可用以下的论证来反对这个自由意志的定义,即一旦我们找到了完整的统一理论,我们就能预言人们将做什么。然而,人类头脑也要服从不确定性原理。这样,在人类的行为中存在和量子力学相关的随机因素。但是在头脑牵涉到的能量很小,所以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只有微小的效应。我们不能预言人类行为的真正原因只是它过于困难。我们已经知悉制约头脑活动的基础物理定律,而且它们是比较简单的。但是在解方程时只要有稍微多的粒子参与就会解不出。即便在更简单的牛顿引力论中,人们只能在刚好两颗粒子的情形下解这方程。对于三颗或更多的粒子就必须借助于近似法,而且其难度随粒子数目而急剧增加。人类头脑大约包含10↑26也就是一百亿亿亿颗粒子。在给定的初始条件和输入的神经资料下,要去解这个方程,并从而预言头脑的行为,这个数目是太过于庞大了。当然,我们在事实上甚至不能测量初始条件,因为要这么做的话就得把头脑拆散。甚至我们打算这么做的话,粒子数也太大了以至于记录不过来。而且头脑可能对于初始条件非常敏感,初始态的一个小改变就会对后续行为造成非常大的差别。这样,虽然我们知道制约头脑的基本方程,我们根本不可能利用它们来预言人类的行为。

由于在宏观系统中粒子的数目总是太大,我们根本无法求解这些基本方程,所以只要我们处理这样的系统,就会产生这种情形。我们要做的是利用有效理论。这是用少数的量来取代非常大数目粒子的近似法。流体力学便是一个例子。譬如像水这样的流体是由亿万个分子组成的,而分子本身又是由电子、质子和中子所构成。然而,把流体处理成仅仅由速度、密度和温度表征的连续介质是一种好的近似。流体力学有效理论的预言不准确,人们只要听听天气预报即能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它对于设计船舶和油管是足够好的近似。

我想提出,自由意志和对自我行为的道德责任真正是在流体力学意义上的有效理论。也许我们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由某种大统一理论所确定的。如果那种理论确定我们将被吊死,我们就不会被淹毙。也就是说,即便把你在暴风雨之际放在海上的小舟上,你仍然非常肯定其目标是绞架。我曾经注意到,甚至声称一切都是注定的,而且我们不能对之有任何改变的人们,在他们穿越马路时也要先看一看安全否。也许是因为那些不看路的人不能存活来告诉我们这个过程。

因为人们不知道什么是确定的,所以不能把自己的行为基于一切都是注定的思想之上。相反地,人们必须采取有效理论,也就是人们具有自由意志以及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个理论在预言人类行为方面不很有效。因为我们无法求解从基本定律推出的方程,所以只好采用它。我们相信自由意志还有达尔文主义的原因:一个其成员对于他或她的行为负责的社会更容易合作、存活并扩散其价值。蚂蚁当然合作得很好,但是这样的社会是静止的。它不能应付陌生的挑战或者发展新的机遇。然而,一些怀有某些共同目标的自由个体集合能在共同目标上合作,而且还有创新的灵活性。因此,这样的社会更容易繁荣并且扩散其价值系统。

自由意志的概念和科学的基本定律是属于不同的范畴。如果人们想从科学定律推出人类行为的话,他就会在自参考系统的逻辑二律背反中陷入困境。如果可以从基本定律预言出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则做这预言本身这个事实就可以改变所要发生的。这正如时间旅行若可能的话人们会遇到的麻烦,我认为永远不可能作时间旅行。如果你能看到未来将要发生什么,你就能改变之。如果你知道在全国大赛中哪匹马会赢,你就可以为它下赌金而发财。但是那个行动会改变胜算。人们只有看《返回将来》的电影就会意识到会发生什么问题。

关于能否预言人们行为的二律背反和我早先提及的问题紧密相关:终极理论是否确定我们在有关终极理论的问题上得到正确的结论?在那种情形下,我论证道达尔文的自然选择思想会使我们得到正确的答案。正确的答案也许不是描述它的正确方法,但是自然选择至少使我们获得一套相当有效的物理定律。然而,我们因为两个原因不能应用那些物理定律去推导出人类行为。首先,我们不能求解这些方程。其次,即使我们能解,做预言的这一事实会扰动该系统。相反地,自然选择看来导致我们采用自由意志的有效理论。如果人们接受一个人的行为是自由选择的,那么他就不能争辩道,在某种情形下这些行动是由外界的力量所确定的。“几乎自由意志”的概念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人们容易把人们可以猜出另一个人很可能选择什么和这种选择不是自由的概念相混淆。我猜想你们中的大多数今晚要吃饭,但是你完全有选择饿肚子上床的自由。开脱责任的教条即是这类混淆的一个例子:因为人们处于紧张状态,所以不应该因他的行为得到惩罚。也许某人在紧张时容易犯刑事罪。但是那不意味着,我们应该减轻惩罚使他或她更容易犯罪。

人们必须把科学基本定律的研究和人类行为的研究分开来。由于我已经解释的原因,人们不能利用基本定律推导出人类行为。但是人们期望使用逻辑思维的智慧和威力,这是我们通过自然选择发展来的。可惜的是,自然选择也发展了诸如侵略性的其他特征。在山顶洞人或更早的时代侵略性具有存活的优势,所以自然选择对它有利。然而,现代科学技术极大地提高了我们的破坏力,使得侵略性变成非常危险的品质,这是一种威胁到全人类生存的危险性。麻烦在于,我们的侵略本性似乎被编码到我们的DNA之中。生物进化只有在几百万年的时间尺度上才改变DNA,但是我们的破坏力以信息演化的时间尺度为尺度而增加,这种尺度在目前只有二三十年。除非我们能够用智慧来控制侵略性,人类的未来就非常不妙。我仍然要说,只要有生命就会有希望。如果我们能再存活一个世纪左右,我们就能扩散至其他行星,甚至其他恒星上去。这就使得全人类被诸如核战争的灾难抹平的可能性大为减少。

小结一下:我讨论了,如果人们相信宇宙中的一切都是注定的话,会引起的一些问题。这种宿命论究竟是因为一位万能的上帝还是科学定律引起的,并不具有任何差别。的确,人们总可以说,科学的定律是上帝意愿的表达。

我考虑了三个问题:首先,一族简单的方程何以确定宇宙的复杂性以及它所有无聊的细节?换言之,人们会真正地相信,上帝选择了所有无聊的细节,譬如讲谁应该被印在《大都会》的封面上吗?其答案似乎应该是,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意味着,宇宙不是仅有一个单独的历史,而是有整族可能的历史。这些历史在大尺度下也许是类似的,但在正常的日常的尺度下它们具有极大的差异。我们刚好生活在一个具有一定性质和细节的特定历史中。但是存在非常类似的智慧生物,他们生活在谁赢得战争和谁是顶尖通俗歌手上不同的历史中。因此,我们宇宙的无聊细节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基本定律和具有不确定性或随机性的量子力学相结合。

第二个问题是:如果某种基本理论确定了一切,那么我们关于该理论所说的一切也应该由该理论所确定——为什么它必须被确定为是正确的,而非全错的或无关的?我对此的答案是借助于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只有那些关于围绕他们的宇宙得出合适结论的个体才容易存活和繁殖。

第三个问题是: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那么自由意志和我们对自己行为的责任又从何而来?但是对一个机体是否具有自由意志的唯一客观的检验是它的行为是否可被预言。在人类的情形下,由于两个原因,我们无法利用基本定律去预言人们将要做什么。首先,我们不能求解涉及非常大量粒子的方程。其次,即便我们能解这些方程,做预言的事实会干扰系统并会导致不同的结果。这样,由于我们不能预言人类的行为,我们也可以采用这样的有效理论,说人类是可以自作自划的自由个体。相信自由意志并为自己行为负责看来肯定具有存活的优势。这意味着自然选择应加强这种信念。由语言传递的责任心是否足以控制DNA传递的侵略本性还有待观察。如果不能的话,人类将成为自然选择的一个死亡终点。也许银河系其他地方的某种其他智慧生物在责任心和侵略性上得到更好的平衡。但是,如果事情果真如此,我们可以预料被他们接触过,或者至少检测过他们的无线电信号。也许他们知悉我们的存在,但是不想把自己暴露给我们。回顾一下我们过去的记录,这样做也许是明智的。

总之,这篇文章的题目是一个问题:一切都是注定的吗?答案是“是”,的确是“是”。但是其答案也可以为“不是”,因为我们永远不能知道什么是被确定的。

霍金于1990年4月在剑桥大学西格玛俱乐部的讲演。

本文来源:选自《霍金讲演录》,湖南科技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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