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险恶,大凡经历过坎坷的人都有这个体会。人之初,性本善,但是恶也是人性之一种,它和善一起,组成了丰富的生命图景。像阳光和黑暗一样,阳光愈强烈,黑暗愈浓重。如何写人性中的恶成为了创作中的一大课题。大多数作家都有共识,写恶是为了劝善,刘庆邦曾说过,写恶是为了唤起人们对恶的憎恨,对美的向往,这是经验之谈。过去,我在小说里写过黑暗,我曾对鲁迅的悲剧说情有独钟,对那种大团圆的结局很不屑。其实,人们的心目中,都是渴望大团圆的美好结局的。只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然而,希望是黑暗中的一丝光亮,是茫茫大海的灯塔或桅杆,无垠沙漠里的一片绿洲,在文学作品里,我们不应该放大黑暗,追求温暖和光明应该是优秀作品的一个元素。
在读到意大利作家迪诺·布扎蒂的小说《无期徒刑》后,我又有了新的领悟。
无期徒刑对一名犯人来说意味着看不到希望,将在高墙内度过余生。然而这篇小说却写了一个饶有趣味的故事。它用了第一人称,增加了小说的可信度。城郊一所关押无期徒刑罪犯的监狱里有个规定,每名罪犯可以有一次当众演讲半小时的机会,如果受到喝采,罪犯便可释放,获得自由。然而,每个月都有人出去演讲,可是一年来,从来不曾有人因演讲成功而离开监狱。但这并不影响演讲的继续,那些罪犯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良机,他们怀着侥幸心理,不断地演讲,又陆续地回到监狱,开始他漫长的服刑生涯。这样的机会每个罪犯一生中只有这一次,于是,演讲的成功与否决定了罪犯的人生转折,演讲的质量便格外重要了。不过,想从那些那些演讲过的人们嘴里讨教经验几乎不可能,因为他们从来不谈自己的经历,既然他们永远出不去了,干嘛要帮助你出去?那些不曾演讲过的罪犯也不会把自己的想法与别人交流,那样的话,不仅会帮助别人成功,而且同样的方法如果多次使用就会失效,对自己极为不利。
该轮到主人公出场了,他知道那些观众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会辱骂他,羞辱他,有很多办法让他出丑,让他无地自容。果然,当他站在众人面前时,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的憔悴和委顿引来了下面无数人的讥笑,羞辱和辱骂此起彼伏,有个露着胸脯女的郎甚至把衣服往下拉了拉,问他想不想试试。他知道,原来的同伙肯定选择了哭泣和求饶这种无济于事的策略,所以他只能出其不意,反其道而行之。他一言不发,岿然不动,像一尊雕像。这一招果然开始奏效,场下慢慢安静下来,有人甚至恳求他:“你说话啊,你说。我们听。”这时,他才开口了,他说,我来这里,是因为轮到我了,我并不想离开这里,也不想见家里人,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台下有人喊:别装了!他说,我过得比你们好,还有一位少女深爱着我。最后他声嘶力竭:“我求你们。好心人!可怜可怜我吧!让我留在这里!嘘我,快,嘘我呀!”结果,有人在下面愤愤不平,说,你想得美。那人带头鼓掌,大家都鼓起掌来。罪犯身后的门开了,一个声音对他说:你走吧,你自由了。
这名被判无期徒刑的罪犯之所以成功获释,是因为他有智慧。在生死关头,他走了一步险棋,看似简单的选择实在是一种大智慧。这基于他对险恶人心的准确把握,所以才敢做出这种非同寻常的举动。台下的那些人无疑被他利用了,那群白痴上了他的当。那是一帮见不得别人过上好日子的人,你想出狱?你哭诉,你哀求,都不能唤起他们的怜悯。你说不想离开这里,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你说你是一个幸福的犯人,你说你比他们生活得好,这样,他们被刺痛了,他们骂你想得美,于是,他们偏不让你实现继续呆在这里的心愿,尽管这心愿纯粹是子虚乌有。
迪诺·布扎蒂也是有大智慧的人。如果让我们一些作家来写人心的险恶,恐怕会选择一个更可怕、更压抑的故事,故事的基调一定是阴冷惊悚或者是险象环生的。但是迪诺·布扎蒂却用反讽手法,把一件原本十分沉重的故事讲得趣味盎然。按照我们的理解,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一名罪犯被判无期,他怎么可能用这样一种方式获得自由呢?这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但它揭示的主题却是深刻的。在2200字的篇幅里,迪诺·布扎蒂完成了一个故事的讲述,也完成了一个罪犯人生命运的突变。更重要的是,他笔走侧锋,举重若轻地挖掘了人性中的恶,这样的小说达到了艺术的真实,在写作技巧上的确值得我们深思和借鉴。有人说,迪诺·布扎蒂诡奇独特、鬼斧神工的艺术特色,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存看似虚构荒谬的故事里,其实蕴含发人深省自深层思考。《无期徒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