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原始出处与经典用例
@笑独行[综编]
凭借着诸多现当代文艺作品的推波助澜,“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这一七言联句俗语在当今中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广泛流传,尤其在文艺青年中可谓受尽亲睐。以此,这句俗语的原始出处也引发了诸多有追究查考之癖的学者网友的好奇心和“翻底”欲。
经追寻诸多网友的追究查考足迹进一步追根溯源,在下得知并确认,这一七言联句有可能创作并流传于宋代,而如今可见之最早出处则有二,均为元代南戏经典名著。
其一为名列“四大南戏”的元施惠撰南戏剧本《幽闺记》(又名《拜月亭》,全名《王瑞兰闺怨拜月亭》,“四大南戏”当时号称“荆、刘、拜、杀”,其另三部分别为《王十朋荆钗记》、《刘知远白兔记》、《杨德贤妇杀狗功夫》,依次简称为《荆钗记》、《白兔记》、《杀狗记》),出自第三十七出《官媒回话》“似娘儿”一段,其下尚有一解释联句为“个中一段姻缘事,对面相逢总不知”:
【似娘儿】〔外上〕姻事未和谐,媒婆去不见回来。〔老旦上〕教人望眼悬悬待。〔合〕玉音已降,冰人已遣,汗简何乖。〔外〕夫人,昨遣官媒婆院子,到文武状元寓所,递送丝鞭,为何不见回报?〔末、丑上〕指望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个中一段姻缘事,对面相逢总不知。老爷、老夫人,官媒婆、院子叩头。〔外〕媒婆、院子回来了,二位状元受了丝鞭否?〔末、丑〕奉天子洪恩,领老爷严命,去到状元寓所说亲。那武状元欣然领纳,并不推辞;只有文状元不肯应承,再三劝他,方把真情说出来。〔外〕他怎么说?
这就是说,“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在《幽闺记》中本作“指望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是戏中作为旁观者的“末、丑”角色因感叹姻缘中“对面相逢总不知”而打的一个比方。
其二为被誉为南曲与传奇之祖的元高明撰南戏剧本《琵琶记》(全名《蔡伯喈琵琶记》,全四十二出),出自第三十一出《几言谏父》“大圣乐”一段,其上尚有一铺垫联句为“夫言中听父言违,懊恨孩儿见识迷”:
【大圣乐】〔贴〕爹爹,婚姻事难论高低,若论高低何似休嫁与。假饶亲贱孩儿贵,终不然便抛弃?〔外〕他自有媳妇,你管他做什么?〔贴〕奴须是他亲生儿子亲媳妇,难道他是谁人我是谁?〔外〕孩儿,据你说起来,我到说得不是了。〔贴〕爹居相位,怎说着伤风败俗、非理的言语?〔外怒介〕这妮子无礼,却将言语来冲撞我。我的言语到不中听啊。孩儿,夫言中听父言违,懊恨孩儿见识迷。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外下。贴〕自古道酒逢知己千锺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好笑我爹爹不顾仁义,却道奴家把言语冲撞他。昨日我丈夫教我休说破,我如今有何颜见他?只得且在此坐一坐,寻思个道理,去回他则个。〔闷坐介。生上〕
这就是说,在《琵琶记》中,“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又是父亲因懊恨女儿“见识迷”,只听夫君言、不听老父言而打的一个比方。
其间,《幽闺记》中的“指望”二字在《琵琶记》中变成了“我本”,使得感叹或感慨的表述主体从旁观者变成了当局者,这应该说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大致固定了这一七言联句俗语的文字和使用习惯。
有当代学者考证,施惠主要活动于元后期(约元至顺元年即公元1330年钟嗣成所撰《录鬼簿》成书时已不在人世),而高明(公元1307-1359)则毫无疑问为元末人,故《幽闺记》的创作年代当早于《琵琶记》至少三十年。
而据网友查考,“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这一七言联句上句的创作依据则尚可上溯至盛唐诗人齐浣传世的唯一诗作——乐府诗“相和歌辞”《长门怨》,诗曰:
茕茕孤思逼,寂寂长门夕。
妾妒亦非深,君恩那不惜。
携琴就玉阶,调悲声未谐。
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
该诗在《全唐诗》中重复收录,分别见载于卷二十与卷九十四。以上文本为卷二十所载,题为《相和歌辞·长门怨》。卷九十四所载题为《长门怨》,前四句文字与卷二十略有不同:茕茕孤思逼,寂寂长门夜。妾妒亦知非,君恩那不借。
其间,“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两句语意一脉相承、一往情深。故“将心托明月”一句虽为“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这一七言联句上句所本,却难掩下句反其意而用之之功与美。
与此同时,如今可见元代以降最早运用“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这一七言联句的文学作品首推明许仲琳(一作陈仲琳)撰章回体小说《封神演义》一百回与明凌濛初编纂话本小说集《初刻拍案惊奇》四十卷。
其中,《封神演义》所用文字与《琵琶记》相同,见诸第十九回《伯邑考进贡赎罪》,在妲己因倾心于伯邑考遭拒而生恨时之感发言语中:
且说妲己深恨:“这等匹夫!轻人如此。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照”一作“满”)!反被他羞辱一场。管教你粉身碎骨,方消我恨!”
而《初刻拍案惊奇》所用文字则与《幽闺记》相近,见诸卷三十六《东廊僧怠招魔,黑衣盗奸生杀》:
那女子不曾面订得杜郎,只听他一面哄词,也是数该如此,凭他说着就是信以为真,道是从此一定,便可与杜郎相会,遂了向来心愿了。正是:
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有历史记载表明,许仲琳与凌濛初同为明末人而许之生卒年略早于凌。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现代中国文学史家赵景深先生在《中国小说丛考》一书(齐鲁书社1980年10月初版)之《<武王伐纣平话>与<封神演义>》一文中曾就“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这一七言联句的原始出处提出其见解:“其实这只是两句普通的谚语,我已引明代传奇数种作证。”同时指出:“据戴望舒说,他在宋人笔记中也见过的。”
而现代诗人兼中国文学史家钱仲联先生在其1935年发表的《梦苕盫诗话》(分别连载于《中央时事周刊》和《国学专刊》,“盫”同“庵”)中则将“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这一七言联句误传为近代诗人苏曼殊诗句,只是其中“托”字记为“向”:
曼殊和尚诗,余向嫌其妖冶,然佳处亦不可没。七绝佳句如“袈裟点点疑樱办,半是脂痕半泪痕。”“轻风细雨红泥寺,不见僧归见燕归。”“逢君别有伤心在,且看寒梅未落花。”“我本将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皆风神绝世,柳亚子所称“却扇一顾,倾城无色”者是也。
至于后世运用“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这一七言联句的情况,据在下所见,时有对于个别文字加以更改者,其中最大的文字改动有二。
其一为将 “我本将心托明月”变更为“我本有心向明月”,只是未见堪称经典的文学作品用例。
其二为将“谁知”二字变更为“奈何”,见诸琼瑶小说《新月格格》第十三章:
……珞琳走了之后,塞雅去书房看骥远练字。骥远在好几张宣纸上,写满了相同的两个句子:
“本待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骥远一看到塞雅进来,就把所有的宣纸都揉成了一团,丢进字纸篓里。他的脸色凝重,眼神阴郁。身上心上,都好像沉甸甸的压着某种无形的重担。在这一刻,他距离她好遥远啊!实在不像一个甜甜蜜蜜的新郎倌啊!……
【“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原始出处与经典用例_原创:笑独行_笑独行的豆瓣日志2015-05-28 07:47:21】1632人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