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都道宫中繁华,可有一个地方,却是森森如阴,不知是因为故去了太多的如花容颜,还是消磨了无数殷红的期待?夜袭来,掌上宫灯后,就再无声息,除了贯堂而出的风,就是那嘤嘤的哭泣,像是被困戏台的戏子,妆虽好,音也妙,却无人打赏,沦为弃子。
"公主!您瞧她,她,又哭起来了!每每一到天黑就这样,可是吓死个人!"一身粉色宫衣的女子皱着眉头,斜视着不远处,那发出嘤嘤抽泣的背影,娇嗔道。仔细看来,这女子面色微红,眼角含春,与这阴冷的宫墙格格不入。
"奴婢去说她一说!"女子像是打好了主意,就要往里走,突然,一只素手从帘后伸出,曳住了自称奴婢的女子。
"素锦!这里可是太寒酸,留不住你这枝头凤了?"一个清爽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愠意,被唤素锦的女子吓得立马矮下了身子,语气有些慌张,不过那眉眼中,依稀还能看出方才的倨傲。
"公主恕罪,素锦不是这个意思。"
那只素手招了两下,素锦便知趣地往前走了两步,"你这身子渐重,也是时候出去了。"葇夷一般的五指在素锦微微隆起的腹部画着圈儿,素锦没动,直到手收了回去。只听得“扑通!”一声,人已经跪倒在地。
"公主,您千万别赶素锦走,素锦是要伺候您一辈子的!"已是带上了哭腔。再看那梨花带雨的憔悴模样,真真是比空有幽怨的戏子惹人怜爱。那只手再次伸了出来,帮素锦面上的泪珠抹了去,顺势地捏起了她的下巴。
"本宫,可真是当不起。"
"公主于奴婢可谓再生父母!奴婢,奴婢绝对不敢奢望!"至于奢望什么,素锦没有说出,帘后的人也没有接下去,只冷冷地回了句。
"知道就好,出去之后,这冷宫也别再来了,本宫看着你厌!"
"公主,"素锦还待表明什么,就被一句"退下吧。"遣了出去,来时端起的架子,坍得一塌糊涂,就连面上精致的妆容,也不知是被泪水还是汗水浸湿。整个人慌张地退到门槛处,只听得“咕咚!”一声,连人滚了出了殿门。
冰冷的宫殿,随着宫人的离去恢复了平日的惨淡,嘤嘤的抽泣声又占据了漫长的寒夜。
"你总是哭,是不是还在怪我?"声音轻柔地像湖水一般,微风掠过,涟漪柔和地抚着荷叶,只可惜,流水有情,菡萏无意。女人的问题没有被回答,或者说,回答她的还是持续的抽泣。
哭泣的女人原是官宦家女,后被选入后宫,因其姿容胜雪,性子和柔,入宫几年便被封为淑妃;而当时,同位的妃子只有一位,便是强势邻国送来的美艳公主。后宫就这样二人平分秋色地度过了两年,淑妃却因意图伤害公主腹中孩子,被打入冷宫,三年后,公主也因同样的原因被罚禁足,无奈公主性子傲慢不折,自请入了冷宫。
几日后,冷宫又再次热闹了一番,此次的热闹,不同于以往有妃嫔被贬的哭闹,正相反,这一次,是有人被接出冷宫。虽说没有敲锣打鼓,可瞧那些忙碌的宫人眉眼,恨不得演出个欢天喜地来。
"这是冷宫头一次如此声势浩大地接人出去,竟然还是一个丫鬟!"掌管冷宫的老太监冷眼一旁,只因为他无权无势,来来往往的宫人对他并不客气,包括那位,因怀了龙种,一跃成了凤凰的素锦。母凭子贵,她深信自己是绝不会再回到这个鬼地方了,又何必战战兢兢呢?
满面春风的女子拜别了旧主,端着娘娘的架子随接她的宫人们出了冷宫。她身后,是面露愤恨却无处发泄的老太监,和那位自请入冷宫的外国公主。宫外曾有传言,这公主是天人之姿,面若桃李,唇似丹朱,最妙的是她那双凤眼,天生异色,不论男女,只消直视这双眸子,就会深陷进去,不可自拔。老太监在她刚进来那天便见识过了这个传说中的娘娘,只觉得可惜,不论是什么样的美貌容颜,进了冷宫,不日就会被逼疯!到那时,再美的身姿,都只是恼人的存在罢了。可今日,丝毫未见她消沉,这衣衫规整,云鬓耸立,就连眸子越发明亮了,而且自从她进了冷宫之后,那位夜夜啼哭的主儿,也略显消停些,。
"娘娘吉祥!"
"已经是个废妃,担不起这句娘娘。"
"唉,老奴在这后宫年载也不少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娘娘这样儿的,自请来冷宫,老奴实在是困惑。"
"你有何困惑的?总归就是本宫做了些事情,被皇上认定是错的,而本宫却并不觉得自己是错。"
"听闻娘娘是因为害了一位有孕的娘娘,可自从淑妃娘娘被贬入冷宫后,这后宫恐怕已经没人能与娘娘平分皇上恩宠了,这又是何必?"
"本宫想要的,就要绝对地得到,一分一毫都不能假手于人!"一时间,老太监愣在当场,不知如何继续。
"话说得够多了,本宫乏了,苏公公若是闲着,劳烦你去将本宫的点心备好。"
"奴才领命!"老太监跪安便退了去,这冷宫位于后宫的西北角,而御膳房为了方便帝妃,都是在东上位置,这也是为何冷宫的伙食总是些残羹冷炙,可自从这位主儿进了冷宫,竟在西北的宫殿劈出一块做了个小厨房,虽然无法同正经的御膳房比较,端个点心倒是不至于奔波还得看脸色了。
老太监背着手边走边思忖,这位娘娘就算进了冷宫还能有这样的待遇,出去,恐怕也只是时间问题吧。方才出去那位,他望着冷宫的出路,摇摇头,大概,只能是个幌子了。
这冷宫,原本也不是幽禁妃嫔的地方,只是因为偏远,皇上来得少,时日久了,就冷清了下来,后来,也就挪做一些失宠妃子的居所。帝王的后宫太大,每个不被宠幸的女人,都是一座冷宫。
老太监将食盒取来,绕过个萧瑟的院子,在主殿外唤了几声,才想起这位主儿的丫鬟一早就被接出冷宫了。大概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傲慢性子,让她并不适应这冷宫自给自足的方式吧。老太监主动走进主殿。心里盘算着,这位主儿或许能将自己带出冷宫!可没成想,进了主殿之后,殿内竟是空空荡荡,哪还有人影?这冷宫的女人丢了!而且还是位随时有可能被外界想起的公主娘娘,自己这条小命恐怕是保不住了!老太监顿时腿脚发软,眼瞅着就要瘫在地上,恍惚间,听到偏殿似乎有些人声,难道这进了冷宫还有心思串门?老太监揉了揉发软的腿弯,再收拾好差点被倾翻的食盒,一瘸一拐地往最近的偏殿走去。
偏殿的梳妆台前,一女子对镜而坐,发髻才束好,一支梨花钗正游走在高耸的青丝外。她的身侧,立着一道身影,窈窕婉转,梨花白色的外服,衬着一头如瀑的发,让人不禁去猜想这人如果转过身来,会是张怎样的姿容?
老太监识得那是娘娘早上穿的正服,这才抹了把汗,出声提醒道:"娘娘,您的点心奴才给您捎来了,您怎么……"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见原本背对着的人稍转过身,伸出细长的食指,摆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另一只手仍捏着梨花钗一端,在发髻中寻觅着,又跟镜前的人念叨着,"今日这钗素净,最配的就是清雅妆容,这美人配美饰,瞧上去,真是哪哪都好看!"镜中人微微颤了几下,像是被取悦了,只是老太监离得有些远,看不真切。"姐姐,方才好像听到了些动静,是不是皇上来了?"坐着的女子正想转过身来看个明白,就被一双玉手压了下去,"是是是,是皇上,的赏赐。苏公公,你带来的是什么?"言语中的轻笑,却仅是朝着坐着那女子,而正对着老太监的面上,是一种不常见过的冰冷,就像是个阴狠又美丽的野兽,只要少有差池,就会被她咬碎喉咙。
"是,是是皇上命御膳房专门为了娘娘们制作的点心。"
"皇上为什么不来?"
"皇上劳心国事,无暇分身,却时刻惦记娘娘们,才赐了这道凤梨酥。"老太监慌张地应对着,幸好他也曾侍奉过些老人,该如何应答,大体上倒也没出岔子。
"姐姐,是凤梨酥!我就知道皇上还记得我们!"女子轻曳着身边人的袖子,眉角含笑,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情绪。那人也不介意,就这样任自己俐落的袖子在女子的手中变得皱皱巴巴。
"有劳公公了。"女子温和的声音倒是同夜晚低泣时判若两人。
"奴才告退。"老太监生怕待得时间久了,生出事端来,就准备告退。
"劳烦公公给皇上带句话。"
"娘娘请讲!"
"皇上忧心国事,也请保重龙体!"女子轻皱着眉,似是对皇帝的身体十分忧心,可她这份担心,却没有人能将之送出去了。
"娘娘的话,奴才一定带给皇上!"
承诺着无法做到的事情,老太监这才得以脱身,待他迈出殿门之际,才又听到了另一个清雅的声音。
"太医院网罗天下名医,为陛下保驾,妹妹实在是无须担心……"
这淑妃娘娘原本进来的时候是好好的,却是因为心思郁结,白天倒是好人一样,只要夜幕稍降,就开始嘤嘤惴泣。冷宫的女人多的是这样的毛病,起初也没理她,后来,竟像是失心疯了,就连白天也总疯言疯语。老太监瞧在眼里,本来盘算着这年后大概就得抬走了,可今日见了,人虽还不清醒,却是比之前些日子要好得多了。都说二妃明争暗斗,最后终是淑妃技不如人被打入冷宫,可从这两人的相处来看,内里似乎还有隐情?老太监围着个破院子绕了几圈了,始终还是没有想通,这其中的隐情究竟是指什么。
殿内,
"姐姐,今日的凤梨酥有种奇怪的香气,"
"是吗?"
"咦,姐姐怎么不吃?"女子的吃相娴静,就像是一副春日的画,也难怪对面的人看着忘了神,只是这凤梨酥酥脆层多,女子嘴角还是蘸上点酥屑。
"因为啊,看着你吃,我很是欢喜!"说着,伸出手,将女子嘴角的酥屑抹去。
"姐姐真是爱说笑。"女子以袖掩面地笑开了,她向来规矩,可自从遇见了眼前这人,倒总是顾不得什么姿态了。
"本宫可没有在说笑。"方才倾谈言笑的人语气突然高傲起来,女子不解地看着面前总叫她失神的容貌。
"妹妹向来喜欢听本宫讲家乡的风俗,今天,跟你讲一讲本宫自己的故事吧。"
"本宫自幼便是父皇的明珠,就连初春的家宴上,只要是本宫喜欢的,就会自动出现在面前。就连哥哥们,也没资格同本宫争抢,直到,我看上一个男人。"说着,那人用暖玉般的两指捏起一块凤梨酥,摆在两人之间,"他们跟我说,本宫不可能独占他,因为他是一国之君,他会有很多妃嫔甚至三宫六院,那又如何?本宫有的是法子让他专宠于我。"说罢,将那块凤梨酥含入口中,连手中残留的碎屑也没有放过。
女子听到此处,心头直跳,她并不知道姐姐为何要告诉她这些,更不清楚这话中意味,"是何法子?"
对面人笑了,笑得如魅如幻,女子看着这笑容,有些失神,心道:也难怪姐姐能说出让皇上专宠一人的话,这等姿容连身为女人的自己都心生向往,只是,她没料到,那个法子,却远远不是容貌那么简单。
"对本宫来说,所有的忍让与和睦,都只是独占前的等待。"
那人背过身,女子不知她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说的这番话,像是暗含了咬牙切齿的恨意!
"本宫想要的从来都没有得不到的!"这句,已是笃定了输赢,女子被那气势压迫着,只想逃离,绝不是她猜测的那样!一定不是!为了证明心中的念想,虽然女子恨不得立马离开这宫殿,却还是颤抖着声音问道:
"可是皇上如今已是专宠于姐姐了啊。"
"若说这后宫,在恩宠上还能与本宫平分秋色的,自然也就只有淑妃你了。"话已说到如此份上,就算女子心中如何辩驳,也无法再说服自己,眼前人并无恶意。原来自己一直都是这人的眼中钉啊。女子正恍惚着,就听到身边人一声痛呼,被惊得立马回了神。眼前人正捂着小腹,脸上血色尽退,女子连忙上去搀扶,却被一把推开。"来人啊!淑妃想害本宫!快来人!"应声而来的尽是这殿内的宫人,人影重重中,一道明黄携风而来。
"姐姐?姐姐!"有人在叫她?这后宫中敢唤她姐姐的,也就只有冷宫的那个人。
"姐姐,这凤梨酥是姐姐最喜欢吃的点心,今日怎的不吃了?"
这声音好似就在耳边,而她腹中也好像还能感受到另一个心跳的跳动。
那是淑妃被打入冷宫不久,她佯装去探望。所有人都以为这次淑妃死定了!却不料,差点殒命的是她。
回去后,她就一病不起,整整卧床三个月,在那三个月中,她时时能听到那个女子声嘶力竭地对她吼道:
"你恨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赔上自己的孩子?!他可是在你腹中,活生生地,你怎么忍心?!"
"你以为这皇上会容许我生下这个孩子?你太天真了,我身上流淌着的始终是他国的血。"
自己给了她一个堂皇的理由,本就不被期待,又何必希冀?可是眼前却总是飘过那女子温柔地趴伏在自己小腹的姿态,还有那些精巧的小衣服,西斜的日光,洒进窗台,她一针一线地认真模样。
"姐姐若是不吃,腹中的小皇子该发馋了。"
女子的声音太过真实,让她禁不住去寻找声音的来源,最终定睛在一个略显憔悴的女人身上。这女人梳着讲究的发髻,可是却藏不住青丝里的斑白沧桑。
"这凤梨酥啊,倒是有个故事呢。"眉宇间,依稀能找到当年被皇上赞誉的温润之姿。
"第一次见到姐姐的时候啊,被姐姐的姿容倾倒,竟失了态呢。"女人说的事情她也记得清楚,那是她刚入住宫中,几个妃嫔簇拥着前来拜见。她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先让素锦遣她们去偏殿等着,自己之后才姗姗而来。那几个嫔妃行过礼,要不就是过于拘谨,要不,就是故意搭茬,只有女子,一个劲地低头吃着点心,还专挑她最喜欢的凤梨酥,这让她觉得受到了极大地挑衅!
"失态?我倒是记得你当时直盯着凤梨酥在吃。"
"姐姐还说呢,要不是为了掩饰慌乱,我又何必去吃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哦?你,之前没吃过?"
"主母嫌点心甜腻,不让我碰的。"女人笑得浅,似乎是想到了些不好的事情,不过就是转瞬之间,便回过来,捏起一块凤梨酥,递到她眼前,她还以为是裹着落胎药的点心,一把推开,那块凤梨酥也就顺势落到了案下。
"姐姐是看不上我这个妹妹罢。"女人蹲下身去拾,身音幽幽道来。
"我自幼便被主母告知,今后是要进宫侍主的,看的也都是些女则女训,从不知道,女人可以像姐姐一般光彩夺目!"
"皇上的恩宠像是雨,总是盼着,他总不来。不过这寂寞宫廷,若是能时常看着姐姐也算是了了念想。"女人捡起了碎屑撒了一地的凤梨酥,那仅剩的果肉露出了一角,光秃秃的有些可怜,可怜到了,惹人落泪的地步。而身后的她,听着这嘤嘤低泣,这才想起,离那场分别已经过去三年,她的腹中早就没了那个小生命。而面前这人,也被她害得神智不清,颠倒了时序,在白昼里,以为还是三年前的年岁。
其实,这三年间,她想通了很多事情。且之后的侍女承欢,与嫔妃交恶,甚至是之后的,故技重施,被禁足,后自请入冷宫,都由她自一手策划。她时常想,大概是,争食争惯了,没了女人在场,什么山珍海味都索然无趣了。
"你瞧,我们一见面就得争东西。"
说罢,拿起矮桌上剩下的凤梨酥,递给女人,女人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
"这凤梨树是我最喜欢的点心,但它也是你喜爱的,所以,我们一人一半如何?"本来就不大的小块被掰成了两半,露出里面鲜黄的果肉,还有馨香散出,十分诱人。而女人,也终是没能抵过这美食的诱惑,破涕为笑。
"只要是你喜欢的,任何东西都可以你我一人一半,但唯独你,本宫谁都不让!"
番外:眼睛
"姐姐的眼睛真亮!听他们说,姐姐家乡的人都跟猫儿似的,夜间也能视物,不知是真的假的?"
"你觉得呢?"
"我觉得该是真的。"
"哦?怎么瞧出来的?"
"因为姐姐的眼睛,很亮!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发亮的东西,夜间自然也就能看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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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儿怕黑?"
"有些怕的。"
"那姐姐掌个灯可好?"
"不用。"
"?"
"有姐姐的眼睛照着,就够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