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梧桐

家乡的城市,小的让人惊讶,美的让人觉得像从画里面走出来的。静谧,安详,不声不响的待在那里,不被人知道,来来往往,时光匆匆,依然没有改变。

家乡的城市很奇怪,像是淹没在天地中,若非熟知,很难被发现。每次从成都回家,坐大巴下高速之后,便是很长的一段盘山公路。弯弯绕绕,上上下下,几个夸张的坡度和弯度,就跟游乐场的过山车差不多。车子一路狂飙,到达目的地之后,便会惊讶的发现在群山深处有这样的一个城市。而记忆中的那条街道在小城的东部,要一直一直的往下走,看到成排的梧桐便到了。梧桐的叶生叶落,叶绿叶黄,始终伴随着这个小城的四季交替,城里面的人似乎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和生活的烦恼。直到我考上大学,收拾行李,站在家门口,我妈才突然意识到我长这么大了。时间一年年的过去,人们最直观的感受是小城里一个个孩子的长大,离家,远行,求学,工作。而大人们便是一年年的看着街边的梧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然后期盼着远行的孩子不要忘了回家。

家乡小城的那条街道,就像是非主流小说里描写的那样,两旁全是梧桐树。连一根其他种类的树都没有发现。太阳出来的时候,温暖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一片暗一片亮,出门的时候总是喜欢踩着亮的那一块地方走,一跳一跳的。秋天,家乡总是喜欢吹风,一阵风刮来,地上落下枯黄的梧桐树总是快速的向前移动一点点,有的还喜欢打几个圈。从街头笔直的望到街尾,全都笼罩在梧桐的树叶中,偶尔一辆摩托车从道路上飞驰而过,卷起一地的叶子。路边杵着拐杖走的老爷爷总是骂一句“瓜娃子”,然后继续往前走,看到一群小孩子围着梧桐树踢毽子会停下来看看。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后面就是居民的店铺,各色各样的,大小不一,最深刻的就是老式的理发店,在两颗梧桐树之间拉一条长长的绳子,挂满了棕色的毛巾。风一吹,左右摇晃,下面侧卧着一两只晒太阳的懒狗,有人路过,懒洋洋的伸起自己的脖子,无神的望望,又耷拉了下去。

我觉得那条街很小,却一直有种独特的韵味。据说这里之前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后来成都的一个大型电子厂迁了过来,大批的工人进来,慢慢的形成了一个小城镇。统一错落的房屋,一般都在三四层,一排挨着一排,外面是青黑色的砖石。有时从店铺里面传出来一阵阵七八十年代特有的歌曲,老旧却不破落,悠长又富有生机。梧桐,是小城特有的代表,在我的记忆里没有梧桐,似乎就不成街道了。叶长叶落,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年又一年,不断的有人老去,也不断的有人成长。后来走出家乡的小城,走到外面的世界,总是特别的怀念那些长得郁郁葱葱的梧桐。怀念在梧桐树下面,对着小吃店要一碗米粉,红亮的油汤,飘着一撮香菜,不着急的慢悠悠的吃着。

早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洒下来的那刻,往往伴随着卷帘门刺啦往上升的声音。父母看到绑在梧桐之间的跳绳,往往会不满的小声说道几句,埋怨绑着的跳绳影响到了自家的生意。这时街道上,买饼子的阿姨会适时的推着她的小吃车走过。在街对面叫一声,一路小跑过去,拿上两个热的馅饼,给钱,简单的寒暄几句,转身,走人。中午,小城的街道上基本都没啥人了,这是一个迷你到不能再迷你的城市,人们的基本活动时间和购买欲望都集中在早上。所以,一到点,小城骤然的安静下来,街道上面似乎只听得到风吹过梧桐叶的声音。渐渐的到了下午,梧桐树下面,是一张张的麻将桌,梧桐树根旁是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茶又或是一个打盹的哈巴狗。偶然一陌生人路过,吓得哈巴狗一哆嗦,耷拉着的脑袋慢半拍的抬起来,有气无力的叫两声。路人一脸懵逼,麻将桌上慢慢的传来“诶,诶你不要怕,它不奥(咬)人的”。

夜幕降临,小城的街道稀稀拉拉的散落着几盏路灯,发出昏黄的光亮。两旁住户的居民楼中,闪着亮白的灯光,黄色和白色的灯光混合着,映射在梧桐树叶上。小城的人民,夏天晚上喜欢在梧桐树下悠闲散步,那时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六神花露水的味道,夹杂着电视机中热门偶像剧的声音,人们几乎每走一百米都会碰到熟人,惊讶的打招呼“你也出来转路啊”。

家乡的小城,位于川陕甘三省交界的地方。小时候爸妈做生意,一不注意就跑到陕甘临近的城市。因为这样的地理位置,小城里面经常会有甘肃的商贩过来卖苹果,他们总是感叹四川的城市就是美,在他们甘肃街道上就没有这么多的梧桐树。小城的人玩笑似的逗乐“那你以后就搬到四川来嘛”,他们回答“不了,不了,甘肃家里面还种了很多的苹果,苹果可以吃,梧桐叶子可吃不了”。

小城的街道,笔直的可以从街头看到街尾,两旁的梧桐树叶笼罩着,总有一种别样的意味。在街道的尽头,是家乡最大的一个湖,有一个非常霸气的名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湖面上总会有农家的小船穿行而过,轻盈的就像是一片苇叶。在湖面上有一座连接小城和对岸的桥,这座桥有一个很悲情的故事。老早之前,小城有一对聋哑兄弟,父母走的早,两人依靠着在城里面卖豆花生活。虽小本薄利,但两人相依为命,倒也能勉强过活,不会饿着。一天,哥哥挑着豆花的担子,下雨天脚一滑,掉进了湖里。弟弟在桥上面,急的咿咿呀呀的叫喊。但是他不会说话,只能抓着人比手势,红着眼睛跪着磕头,一会儿指着河里,一会儿跑着到处找人求救。但是那天雨很大,又正值寒冬腊月,没人敢下去。

弟弟看着哥哥在湖里面挣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发疯似的在桥上跑来跑去,拉一个又一个的人。不一会,湖里面的哥哥没有了动静,一点点的沉了下去,湖面平静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弟弟眼睁睁的看着哥哥消失在自己眼前,消失在湖里。瘫坐在地上,用手使劲的砸桥,喉咙里喊不出半句话,绝望的脸上只有眼泪。突然弟弟猛的站起身,直挺挺的跳进了河里,伴随着哥哥一起消失了。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第一次壁家的奶奶给我讲故事的时候,不知道为啥,我的眼泪唰的就流下来。我想弟弟没有了哥哥,也就没有了在这个世上生活下去的意义,与其这样,不如跟他一起去了。奶奶说,那对兄弟走后,小城里面再没有卖豆花的人,小城的梧桐却在来年秋天,迟迟没有变黄掉落。后来,我走出小城,路过了很多的城市,见过了很多的街道,街道的两旁也栽满了梧桐。但那不是我的家乡,也不是我的小城,它们只是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

大学,有人把我叫县城少年,或是小镇姑娘。这两个词有褒有贬,我并不去深究。因为我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不管我是穷困潦倒,还是飞黄腾达,亦或是平凡度日。终有一天,我都会回到我的小城,回到那个长满梧桐树的地方。等我老了,我死了,我的骨灰不会埋在城市的土地下,而是回到那片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在这里出生,最终也会在这里眠去。黄土落叶遮身,山林梧桐守望。

可是后来,地震,梧桐没了,小城没了,重建的房屋一栋比一栋高,路面拓宽了好几倍,人却越来越少了。直到现在,家乡每年都会余震,震的人心惶惶,慢慢的只有逃离。后来回家逛街,部分店铺里面都是老的不能再老,旧的落满灰尘的衣服货物。梧桐早就被砍的干干净净,老旧的理发店变成了杀马特洗剪吹的流行趋势,里面放的全是伤不起的网络神曲。震后新建的小城,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繁华,反而变得萧条落败,风吹过的时候,飘在空中的只有白色的塑料垃圾。小城变成中国千千万万个县级城市中最为普通的一个,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突然很难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从08年到16年,这八年间,年年不断的余震,小城的人走了将近八分之一。人群的离去,余震的侵扰,雨季泥石流滑坡等自然灾害的频发,梧桐的消失,这些一点点折磨着我对小城的感情。当有一天我不得不思考,以后要把家人接出小城。那一刻,我隐约觉得,,,,,,,

《诗经·大雅·卷阿》记载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梧桐是生机美好的象征。我一直觉得小城的梧桐是有灵性的,是与众不同的,它与小城的人与小城的生活已经连接在一起了,与小城同悲同喜。梧桐的消失伴随着小城急速的繁华和急速的落败,一切似乎都是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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