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凄厉的鸦鸣,缓缓剪开昏蓝色的天宇。空气闷热而沉重.没有一颗星星能穿透这冻脂般的氛围而殒向地面。蟋蟀在草丛里喘气,早没了吹笛的闲情逸志。一切凝固,只有马蹄声、脚步声,有节奏地轻软地循环往复。
担架就应和着这熟悉的节拍上下颠簸,冷手巾一条一条流水般替换着,额头却依旧滚烫。四肢忽而又失去份量,只有一颗心永恒地下沉,再下沉……
旗帜死蛇般蜷缩着,刀枪也收敛了日间跳跃不定的耀眼的光芒;一切都偷懒,只有自己还在厮杀,不停地厮杀。
这是哪儿?刺眼的光芒笼罩着视野中的万物,脚下沸腾的人潮蚂蚁一般。蚂蚁,是的,他们都是蚂蚁,总有一天要停止喧嚣,臣服于我的脚下——只是,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那张永远没有一丝喜怒哀乐表情的面孔,深邃而且火热的瞳仁,刀削般棱角分明的鼻梁,骄傲得高高上翘的胡髭,还有肌节错绕不屈的颈项……不知不觉中,一面狰狞的方盾遮去了这可怕的面孔,这可怕的人。盾牌上插满了颤动的翎羽,他却依旧从雪亮一片中越来越快地靠近。
不,不能允许他靠近!取我的铁胎弓来,取我的狼牙箭来!一箭,插在乱纷纷的雕翎中间,深深地刺进去,刺进去。方盾抖了一阵,接着就从云梯上坠下去了。但那张可怕的面孔远没有消逝,自己很清楚地知道,他将再度出现,高冠、长袍、骨子里带着种可厌的施舍者的味道。
“如此悍勇,未知是谁?”
“公孙瓒配下平原令刘备!”
刘备,是的,刘玄德,这大耳贼最叵信!要不是丢了兖州,谁会到下邳去求他收留,一天到晚看那副施恩不望报的臭面孔。要不是为了阻止袁术北连太山诸将,谁会移军小沛,救他一条狗命。哼,这个织席贩屦的小儿!
“诸君且观布射戟小枝,为两家解斗。”
纪灵蜷在几案后面,像雪天里一只瑟缩的小麻雀——淮南大将,哈哈,这也叫大将?那才是大将——在刘备身后,那一个红的人,那一个黑的人。红的像团火,须髯也火一般燃烧着,嘴唇紧抿,青筋跳动,总爱眯了凤目,斜斜地看人;黑的像块炭,双眉也炭棍似的直立着,瞳仁如夜,只有牙齿雪白,像只随时准备择人而啮的豹子。那才是大将!
那一个红的人,那一个黑的人,前面是仿佛刀横于项也无动于衷的刘备。高冠、博带、正襟、端坐,双手扶膝,垂着眼睛,一动不动,不可捉摸如万丈深渊。这个人就是这样,心里真正想些什么,在脸上从来也读不到;你所能读到的,在战时永远是勇烈,在平时大半是慈祥——此刻呢,好像受了委曲来找父兄哀诉的弱书生一样。
“刘备,枭雄也,不可轻纵!”
陈宫那沙哑的声音怎么又响起来了,此次留他驻守下邳,并没有带在身边呀?他擅离防地,下邳一旦有失,绝不轻饶!这个瘦削、黑黄,敏感得有些神经质的家伙,怎么又脸红了?自己对他一向恩信有加,他真能忠诚不二么?他能叛曹操,未必不能叛我吕布——那天,他的脸真红啊。
“谁使郝萌叛我?”
“萌受袁木谋。”
“谋者悉谁?”
“陈宫同谋!”
曹性浑身是血,躺在担架上,青黑色的脸上,一道刀疤自额头斜切向下颌,皮肉外翻,颌上白骨都现——郝萌快刀,世所知名,而他竟能于先被创后依旧斩萌一臂,真是勇士!抬担架的士卒都扭过了头,不忍心去看那张血肉模糊的面孔,而他的话语却还如平时一样的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大家都转过头去望陈宫,陈宫隐在朝阳下的脸色是多么出奇的红啊。
曹性忠,然非大将之才,陈宫即便不忠,此时也不能失去,当初曹操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当初,啊,多么怀念当初在洛阳温氏园中欢宴的日子啊。红花绿柳,在和风中轻舞;红裙绿袖,在人群里翻飞。大家都醉了,醉于春风,醉于玉容;大家都在笑,但有一个人笑得最特别:他仿佛把整个身心都融化进了笑声里去。他把腰弯下去,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直伸到汤盆里,汁水四溅,半身都湿。
“此人这般喜笑无忌。”
“此人喜怒都无忌。儿不识他,骁骑校尉曹操是也。”
儿,谁敢称我为儿?董卓吗?他是那样的可厌,一堆肥肉掺些毒蛇的汁液抟起来似的。再早上二十年,也许还算条好汉,可岁月无情,早已把他的棱角都磨平了,只剩一颗野心越来越膨胀!野心,光野心又有什么用?有志于天下者,岂能自留退路?他呢,却造了座郿坞。
雄伟的郿坞,巨人般傲立在广瞀的平原上,旌帜蔽日,从这里一直延伸到长安西门。惊天动地的鼓乐声响起来了,金色的车盖遮蔽着耀眼的日光,车盖下那堆肉懒懒地倚在侍妾身上。随着车轮旋转,上下颠簸,那口袋似的大肚子也不住颤动。
近了,长安城近了,王允、士孙瑞各披甲执矛冲上来了。牵我赤兔来,取我大戟来,拍马挥戟,迎上去,迎上去……
“吾儿奉先何在?”
“有诏讨贼!”
一戟,正中咽喉,那堆肥肉瘫下去了。哼,任你凶焰弥天,到头来还不是给门吏开膛点了天灯。儿?谁敢称我为儿!董卓么?就是这个满身浓血、恶臭熏天,刚从城门前爬起来的可怜的老家伙么?他飘过来了,飘过来了,张开粗厚的两手,像要来扼我的咽喉。滚,滚,你生前我尚不惧,纵然化为厉鬼又能奈我何?!
胖子好像泄了气的猪脬,渐渐瘪了……怎么又是刘备?此人真是自己命中的魔星么?不,那怒容不是刘备的,刘备永远也不会笑,更不会发怒。那是,那是须眉戟张的袁绍,一手按剑,一手直指前方。
“竖子,汝以为董卓之剑不利乎!”
“天下健者,岂只董公?”
袁绍面如淡金,广额丰颐,须长过腹,相貌卓然。在大胆地顶撞过董卓之后,他一手挽须,横着长剑,昂首而出。真想追上去,一戟劈开那名闻天下的骄傲的头颅。哼,要不是短视的董卓放虎归山,今天冀、青、并三州也轮不到他!
如今能当袁绍者,只有曹操而已。这个人,究竟是自己的朋友,还是敌人呢?门旗开处,是他走出来了吧,红袍、金盔、粗黑的面孔,偏偏配上一副文人式的长须,挑眉细眼,相貌和名声一点也合不上。他是在发怒了,牙齿咬得咯吱乱响,腮上肌肉如棱。他确实喜怒无忌,什么都摆在脸上,并且还要夸张几倍摆在脸上——和袁绍不同,和刘备更仿佛静水与动炎般的截然相反。
“与汝无隙,何故夺我兖州?!”
“布为徐州百姓报仇!”
报仇?哈哈,真好笑,自己突然间怎么会想出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呢?报仇,报仇有什么好处?我杀董卓,为天下人,为关东诸侯都报了仇,可是兵败长安以后,又有谁真心感激过我,想到要还报我?哈哈,报仇!
“某来报华雄之仇!”
“孙坚快刀,正将试汝首级!”
这个人斜对着太阳,从头到脚被映得血一般红,却只有面孔隐在旗影里,颜色像张蟹壳。浓眉斜飞,碧睛高挑,鼻高口阔,肩宽腿长,仿佛一只馋涎欲滴的饿狼,那大环的长刀就是饿狼的牙齿。他竟然死了,可惜,这是自己生平仅见的最骠悍的敌手了。据说是单骑追敌,死于乱箭之下。哼,这个人打起仗来就像饿狼见到猎物一般,紧紧咬住,再不肯松口,为了把食物吞啮干净,他把所有危险都抛诸脑后。
刀起,血标,他的碧睛也渐渐放射出赤红色的光芒来。马蹄声、兵刃鼓风声、惨叫声,全都压不住他那狂暴的吼叫;虽然还是白昼,每个人却都感觉到了黑夜来临的寒冷和恐怖——狼总在夜里出来觅食。冲过去,靠近他,给他沉重的一戟。格住了么?你是狼,狼又如何,我可是一条龙哪!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自从孙坚死了以后,袁术就只不过冢中枯骨而已。哼,报仇,我还真要好好还报你袁氏兄弟不可。筝声渐在耳边响起,多美的音乐啊,如轻风、如流水,你们伏在帐外,好好欣赏吧。筝声渐息,喊杀声却响了起来:甲士们冲进帐里来了,扭曲的面孔,血红的眼珠;闪亮的长刀,举起,落下。斫吧,斫啊,隼已脱网,龙已潜渊,你们再也伤不到我半根毫毛了。
袁绍,我枉自为你杀董卓,枉自为你破张燕,你就这么报答我么?我迟早要还报的!你笑吧,你笑吧,你太注重风度了,笑起来也像戴了个面具,远没有曹操笑得畅快、笑得漂亮、笑得持久。你亲兄弟袁术的笑更是不堪——就像猫头鹰一样。
袁术在笑,焦黄的面皮从下到上,缓缓地起了道涟漪,几茎长须森森地飘起来了,细眉垂下,双眼成了两道缝。咯咯咯咯,这是多么阴冷的笑声啊,这就是他所谓的帝王之相么?枯守淮南,还竟然狂妄到想要称帝——我宁可去听猫头鹰的笑声,也好过见到他。
起风了,袁术的面皮更加颤动得可厌。军旗起初像冬眠醒来的蛇似地扭动了起来,接着徒然打开,迎着星光,猎猎作响。几匹战马胡乱地喷着响鼻,蹄声渐弱,担架也停止了晃动。月亮终于挤破这沉闷的夏夜,贴上了暗蓝色的天幕,星星羞惭地用一块薄纱遮住了自己颤抖的面孔。
明月东升,群星隐没。
吕布及时从半梦半醒中挣脱了出来,缓缓起身。已经是后半夜了,月光均匀地洒在他和部下们站立的高坡上。
“将军安卧,看顺破敌可也。”高顺走上前来,深深地一揖。吕布摇摇头,脑后疼痛难忍,抬手摸摸额头,依旧烫得厉害。
“敌将是谁?”
“术将张勋。”
“张勋?”吕布咬咬牙,伸出手去,拄着身旁侯成的肩膀,一点点跨下担架,终于晃晃悠悠地站稳了:“酒来!”
亲军跪进斗酒。吕布伸出颤抖的手去端过来,一仰而尽。立刻,他的手不再抖了,他的腿不再颤了,他的脑不再痛了,他的额不再烫了,烫的,只是胸中那把厮杀的烈火。
“张勋竖子!教诸将退后,我自统五百骑破渠!”
“将军……”
吕布一挥手,打断了张辽的话。他紧了紧勒甲的牛筋,也不戴盔,大步向踩踏不定的赤兔马走去。
赤兔似也已经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了,喷着响鼻,双眼炯炯地盯住了自己的主人。吕布扳鞍上马,两名亲卫扛来了大戟。
月光下的敌营是这么安静,灯影下无数人马整齐地摆列着,一直延伸到不可见不可知的远处。
“张勋将兵颇有法度,将军慎毋轻敌。”骁将成廉凑近来提醒。吕布冷笑一声,回过头去——五百亲卫骑兵,无声地等待着命令。
一松马缰,赤兔风一般向山下飞去,仿佛一条火龙似的。五百只猛虎就紧跟在这火龙之后,冲向敌营。
“吕布!吕布!”身前是敌人惊惶的喊叫声,所到之处,潮水般分开,再也不曾合拢。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