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母亲—记忆是带刺的花

我们互相爱着,但我们对彼此,终究还是,一无所知

在村子的西边,有一个小村庄,印象中它住户很少,背后是山,西边是公路,其余两边都是良田和树木,在那常年葱茏的通往村庄的泥路旁,长着密密麻麻的竹子和其他并不熟悉却依然生命力旺盛的灌木。

在那个村子里,曾经住着一位亲戚,每逢春节,总要跟着父亲母亲前去拜访。那是一户坐落在村子最前边的人家,家门前是一条窄窄的小路,总是长满了草,我们就是沿着那条路去到他家拜年。仅隔一道同样水草蔓延的小沟,就是田埂,接着就是连到远处的田地。从那看去视野十分广阔,能看到村外村,还有高高耸立却光秃秃的冶山,若是天气晴朗,还能看见山上被开采的裸露的山石的轮廓。

与门前小路垂直的,就是房子右边的通向后面人家的葱茏小路。

当母亲在院内跟大人聊天时,我喜欢独自跑到外面玩,沿着那条小路,冬天折树枝,春天采蒲公英,一直走到后面,看到别人家隐蔽在竹林里的院墙才又转头,从亲戚家后面的茶园和杨树林里穿过去,再从后门绕到前院,那个时候饭菜已经基本准备妥当,洗洗手就上桌吃饭,吃完饭又沿着屋前那条路回去。

我去那个村子基本在冬天和春天。

冬天去拜年,春天跟着母亲去采野菜,打竹笋。后来亲戚搬了家,冬天也就不去了。

那房子荒废着,剩下房子周围的竹子、杨树、山茶及各种植物野蛮生长着。多年之后,随着竹子和野生植物越来越茂盛,杨树林和茶园就显得萧条与颓败了。那隐匿在丛林间的房子更是四处落着青灰的瓦片,落在地上的瓦片大多长着一层绿荫荫的青苔,院子里红砖搭建的鸡架也坍塌着,枯萎的瓜藤在砖块和瓦片上匍匐着直到烂去后又有新的野藤蔓延伸过去。

总之,那房子算是废弃了,那树林和茶园也是落败了。

除了后面人家沿着那条小路去集市,几乎不会再有人去那房子周围看一眼,但是每年春天,我都要和母亲去一次。

倒不是拜访那落败的人家,而是去采野味。

每逢四月前后,尤其是落完春雨过后,路两边的竹林里冒出许多尖尖的春笋,又肥又嫩。


因为小时候看电视里竹林中藏着许多蛇,有的还盘在竹枝上,时时朝行人吐着信子,心里一直对竹林心怀恐惧,所以采春笋时,多数是母亲穿梭在竹林里,我则站在路边上负责陪母亲说话。我想母亲大概也是害怕的,不然叫我来干站着说话算是怎么回事?

若是我顾着玩没顾上跟她说话,竹林深处总飘来母亲带着询问的句子。

“丫头?”

“嗯。”我边玩边应着。

“在哪边?”

“在这边。”

“干嘛?”

“玩。”

沉默一段后,又唤,“淘淘啊。”

“嗯,在呢。”

因为距离越来越远了的缘故,我几乎是喊着了。

上午过去,到中午时分,母亲能采上一大筐春笋。

等她从竹林里出来时,身上被晨露打湿了大半,头发上也缠着白色的露丝还落着竹叶子,但脸上是欢喜的,抱着那么大一筐笋子,怎么能不高兴?

我俩一人一边抬着筐往回走,母亲去做饭我则坐在院子里剥笋皮。


花花(我家狗)那时候正是调皮的时候,见我剥笋,总在跟前又蹦又跳,叼着竹笋四处乱甩乱跑,我则跟着满院子追,等母亲出来叫吃饭,见笋子只剥了几根,我却在一处跟狗玩了起来,不免几句训斥,于是狗乖了,我也就乖了。

吃过午饭,我跟母亲端着小板凳坐在院子继续剥笋子,若是隔壁大妈过来串门,就跟着一起剥。母亲叫我进屋给大妈取小板凳,我犯懒,一抬屁股,把小板凳让给她然后又一屁股盘腿坐在水泥地上。

“懒成什么样?”母亲嫌弃地说。

大妈跟我们不能再熟,也已经习惯了,呵呵笑着端过小板凳坐下。

母亲一边剥着一边跟大妈兴奋地讲着她的打笋经历,笋子怎样肥,扭下来时发出怎样的声响,背回来时又是怎样的重……眉梢上尽是欢喜,好像不是得了一筐笋,而是得了什么金银财宝似的。

大妈则教母亲笋子怎样烧才好吃,放多少肉,多少酱油,多少料酒……处处有讲究。

剥完母亲总要给大妈送上一把,大妈不好意思地半推半就地接过去。

剥完的笋子又嫩又青,一盆春色嫣然,煞是好看。

母亲从那剥好的笋子里又拿出大半,让我给那家亲戚送去,说到底是人家的竹子生的笋子,总得分一点。

我掂着塑料袋,沉甸甸地,不免嘀咕,“这哪是一点点?”

等我把笋子送到亲戚家,又从亲戚家得到许多新鲜蔬菜抱回来时,除去够吃两三顿的新鲜笋子外,剩下的已经被母亲用开水撩好了。

母亲每年春天都会撩一些笋子存放在冰箱了,所以家里一年四季都有笋子吃,笋子烧肉,笋子炒辣椒,凉拌笋子……各种花样。

晚上,母亲烧了好大一盘干煸青笋,炸得油亮油亮的辣椒里倒入笋子翻炒,快熟时再放进蒜叶,一股子诱人清香扑鼻而来。

待到摆好碗筷,大妈又盛来尖尖一碗笋子烧肉。这顿笋子大餐吃得十分酣足,我靠在椅子上打着饱嗝。

一个嗝没打完,被母亲撵去洗碗。

打完笋子之后,到清明节前后,枸杞头又长了上来。

母亲说清明节吃枸杞头,会让眼睛发亮。所以清明节打枸杞头成了我的任务,小时候是母亲陪着去,长大后是狗陪着我去。

打枸杞头的地方有三处,一个是打竹笋的地方,那条小路两边长着的灌木丛里,大多数是野生枸杞,一到春天满枝头嫩绿的枸杞头,长势十分喜人;还有一处,是我们家后面的菜园。菜园四周被灌木围着,形成一到天然的屏障。我们家菜园里有一个小池塘,小池塘里有许多父亲放养的鱼虾,加上母亲种的菜又肥又大,所以邻居家的鸡鸭鹅总喜欢从灌木底下往我们家菜园钻,鸭子和白鹅去池塘里捉鱼吃,红毛鸡则啄菜叶吃,为这母亲又在菜园四周围了两三层网子。从那之后除了几只善于飞行的红毛公鸡飞进来,菜园基本处于安全状态,但善于飞檐走壁的花猫总来池塘边逮鱼吃,这实在是没法子想。呵,跑题跑远了,因为写到我家菜园总是写不完的,但是咱们还是回到枸杞头上来。菜园四周的灌木不说也知道是什么了,是长年长起来的野生枸杞。枸杞树越长越大,攀附在树上(一种会长墨绿色硬硬果子的树,那种果子小时候小朋友们用来打响炮,但是一直不知道叫什么树,只记得小朋友们叫“炮子树”),越长越高,每年都能采好多;剩下一处,就是我们家门前的杨树林里及田埂边上。

母亲早年间是个采茶女,练就的毫无遗漏的视觉扫视加上“快如闪电”的手法,让她在采枸杞头的活上也十分干脆利落,在我还伸着脖子或是佝偻着腰在草丛间(根部新长起来的枸杞头往往比枝头上长得更肥更嫩)艰难地扒拉着寻寻觅觅时,母亲却像择菜似的,一揪一个,一揪一把,等她的小篮子已经装的满满当当时,我只能从我的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一小把,还是又瘦又黄的,不堪入目。

“就这点?”母亲不敢相信地问。

“啊。”我略带羞涩地点头。

“都找了?”

“嗯。”

母亲半信半疑地沿着我找过的路又找一遍。奇怪的是母亲一去,那些又大又嫩又绿的枸杞头像是自己跑出来了似的,一丛一丛的。

母亲摘了一把递到我眼前,“这些是什么?”

“我怎么看不到?”我也十分疑惑地看着母亲,真挚的眼神告诉她,我真的有十分认真地找。

“跟猴似的,眼睛尽看远处了,脚底下的就看不着。”母亲嘀咕着,又把我采过的路采了一边,结果又是满满一篮子。到后来篮子装不下了,她的口袋,我的口袋都装了个遍,连我衣服帽子里都装得满满的。

回去时,我走前边,母亲走后边,因为枸杞头总是从帽子里掉出来,母亲则跟在我后边捡。

“你好好走。”母亲喊道。

“我好好走了啊。”我一回头看她,帽子里又甩掉了许多。

“你看你。”因为我不能低头的缘故,只能母亲跟过来弯腰去捡。

我刚要转身,母亲又喊道,“慢慢转。”

“哦。”我果然像个机器人似的,慢慢转过去。

那路实在不好走,我虽然十分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但还是免不了走一路,母亲跟着捡一路。

但那也是早年间的事了,现在已经再也没有那样大丰收的时候了。一是那个枸杞头多已经不是秘密,等我再去已经被别人家采得差不多,我和花花只是去捡漏的;二是常年没有管理,枸杞的长势已经越来越弱。

但是母亲不信,总觉得是因为我不够细心的缘故,以为我忙着跟狗玩,不干正事,于是把狗关在家不许跟着我出去。可是即便如此,我的收获还是寥寥无几,几次之后,母亲便信了。

但是尽管是大光景不如往常,母亲去采和我去采的结果还是相差许多,所以母亲说的我不够细心的原因,得到了完全的印证。

每年清明节,家里少不了的一道菜就是母亲做的凉拌枸杞头。把枸杞头洗净后,在开水里过一遍,待叶子变得暗绿时,捞出来,把水挤干,然后放入适当麻油、白糖,充分搅拌之后就可以上桌了。有的人家喜欢把枸杞头炒着吃,但我们家从来都是凉拌,一是凉拌才能吃出枸杞头的原汁原味,二是母亲喜欢吃甜食。母亲做的凉拌枸杞头味道十分清甜,刚入口时,是拌入的白糖的丝丝甜味,随着那甜味咬下去,是枸杞狗天然的清香,在慢慢咀嚼的过程中,那一股清香慢慢蔓延开来,白糖的甜味散去后是枸杞头自带的清甜,嚼下去的那一刻整个口腔都是清香与清甜的,那种感觉像是含了一口薄荷糖一般让人浑身清凉,但是那种清凉之感比薄荷糖来得更加温和,味觉的刺激也更加温柔,不会像薄荷糖那般让人感觉突然,而是层层包围,直至整个人沉浸其中。

母亲每次都会拌好大一碗,拌时总觉得吃不完,可最后连汤汁都被喝干净。

吃完后我总凑到母亲更前,眨巴着眼睛,“妈,眼睛亮了吗?亮了吗?”

“亮了,亮了,洗碗去。”母亲说。

“哦。”


母亲说清明节吃枸杞头清火明目,但是多年过去,母亲的眼睛还是越来越浑浊,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原来明白枸杞头再强大,也抵不过岁月的无情。

那些一同采野菜的情景如今仍然历历在目,我甚至能想来母亲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还有她每年清明等我放假回家时,告诉我有枸杞头吃时的快乐,仿佛在炫耀她的战利品似的。

母亲是个十分淳朴善良的女人,她是一个妻子,是一个母亲,但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个身份是女人,女人身上最闪光的地方,是少女。

母亲在向我炫耀她的战利品是就像一个讨到了好处的少女,又欢喜又自豪,那一刻哪怕是为了满足她那一脸的期待,我也会笑得比她还要高兴,还要欢喜(虽然大多时候我的兴奋完全出自一个吃货的本能)。

每到四五月,母亲总给我电话,“回家想吃什么?”

“枸杞头。”我脱口而出。

“出息。”母亲总是这样回我,但我知道她说这话时必定是笑着的了,因为她的本性掩藏不住任何的欢喜。

如今,四月天又近了,母亲照旧来了电话,语气还是快乐的,但这种快乐已经没有一丝一毫是因为我。

她嘱咐我,“吃点好的。”

“嗯。”……我想吃笋子,还有枸杞头。

“别‘嗯’,我还不知道你。”母亲说。

母亲觉得快乐,我自然也快乐。

母亲觉得我快乐,她自然也快乐。

或许我们互相爱着,但我们对彼此,终究还是,一无所知。

比如她的决绝,比如,我的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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