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不停地跳舞。当羊男跟“我”说,要跳得出类拔萃,跳得让大家心悦诚服。总之一定要又跳又舞,只要音乐没停。
“在宿舍吗?”
“嗯。”我折了一个书角,合上《舞!舞!舞》。
只消我过来,便知发生了何事,我来到隔壁他的宿舍。
他已在门口等我,他缄默不语但我身还未临近便已知他周遭空气的滞重裹挟着一丝迫切。
DIY网店客服声称,昨晚定制的明信片今日不能发货,若考虑时间因素,对方倒是给出一个想法,但不可成其为方案。
总之,在这一侧,在那一侧,于他有利。要求我们在制作完工后前往某个指定地点取货,或许在厂家门前也亦未可知。
距三七节不余几日,若今日不能发货,明日虽匆促也赶得及,昨晚特意选了货源地为广州,广州发本地,可商家还是想赚一点邮费钱。
至于前去取货来回的地铁费得我们这一侧自个伤脑筋去,对方还语气淡漠地说那可没有规定报销快递费亦或是地铁费。
虽说我和他一直习惯在网店买东西,首要筛选条件,包邮,要求也不为过,对商品优惠券满哪个数字就减免多少,这倒是不在乎。
我一看他与商家的对话,便似乎可以看出一开始他身上漾在空气的那一丝迫切是怎么来的,有入口便有出口,哪怕世界走到意识尽头。他言语之中已让足智多谋的客服无须多加察觉仅凭本能便可看见的焦急,无须掩藏的性格才成其为他的个性吧。
但我这一侧的真实,并不是他那一侧需要考虑和体察的,客服只需轻而易举动用多年经验的直觉决策达到他的目的,再接着下一个即可。
我将语气稍转强硬,商家似已察觉我的意图,语意不减淡漠地声称订单已提交厂家。
我此刻——或者说只是将一开始的想法一贯到底,这规则的东西总是不容忽视或者说,也不想挑战,就沉没成本而言,商家自是同意退货。
这一刻他已然明白了什么,假装提交是不过是一种手段,即使你有一丝怀疑,那便慢慢地耗尽你的心情。
他点下了退货键,关闭了什么之余又开启了一种新事物。
迫切的空气沉默中多了焦躁,他向来就是不想麻烦的人,但他一贯倾心,既然不能寄托于线上,或许实体店才是一开始最原始的办法。
虽说姓名并无什么所谓,但述说起来也有功能性,我便称他“金”。
我和“金”找到距此地的我们最近的一家照相馆,最近也离不得ofo共享单车,照相馆不如说是一家实体店,这里是一片综合的商铺区,建在二楼,这无疑是“金”的美丽新世界。
我倒觉索然,不是头一次来了。过了挂着打印复印彩印招牌的店面,探头进一家可以帮人现场拍照现场取货的照相馆,一名约莫三四十岁的中年女子,记忆不至于一键删除,但现在只记得她穿着白色的粗花呢针织毛衣,总之第一眼看见的或许往往是正确的,也不顾正确性,不正确也罢,有相关性就可以连接上。拖沓在后头的“金”,或许不是同时看见她在电脑前的动作姿态所反馈回来的以期成为我们判断陌生人的第一印象的东西,我事务性地询问是否可以打印DIY明信片,向她解释了这其中有什么道理……
她也是事务性地想递给我一张名片,但我并无留意地稍一转身,“金”已经将其取过夹在指缝间,大拇指轻轻地按着。
我只听她喃喃几句、像是想传递给我们什么信息,但却随着她起身离开,声音顿降几个分贝,这个店里已经空荡荡的,抱着不解我们紧随其后。
隔几个商铺,就像电路上的铜丝,若赋上颜色好认些,那眼前便是红色一段的电流在一个错综复杂的电路上,还有一段黄色的电流,你只消知道红色电流是流向黄色电流的,但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似的,以你不知道的——通过错综复杂电路里某些支路,最终还是会留向黄色电流。这两段电流都是你可见的,但中间有什么把它们隔开了。
唔,就是这样的原因。恐怕也是同一家店,她微微指了指如前同样格局的店铺里坐在电脑桌前的四十岁光景的中年男子,有点不是实质意义上的不同,没有腆赖着的腹部,一副偏大的眼镜不和谐地戴在浑圆的耳廓上,在电脑前如一只懒猫耷肩倚在椅上,看起来极具富态,那个眼神就像一只怀孕的猫舔着肚皮,但往下的言语我便有几分释然,为何会如此联想。
在我事务性地表明来意之前,他倒是轻描淡写斜乜着女子,不情愿地问:“怎么?”
我上前又询问一番,他勉为其难地抬起沉重的眼帘,把目光从屏幕上转移,“需要打印几张?”
此刻无需揣测些什么,他的意图只消轻轻即可捕捉,有利可图的生意才能燃起欲念。
我确切地说,24张。
“明信片一元一张。”他带着一种不容你抗拒的口吻,却不难发觉他像失去兴趣般的把视线挪回原地,“带图片?”
“带了。”我和“金”站的位置,无须踏步,前方便有两台开启着的电子计算机。
“把它拷出来。”话已无须多说,我着实想了解DIY明信片的制作流程,也只好捱着困惑,或许我只想对这个世界的每一颗粒子与原子的内部构造端详个便,但我不管它如何连接起来运作的。
心下漾出一种感觉,这与我少时独自坐公交车的不安全感似有相同之处,但并非异曲同工,这是一种想明白其中缘由的不理解,但无关人际情感。
待图片放置在电脑桌面,这时候一转身就抓不住老板的身影了,时间一扭头来,背弃你毫不留情,于你的经历而言要比陌生人多了一份情感可抛离。
但并没有什么好腹诽一个陌生人的,从外头走来了一个白衬衫的小哥,或是有受什么吩咐,抑或是事务性的。虽说我不懂制图的原理,但当他在电脑前搜寻什么不得时,我在他打开的繁冗的文件夹里一眼抓住并指着他搜寻半晌不得的明信片素材文件。
说不上遗憾,虽只有一张明信片的背面素材可用。
当时抓不住的一种东西,现在想,小哥似乎未寄出过一张明信片呢。因他问我明信片要做多大尺寸,竟也不明标准尺寸是怎样一副模样。
看着他娴熟的制图技法,我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想法,但我不忘吩咐先做一份样图看看。至于纸张材质虽不是铜板纸,但厚度捏起来还算凑合。
一张A4纸制了两张接在一起的明信片,除了四边几厘米的留白,明信片与合照没多大区别,当然分辨率是比不上照片的。但这种毫无缝隙的连接宛若完美的曲线,就如《寻羊历险记》里的描绘,“有的曲线以超越任何想象的奔放将画面一气切开,有的曲线以不神秘的细腻勾勒出片片精微的阴翳,有的曲线则如古代壁画描绘无数传说而耳垂的圆润胜过所有的曲线,其厚墩墩的肌肤凌驾着所有的生命。”
这成品后大得有些过分的明信片,这时候老板却没在你预期或视野里的蓦地出现,从杂物柜的夹层上取出一张更大的明信片,但它的长度与宽度却是无可挑剔的,这不是样图可以比拟的。老板兀自与样图进行比较,他这般做,只消让我看见,或者说是影响。
但无疑,是有效果的。“金”看见样图,但用一种我体察不出何种心情的语气表示赞同这大得离奇的样图,再改下去,是浪费时间。
《斯普特尼克恋人》中的堇是如此认为,“我”虽颇有同感。“但以凡庸的概论而言,甚至浪费也是多少需要的。若将所有的浪费从人生中一笔勾销,连不健全都无从谈起。”
一种潜在的意识,想维护作为消费者存在的“我”的权益,于是我毅然带着与老板不同性质的不容置疑的有些强势的口吻,说坚决要改。如今想想,为当时咄咄逼人的态度而愧疚,当时应用适当舒缓的语气以退为进的。
我参考了中国标准邮资明信片的统一规格:148mm×100mm,小哥顿时像斯普特尼克后裔们在宇宙中以某种孤独的指令而运转。
并不琐碎的事虽不至于焦头烂额,只是忘了周遭。良久才发觉店里有另外的两个人。其一是取代老板位置在键盘上无节奏地敲打着的一名染着金色发丝的年轻女子,这时也不难猜测她的身份。
但或许让我稍有留意,是无意中的瞥见的另一名清婉女子,不难从只言片语中知道,她需打印微信及支付宝付款的二维码,处在需调整图片比例阶段。这些符号似已暗示她的身份。
等待,长时间的沉默,都搅在空气中。
那张样图留在了电脑桌上,她以我目光所触不及的时间里用指尖轻轻触及照片,空气漾起涟漪,我看着她触摸着陌生的并不属于自己的物品,却有股令人亲切不反感的暖意。
她就像带着不择不扣的生命的暖意,轻柔地问,“嗯?这张明信片里的图是在哪拍的?”
“校史馆,这是班级合照。”我想只言片语足以解释。
我可以察觉到她听到“校史馆”时稍纵即逝的微妙的陌生的表情,心下泛起一丝“厚重”的疑惑。但不容我多想,我还处在对话情境。
“是为社团准备的?”
“噢?不是,是准备女生节的。”我略一想,声音过小以至于她也未明白吧。
于是,她打量了明信片,问了我如何裁剪以及建议在背面加些花边点缀。
我解释,背面的素材确实是明信片最普通的格式,但素材只剩这最简单的一张,也只好作罢。虽然很无奈,却有一种令我怀念的不舍得丢弃旧时光一般的情怀。
“单纯明信片?可以考虑送一盆多肉呀?”她继续以一惯有的逻辑说,“我是在楼下一家多肉植物店里帮忙经营,这几日看见有一些人专门来定制。”
我礼节性地点点头,“不单纯是,我们还送Hello Kitty公仔 。”
“喔!凯蒂猫!”
我不由地诧异她这份惊喜的心情是不是由于旧时光里什么经历这会被记忆起而被拽出心灵一隅。
依旧过了一段时间的沉默。
这时候进来一个似是拄着拐杖,即便当时的情境现实里没有,然我印象里着实这般,他戴着深灰色格呢前进帽,在这个时节恰到好处地笼在不显老年的黝黑的头发上……触及我心灵的是,他的那羊绒大衣并不臃肿地披在身上,看他的面容已是年近古稀,但这一身舒适温煦的穿扮着实漾出精神矍铄的感觉,不妨说他是一个恰如其分的人。
他步履殷实地走进没有门槛的店里,我却感觉他跨过了一道门槛,在敲键盘的女子却以超出我预期的尊敬口吻道声,“噢!老师您好!”
他从挎在肩上的布帆包里掏出一张照片,说要彩印两张。
小哥制好图,在改女子的二维码比例,但我余光见她一转身,似有什么物品掉到地上,察觉她没有任何反应,望去是皱皱的五元现金。
我轻蹭了她的肘臂,提醒她掉钱了。
我看不出她脸上的尴尬,却蓦然看见她脚蹬白色布帆鞋,尘埃在鞋上开出朴素的花来。蓦地闪过《阿甘正传》开场时,一片被风摇曳的羽毛吹过城镇与马路,落在了阿甘的脚下,他看了自己脏兮兮的白色布帆鞋,对旁人说,穿着那双鞋子一定很舒服吧,脚不会痛。
她默默捡起钱,对我表示谢意,剩下的仅有沉默。
“您好,您以前是教师是吗?是教什么?”沉默被空气搅动到别处。
老先生背向我,从我的角度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但并没有看见他的肢体移动,或许是默认,过一会,才听见他很有质地地回复:“行政的。”
她问,“行政是教管理类的?”
老先生缄默不语,但我却感觉他已摇头示意。
她望见老先生手里拿着的照片,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询问。
老先生却以毫不迟疑的语气,“这是在悉尼拍的!”
图片距我眼睛有三米距离,看不清是什么背景,但有一个女性置身蓝色与橙色交杂的背景里,些许蓝色的天空,些许橙色的海滩,至于它为什么是橙色,我断定不是海滩边的遮阳篷,但是何物却无从推断。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背景很美,美丽得恍如梦幻。
在发呆的间隙,老先生说,“PWC”
她问,“她在PWC工作?”
老先生似是而非,即如似阖非阖的眼帘,依旧缄默不言,但随即问道,“你是哪个学院的?”
“我吗,我不是这个学校的。”这时候,我的第一想法是,那是广州哪个学校,三月来这看南国的紫荆吧,但又不解为何来此处。
但随即她的话不是打消我的疑虑,反而更加惊愕。
“我是在武汉读的大学,武汉大学。”
老先生云淡风轻地略加肯定地说,“武汉大学,那不错的大学。”他这般司空见惯的反应、以及这预想不到的信息让我内心暗暗起了波澜。
以至于,当她未付款从我身后离去、被店员询问才回头身来,递给现金,店员找零……再次真正离去时,内心没有任何情绪。回头神来,才发觉在学校给现金的人算是很特别的、才回想她在店里呆的这两个小时里未曾见其掏出手机。
但真正让我有些距离感的,是我缺少的、我梦寐以求渴望得到的能力——她的主动意识——这种很多人恐怕都不具备的拉近陌生人距离感消除那份陌生感却让人倍感亲切的自然。但我深感这时候,这种意识已不再是能力,而存在于潜意识里。这种已成为基本的存在,正如米兰·昆德拉对不朽的理解,“人生所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作为自我的存在。造物主依仗电子计算机,使几十亿个自我和他们的生命进入尘世。但是在所有这些生命旁边,可以想象一个更为基本的存在,它在造物主开始创造之前便有了,造物主对这个存在过去不曾施加过,如今也不施加任何影响。”在一切生活带给的外衣下,种种的情绪,就是这尘世里的自我的存在所产生的,“然而存在,存在就是幸福。存在:变成喷泉,在石头的盛水盘中,如热雨一般倾泻而下。”
劳碌一天,回到寝室,平顺了书的折角,接着看《舞!舞!舞!》,仿佛也听见羊男对我说:“跳舞,只要音乐在响,就尽管跳下去,明白我的话?跳舞!不停地跳舞!不要考虑为什么跳,不要考虑意义不意义,意义那玩艺儿本来就没有的,要是考虑这个脚步势必停下来。”整个晚上我都在倾听走进生活中的那些脚步的回声,这样就不会轻易让疲惫占据我的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