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抱她,像一个母亲抱着一个孩子,将她苍老而瘦弱的身体收入我的怀中,就像抱住她艰难而困苦的一生。
————题记
上学前班的第一天,我固执地不愿背上哥哥用过的旧书包,坐在大门的门槛上的瞪着她。
眼看上课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她扔掉手上筛子,拿着书包走过来,一把拉起我,迈开大步向学校走去。
"我要新书包,我不去"。我拼命地挣扎,大声喊叫,眼泪开始往下掉。
但我怎么挣脱得了呢,她力气那么大,几乎是一路拎着我,在老师惊讶地目光中粗暴地把我推进了教室,转身就走。我冲到门口,朝着她的背影喊道,“你是世界上最坏的人”。
从那一天开始,我叫她坏脾气女士!
她的脾气是真的坏啊!姐姐上课迟到,被她罚站,不给吃晚饭。哥哥下河游泳,被她拿着衣架满村追着打。她的嗓门极其嘹亮,跟婶婶骂架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能听得见。小伙伴们都很怕她,不敢到家里来玩。我因为她的坏脾气大嗓门,感觉很丢脸。
还好她总是很忙,没有多少时间管我们。父亲卧病在床的时候,她忙着照顾,忙着到处求医问药,忙着种地、收稻谷、收花生。
后来,她开始到外面打工,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将我和哥哥扔给奶奶照看。过节回来一趟,她只会大声地数落我和哥哥的成绩,大嗓门将邻居的堂弟堂妹之类看热闹的人都吸引了来,我和哥哥像待审的犯人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羞愧到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脾气真坏啊,还是过节的时候,真伤心啊!
小学一年级,她给我买了新书包。但是我一点都不开心。她永远不懂我要的是什么?我那时最大的期望是放学回到家时能有一个人在等着我。
初中毕业,我一心要辍学,她从外地赶回来,我执拗地不肯再上高中,她一把将我推出门口,说,有本事永远别进这个门。
多坏的脾气!说赶出家门就赶出家门。
走就走!我联系了同村的小姐妹,投奔而去。在同学的介绍下,我得到了一份保姆的工作。然而才一个星期,我就灰头土脸的回家了。
坏脾气女士拦在门口,说,你要读书就好好读,要不然别浪费我的钱。
我心里又委屈又不甘心,却只能用眼神愤恨地瞪着她。
整整高中三年,我憋着一股劲去学习。我要离开这里,考到外地的大学,永永远远地离开坏脾气女士。
高考,一本重点线,全县文科第三名,全镇第一名。
我得意洋洋地想,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可是,坏脾气女士执意地要我填省内的师范院校。我不肯,我想去北方那个有大海会下雪的城市。所以,第一次张牙舞爪地和她吵了起来。
坏脾气女士只说了一句话,你要去外地,我就当没有生过你这个女儿。
多么有威胁,甚至恶毒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最终填了省内的重点师范大学,不是因为妥协,只是因为想到一些事。
大学毕业前的那个寒假,坏脾气女士跌倒了,扭伤了脖子。病床上,她安静地躺着,双手无力地垂在床边。
那双手已经长满了茧子,布满了各种划痕,干燥而粗糙,皱皱巴巴。这还是那双拎着我推我进学校的手吗?这双手不应该是有力的,一直以来都紧紧地“禁锢”着我的吗?
伤筋动骨,止痛药效过后,她半夜里疼得大喊大叫,把整个病房都惊醒了,还是那样的坏脾气。因为疼痛,想坐不能坐,想趟不能躺,我和姐姐轮流着从背后抱住她,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头,让她靠着我们休息。
这是我第一次抱她,像一个母亲抱着一个孩子,将她苍老而瘦弱的身体收入我的怀中,就像抱住她艰难而困苦的一生。
毕业时,我选择回到了家乡,做着跟教书育人无关的工作。
我们不让坏脾气女士再种地,所以她开始很清闲。她不愿意去湖南跟着哥哥生活,固执地守着老屋子,每天和村里的老人晒晒太阳,聊着家长里短,渐渐开始沉静,说话声也渐渐地弱下去,脾气变得很好很好。
有些事,我永远不会让她知道。比如,我抱住她的那一晚,我就决定推掉了广东学校的邀请。
我不会告诉她,就像她永远不会告诉我一些事。上学的第一天,她一直躲在学校的后门看着我哭泣,她在外打工时累到咳出血,她拜托小姐妹照顾我,她站在高考荣誉榜前挺直了被生活重压的双肩以及她强制我留在身边的矛盾和无奈。
我不怪她的坏脾气。谁舍得将自己的世界分割成两部分呢?
那年, 父亲过世,婶婶将我们兄妹两个送到她身边。我五岁,哥哥七岁,我们懵懵懂懂,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们哭得那么伤心,惶恐不安地看向她。她哀痛着伸出双手,将我和哥哥拢入怀中。
她抱住的是她的整个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生活的艰辛,挣扎,无奈,更多的是被时光掩藏起来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