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海善 编辑:伦智英
杀猪,农民们大都选择在大年前夕,故称作杀年猪。一头被牢牢绑住四蹄的猪,放在一张低矮的木桌上,正无可奈何地等待着生命的最后一刻。大人们有添柴的,加水的,磨刀的,还有端盆的,个个都忙得不亦乐乎。院子里支一口大锅,锅里的开水冒着腾腾热气。一帮孩子们不停地追逐着疯来疯去,欢呼雀跃,无不烘托出即将来临的大年的隆重与热烈。
在那个粮食奇缺,农民们大都吃不饱肚子的特殊年代,村子里养猪的人家寥寥无几,杀猪过年的人家更是少之又少。
自打我记事起,在经历了七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里,我清晰地记得我们家共杀过三次猪。每一次杀猪都给我留下了难以抹灭的深刻记忆。
我十一二岁那年,第一次目睹了自己家杀猪。后来想想,那次杀猪,实在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杀猪,因为那次杀猪用的不是杀猪刀,而是用一根麻绳勒在猪的脖子上,由爹娘各拽着绳子的一端生生勒死的。那天,爹娘的脸上并没有杀年猪的那种洋洋喜气,反而掛着一层沉沉的忧虑与恐慌。
被杀的那只小猪只有三四个月大,还没有吃到一粒粮食。那时喂猪,全是用地瓜秧,谷糠和打来的猪草做饲料。日子过得稍好的人家,在杀猪前一两个月,才舍得喂块豆饼催膘。我们家那只可怜的小猪,因为没有喂上食,身上的毛刺猬般直立着,瘦得皮包骨,充其量也只有三四十斤。这么一只可怜的小猪本是不该杀的,但它生不逢时,过早地被勒死了,成了它同类中最悲惨的短命鬼。
对于这只小猪的生死去留,爹和娘曾认真商量了大半夜。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他们压低了声音的对话。娘说,它太小了,怪可怜的,留它一条小命吧。爹说,留着,它也逃不了命。被充了公,也是别人嘴里的肉,莫不如自家偷着杀了,让大人孩子们犒劳犒劳。娘叹了口气,说,你真馋。
杀这只小猪的起因,完全是来自于一股令人恐惧,也令人难以置信的风言风语。那些日子,大人们在背地里,都神神秘秘地咬着耳朵,说马上就要走进共 产主义了。家家户户养的牛,马,驴和猪等大牲畜,都一律充公,统统赶进生产队即将修建的大牛棚和猪圈里,变成了集体财产。各家各户的粮食及所有吃食,也一律收缴,连做饭的大铁锅也要上缴砸碎,交给国 家大炼钢铁,以后家家户户的烟筒就不准许冒烟了。
那股风还传出,村里还要办大食堂。全村子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律到大食堂里放开肚子吃饱饭,过上共 产 主义美好生活。有人问,“共 产 主义"是个啥样子。有个识几个字的人说,共产主义就是不管张王李赵,都在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一起过日子。有人问,那睡觉呢,也在一起?那个识字的人好像也不知道,说,大概是吧。又有人说,要是一起睡觉,那些跑腿子们一个个就美透了。那些不知道是不是胡说八道的风言风语,使全村人都六神五主,惶惶不可终日,鬼子进村了一般。有许多人家深更半夜悄悄起来,做贼一样包饺子,蒸馒头,杀鸡杀鸭,欲将家里那点少得可怜的吃食,尽快偷偷地吃进肚里,似乎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天刚刹黑,娘便把那头早已入睡的小猪唤醒,拿根小杆给它搔痒痒。小猪这个傻货不知死活,竟乐得四仰八叉躺倒。娘趁机将麻绳套住了小猪的脖子,便和爹一起拔河般发力。那只可怜的小猪立即翻起白眼,发出细微的呻吟,似乎是在求饶,说,我还小呢!还小呢!娘和爹并未手软,并再次发力。瞬间,小猪便没了气息,四条腿直直地伸着。
我是在大约下半夜的睡梦中,被娘叫醒起来吃肉的。虽然一年中难得吃上一回猪肉,但我丝毫没有体味到吃肉的幸福。许是杀猪时没有放血,瘦瘦的肉呈粉红色,没有一点儿香味儿,倒有一股腥蚝蚝的怪味。我心情沉重地胡乱吃着,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小猪临死时,往上翻着的那双吓人的白眼,还有那求饶般细微的呻吟。
第二次杀猪,是我们家来东北后的第二年。那年,我十八岁。由于刚踏上社会,我还没有受到很深的政治教育,自然思想觉悟不高,目光也很短浅,只会看自己鼻子尖下的那点儿事儿,总算计着能不能吃饱肚子。因此,对那次杀猪发生的事儿,实实在在地钻了牛角尖,从而悲愤不已,感觉天要塌下来一般,甚至连上吊的心都有。
事情的起因出在交任务猪上。那时,上级给生产队下达了上缴生猪,活鸡,还有鸡蛋的任务指标。一年到头,上级都派来工作组住在村里。他们的任务就是监督生产队和各家各户,完成公粮和余粮,以及猪,鸡,鸡蛋的上缴任务。
那几年,养猪的人家每年都是两三家上缴一头任务猪。我家早和邻居老张商量好了,今年他先缴,来年我们家再缴。原因是我们家急着用钱盖房,还打算给我做条裤子。我身上穿的那条裤子,还是来东北时用了全家四口人的布票做的,早已破旧不堪。说了不怕人笑话,有天在山上收割黄豆,偶尔低头发现我那个“老二”,不知什么时候擅自从裤裆的破洞里钻了出来,在外面不知羞耻地丢当着。虽然未被别人发现,但我的脸还是羞得一阵阵发烧。我把这丢人的事儿跟爹说了,爹说,都十八岁的人了,是该做条新裤子了。
我和爹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千不该万不该,是没有向工作组同志请示汇报,就自作主张把自己家养的猪杀了。更为严重的是,我竟鬼迷心窍地把猪肉背到市场上卖钱,既严重违犯了上级政策,又走上了资本主义黑路。正如工作组干部给我一针见血分析的那样,这关系到红色江山能否改变颜色的大是大非问题。想想,是多么的危险和可怕啊!
卖完猪肉回到家,才发现两个工作组干部早就坐在我家里等着我了。工作组干部问,你干啥去了?我说,卖猪肉去了。工作组干部的脸便黑了下来,厉声说,你胆子不小啊,任务猪没缴,就敢杀猪卖钱!我把我家和邻居老张合伙上缴任务猪的事儿说了。工作队干部说,老张还没上缴生猪,你就擅自杀猪卖肉,这就严重违反了上级政策。又问,你卖了多少钱,拿出来我看看。我便从兜里掏出钱递了过去,他数也没数便揣进自己兜里,说,这钱没收了。
工作组干部指了指背筐说,背上背筐,跟我们到队部去。我问,到队部干啥?那干部气哄哄地说,到队部请你喝酒!我伸手要从背筐里拿出没卖完的五六斤猪肉,干部厉声喝斥,放里面,这肉不是你的了!
到了队部,工作组干部让队长派来两个民兵,说,好好看着,别让他跑了。又对我说,老老实实反省,交待问题,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放你回家。
我在队部呆了三天。晚上,两个民兵让我偷着回家,说,回家睡吧,这里太冷了。又说,早晨早点儿回来,别让他们发现了。两个民兵和我都是一个队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心里还是深受感动。心想,到啥时候,老百姓还是同情老百姓啊。
工作组干部让我写检讨书,让我深挖思想根源,树立起先公后私的国家主人翁思想。我写检讨书不怎么费劲儿,一会儿便写了三页纸,全是模仿着广播上常说的那些话,说自己思想跟不上大好形势,只想着自己盖房子,穿裤子这些小事儿,看不到世界革命,解放全人类这件大事。写完检讨书,我意犹未尽,又心血来潮瞎编了几句顺口溜,画蛇添足写在了检讨书的末尾。我恍惚记得是这么几句:
站在山沟望北京,
世界革命掛心中。
养了肥猪咱不吃,
上缴国家乐融融。
工作组干部看了,笑着说,写的挺好,你小子还挺有嗑唠。
那年,我家的房子没盖成,裤子也没做成。娘在我那条破裤子裆部又补上了一层破布。工作组干部唯一落下的那四个猪蹄子,大年三十,爹娘,我和妹妹每人啃了一个。
招工到了矿上,我们家还保留着养猪的习惯,以补贴家用。矿上职工喂猪,和农村一样,也是上山打猪草。猪养到一两年,就是不肯长膘。直到改革开放不吃供应粮了,老百姓才真正吃饱了肚子,大人孩子的脸上也有了红润。人们养的猪也膘肥体壮,油光发亮,走道一步一晃,炫耀着自己的富态,象个亿万富翁。
看着猪圈里浑身滾圆的大肥猪,我心里突然冒出个新念头。心想,爹娘都快是八十岁的人啦,一辈子没吃上几顿饱饭。现在有条件了,应该让两位老人好好地享受享受。我和爹说,咱家养了那么多年猪,都让外人吃了。这猪咱不卖了,杀了,咱自己家吃,管够地吃。爹笑着连连点头,说,好!好!咱自己吃!管够的吃!
那天,饭桌上全是肉,有肥肉,瘦肉,有五花,排骨,有猪肝,肥肠,有耳朵,猪蹄,还有猪心,口条,香气扑鼻,可算得上是猪肉大全,这在我们家的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丰盛的菜肴。
爹从来滴酒不沾。这天,我给爹倒了一小杯酒。爹不时端起酒杯抿一下,再夹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显得非常的自得和幸福。爹曾上过两年私塾,会唱几句二三十年代的老歌。爹的酒喝到有点儿微醉,竟轻轻地哼起了那首《苏武牧羊》的老歌:
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
穷愁十九年,
渴饮雪,
饥吞毡,
牧羊北海边。
……
我瞅着爹的脸,正入神地听着,爹突然不唱了。许是歌声把爹带回到那些遥远的深刻记忆里,爹的腮上两颗泪珠正缓缓滑落……
作者简介:袁海善,网名:白头醉翁,吉林白山人,松树矿退休职工,爱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