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如梦人生芳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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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昨天批评大女儿,拿我当反面教材,说我从小到大,总是屏蔽那些我不感兴趣的,专注于那些自己喜欢的。所以呢?视野不广不博,知识面太窄。

我听而乐之,连黄米米都专注倾听。因为他害怕舅舅说:“这只肥猫可以下火锅!”

要论到知识面之广之博,在《红楼梦》里,有一个真正堪称全才的女子:薛宝钗。

她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美丽无双。她才华横溢,情商超群,如鱼得水。这样的人生,我本该羡慕得流口水,唱一声:“好嗨哟!”

可是哼出来的调调却是:“如梦人生芳心碎,空对落花我泪垂……”

人们说她心机深沉,步步为营,老谋深算,成功上位。“薛蘅芜出闺成大礼”,逼得“林潇湘焚稿断痴情”。在婚姻这一战中,她逼得情敌魂归离恨天,全线告捷,在爱情这一战中,她却输得很惨。新郎不久便要“走求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不仅与她无关,也与世人无关了。这样不着调的丈夫,当初苦苦追求又是何苦来哉?

宝玉感觉到她的冷香中隐隐透出对功名利禄的向往,因而毫不留恋地离开,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僧袍加身,雪地独行,与宝钗渐行渐远……

我却感受到另外一层独有女儿家才能感觉到的况味:暗恋是冰川下涌动的激流,她努力争取了,矢志不悔。

情敌黛玉,太出众。容颜如姣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这都不算得什么,关键是才情绝世,大观园不乏才女,高手如云,可她总是一诗镇园,孤篇压倒n篇。又与宝玉相识在前,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情谊在先。当然,她有她的弱项,她不太在意群众基础,行事总是我行我素。得罪了别人并不打紧,可是落在未来婆婆王夫人眼中,那真是给自己挖了一大坑。

一个是“孤标傲世偕谁隐?”一个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就是两个姑娘在志向上的区别。奋斗方向不同,导致结果也南辕北辙。

黛玉冰雪聪明,口内尖酸,心地却善良。她秉承真性情去待人,朋友不多,却一个顶一个,全部以心换心,交情过硬。

宝钗感情内敛深沉,情商高明,接人待物都有章法,社会关系打理得一丝不乱。长辈们姑娘们丫头们无不对她亲近,连最疑心她的黛玉,最后也视她为亲姐姐,连宝玉都叹服:“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种人格魅力,绝对不容小觑。因为这里面包含了太多克己容人,是对自己的严格自律,很不容易。

真性情与高情商,到底哪样好?勿要问我,我一直拎不清。

肆意前行,只要你武功盖世,接得住冰刀雪剑。

超高情商,意味你胸襟要如海,切勿累了伤了又心生抱怨。

路途遥远,往哪条道上走都得自选。

黛玉是母亲去世投奔外祖母,宝钗是一家人进京借住姨父家。

宝钗日常打扮,房中装修,己可窥见她的性情。

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家中是皇商,可不缺钱。借住是为了拘束哥哥,可不差房子。可是宝钗却喜欢这样半新不旧的衣服,一半为了含蓄,一半为了舒服。

贾母带刘姥姥参观大观园,进宝钗房间,见: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怀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每个人的房间都流露个性,黛玉房里最多笔墨诗书,宝玉室内各种奢华玩器,探春拥有法贴笔林,就连妙玉也拥有各种珍贵茶具。

每个人各有嗜好,日积月累,嗜好就会在家中现形。

可是,宝钗却不让人看到她的任何嗜好。或者说,她嗜好的是藏拙,是过度朴素,是极简。是不让人窥探到她之内心。

贾母对这二人就有了不同看法,潇湘馆刘姥姥发问:“这是哪位哥儿的书房吗?”贾母笑指黛玉:“这是我那外孙女儿的屋子。”喜悦与欣赏跃然纸上。

到了宝钗房中,贾母却并不赞同那种过分的空与净,她说:“年轻的姑娘们, 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

忌讳二字,点穿这样的风格,只适合李纨那样的寡妇,也无意间切合了将来宝钗的命运。

看她房间,以为她什么也不爱好吗?那就错了。宝钗对每一个领域,都有研究,任何一项,都不弱于人。

论诗词,其实她水平不在林姑娘之下。白海棠诗会,她“珍重芳姿昼掩门”,黛玉则“半卷湘帘半掩门”。她“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黛玉则“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诗如其人,她的才华也端庄含蓄,有极强的自律与收敛。黛玉则敢于冲破任何规矩,想象力狂野而新奇。

与黛玉这样的人处久了,含蓄的人有时想着也不妨一试锋芒。所以,在吃螃蟹时,这姐俩可就杠上了。

黛玉写螃蟹: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封鳌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螃蟹诗原是菊花诗之余韵。林潇湘夺魁菊花诗。宝玉与她斗嘴,说她才力己尽,她便写了这样一首诗出来。铁甲长戈,至死未忘。盛赞螃蟹的反抗精神。多肉更怜卿,助情谁劝我?更流露出心中情在激荡。

这首诗中,有夺魁之后的得意洋洋,有与心上人玩笑斗嘴的心情舒畅。心中有爱洋溢,所以才把螃蟹写得如此多情。她也不欲人知,所以写完就撕。

在宝钗眼中,这可以算一篇战斗檄文了。她庄重自持,可是这一刻也从静水流深激起心思如潮,提笔写了这样一篇螃蟹诗: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众人都是识货的,不禁拍案叫绝,小事情上有大寓意。宝钗才情,将立意提升到人世间,使螃蟹不再只是螃蟹。

众人又说:讽刺世人,堪称绝唱,可是太毒了一点。

这其中有针砭时事的大境界,也有敲打情敌的小含酸。一笔下去,两种滋味,宝钗可谓诗中国手。

这最毒的一首诗,居然不是出自经常刻薄人的黛玉笔下,而是向来温和含蓄的宝钗之手。曹公之安排,其中有深意呀!

史湘云偶而约起写柳絮词,柳絮惹人伤感,大家简直越写越悲戚。宝钗立意新颖,与众不同,她写下: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首词极有身份,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舞得均匀,将那无根之物,也翻得高雅庄重。

元妃省亲,不喜“红香绿玉”,提笔改为“怡红快绿”,宝玉写诗时,却忘了这个细节,写了“绿玉春犹卷”,宝钗细心,提醒他改成“绿蜡”,十分贴切,正是一字之师。

除了诗文,她其实还杂学旁收。宝玉任性,要喝冷酒,她的劝告,十分专业:“宝兄弟,你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

宝钗过生日,为让老太太喜欢,吃食点那甜烂的,唱戏点那热闹的,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只当是一出热闹戏,她回答说,这出戏排场好,词藻更妙,曲律是北〈点绛唇〉,铿锵顿挫。其中更有一支〈寄生草〉,堪称绝妙: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若不是心思静到极处,又怎能体会那热闹之中的悲哀!

次日,宝玉写下一篇偈语,隐隐有参禅之意。黛玉续上几句,问上几句,他便答不上来。宝钗于是讲了六祖悟能“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故事。

除了佛典,她还通医理。黛玉咳嗽,宝钗分析药方:“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惜春被指定画大观园,不知从何入手,宝钗娓娓道来:“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番议论,加上安排购买绘画器具,非专业人士不能够也。

凤姐病倒,李纨,探春,宝钗协同管家。家丁们议论:倒了一个巡海夜叉,来了三个镇山太岁。

探春兴利除弊,宝钗就提出细致周全的执行方案。她齐家的才干,才不在探春之下。

这一次短暂上管理岗位,相当于当家少奶奶一次试炼。

宝钗的综合素质,各项才能,在贾府当家人的心目中,得分远远胜出。

黛玉与她之间,并不是庸常女子之间,只剩捻酸吃醋。她们也互相为才华所动,相互欣赏怜惜。某一日,行酒令中,黛玉只顾着取胜,把“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抱”说了出来。次日,宝钗来审她,对黛玉坦然承认,她既然听得出来,这些禁书,她也是看了的。金兰契互剖金兰语,推心置腹之间,把这个情敌也完全拿下。

后来,老太妃薧逝,薛姨妈受委托进园子照管众姑娘们,就入住潇湘馆,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宝钗,宝琴处得犹如亲姐妹一般。在黛玉短暂的一生中,过早失去母亲的她,如今有姨妈疼爱,有姐妹照顾,其实是度过了一段非常温馨有爱的时光。

当然了,友谊归友谊,情敌还是情敌。

黛玉是这样一个人,她口舌不饶人,心却柔软善良,对紫鹃平等有如姐妹,教香菱学诗,毫不保留,一旦认同宝钗为友,便一心一意。

与她相比,宝钗得签语“任是无情也动人”,是有着无情的一面。金钏儿跳井自尽她毫不同情,滴翠亭杨妃扑蝶她金蝉脱壳,的确是有着细思让人不安的过于理智和冷静。

人无嗜好,必无深情。她的过于理智,使得她与宝玉的心灵交流,就只能进行到某一阶段,再无进境。

宝钗凭着完美的社交攻势,在婚姻大事上取得完胜。但是,宝玉对黛玉的感情,却是任何人掠夺不了。小时候读《红楼梦》,有时候也觉得黛玉太作,与宝玉三天一拌嘴,五日流次泪。远不如宝钗温和懂事。

可是,为何他俩没有因别扭而生分,把感情崩掉呢?这也许是因为,他俩从未停止对对方的探索与了解。链接永远在,沟通无障碍。每一次争执,便更靠近内核一分。

某日两人又争执哭闹,贾母不堪其扰,抱怨道:“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

他俩从未听到过这句俗语。如今得了这话,在心中反复咀嚼其中滋味,潸然泪下。人虽两地,情发一心。心上眉间,无计相回避。

宝玉挨打,黛玉哭得满面泪光,眼睛肿得跟桃儿一样。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

这一回里,从不表露感情的宝钗也泄了密。

她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

宝钗对宝玉有情,宝玉也未尝不为宝钗那艳冠群芳的气质容貌所吸引,薛宝钗羞笼红麝串那一章节。对此就有细致的描写。

但是,林妹妹才是与他情投意合,志趣一致的伴侣。

史湘云劝他读书走仕途,他说:“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告诉湘云,宝姑娘也说了一回这种话,他咳了一声,抬脚便走了,好在宝钗气量宽大,自己讪了一会子就算了。若是林妹妹,不知该闹成什么样子了。

宝玉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林黛玉在窗外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

宝玉心中明白,林妹妹与他每有参商,其根儿就在“不放心”三个字,挨打之后,他便让晴雯送去旧帕,让她放心。林姑娘五心沸热,百感交集,写下了著名的“题帕三绝”。

后来,慧紫鹃情辞试莽玉,戏说黛玉要回姑苏,宝玉急痛迷心,如疯似傻。爱与咳嗽,难以掩饰。

他俩的感情,从共读西厢到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从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到黛玉葬花。有一个渐进的,发展的过程。宝玉听懂了《葬花辞》,他为之倾倒,感受到唯有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宝玉自幼,与女儿家们一同长大,他关心并尊重每一个女生,她们被压迫被奴役,自己未必有感觉,宝玉却给予了深切的同情与帮助。在他心里,利欲熏心的男人们十分污浊,而女儿家却保有了干净与纯真。宝玉的见识,其实是远高于同时代的人,也包括诗文上常常压他一头的钗黛。他对女性,不是占有和污辱。而是“昵而敬之”,一个敬字,就是他与其它男人的区别。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盛也!

鲁迅先生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呼吸而领会者,唯有宝玉。”对女性的尊重与爱护,是其它名著里没有的,《水浒传》里的女人,不是淫妇就是无感情的女人,《西游记》里,妖精比较多。《三国演义》里,也是男人的天下,何尝有女人的席位。这就是《红楼梦》伟大的地方,在那男尊女卑的社会,作者却拥有绅士的品格,目光如炬,照亮了阴暗,超越了时代,纵古至今,绝无仅有。

到了第三十六回,他心中对一些姑娘也自有判断,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热衷名利的这样一股热毒,纵是取自洁白花蕊的冷香丸也难以真正调理。

宝钗对宝玉,处处关怀,体贴入微,实在是有情的。但她的确有利弊权衡,考虑皇商家庭与公爵之家的强强联手。

宝玉,却不是一般的公子哥儿,他的叛逆个性使他与家族的安排背道而驰。

因为龄官画蔷,痴及局外,宝玉感悟到人间情缘,各有分定。终于在梦中喊出来:“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良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终于从爱博而心劳走向了用心专注。

两人求证而确认了爱情,放下那些不必要的担忧,怀疑,体会到了大欢欣。这之后,他们无谓的争执少了,相互的理解,支持,认同多了。

金钏儿死了,宝玉去祭奠,黛玉借评《荆钗记》说:“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她并不吃醋,也不多心。对宝玉默默给予着关注与同情。

然而,真心相爱也是枉然。结局是大家都知道的。爱情无法勉强,婚姻无法自主。

大观园中短暂的美好时光终于被命运之手辗压,粉碎。元春薨逝,迎春被虐待致死,探春远嫁,惜春出家。湘云丈夫早逝,林黛玉魂归离恨天,宝钗得到了宝二奶奶的名份,却永远失去了丈夫。

无论是山中高士晶莹雪,还是世外仙姝寂寞林。无一人获得幸福。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一切,毁给人看。

宝玉与黛玉的心愿,很简单,只是能够在一起。

春日早起摘花戴

寒夜挑灯把谜猜

添香并立观书画

步月随影踏苍苔

现实的力量残酷而强大,足以将爱与自由瞬间摧毁。然而,美学的力量却又大过丑恶的现实,如花似锦,灼灼盛开,永世流传。有人读懂,有人知音。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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