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穿过一片金黄的麦浪,葡萄田微醺的果香萦绕在她的裙角。她摘下一颗饱满的葡萄,轻轻咬开,清甜的果汁流溢在她的口腔中,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口水果。
一
365天之前,地球上的每一个家庭都开始为自己的餐桌倒计时,等待着,最后一餐的来临。
2099年,全球粮食危机濒临失控:几世纪的化学农业、土地沙化与环境污染让世界食品供应能力江河日下,而人口增长的压力又大大增加了食品的需求。国际粮价被疯狂炒高,以至于各国政府被迫中止食品的市场交易,实行粮食配给制。迫于食品的高度匮乏,233个国家和地区中有195个集体启动“最后一餐”计划:以家庭为单位,每家消耗完配给额度内的食物后将不再发放,代之以葡萄糖、蛋白质等其他合成营养物质制成的胶囊来维系生命需要。
由此,全球展开了“最后一餐”的狂潮:无数家庭开始制定自己的食品计划,尽可能地推迟生命中最后一餐的到来。一位刚刚领完今日配额食品的母亲绝望的说:“我们的生命需要食品,而不是各种维生物质。”
据可靠消息称,管制区边缘已经建立起名为“新餐厅”的高新农业区与食品工业区。为实现食物分配的公正,暂以全民凭借身份信息以抽签方式获得,不允许私自转让、赠予或售卖进入新区的资格...
二
协管小队破门而入,他们已经第三次收到举报,这栋房子的主人是多起“新餐厅”身份资格篡改的主谋。“新餐厅”的资格经几批次开放后,超过半数的公民已经凭身份信息领到了名额。但无数穷人迫于生计,将自己已经抽到的资格放置在黑市上售卖,以换取更多的维生胶囊,而黑市中便提供者修改信息、供富人顶替的服务。
一个女协管员捂住了嘴。
一个男子趴在地上,面容平静;背后有一大团血渍。一男一女手拉手死在餐桌旁,死相痛苦。桌上有半瓶红酒,除此外房间里没有生活的痕迹。此时一个协管队员从卧室里搜查归来:
“队长,找到了。他的身份信息,被替换成了一个女孩的名字。”
三
他从噩梦中惊醒,努力从梦中女儿的呼唤中清醒过来。旁边的女孩睡得正熟,很明显她并不适应这种长途旅行。
但是他们离“新餐厅”还要好远的距离,一路上还要躲避各式各样的身份审查。不过有了这个女孩,倦怠的旅途倒多了几分乐趣。这个跟他女儿年龄相仿的小丫头一路上像个叽叽喳喳的小百灵。
“我从一生下来就是吃胶囊长大的,他们说大家都是这样。”
“你知道吗,最近维生胶囊的商家出了水果的风味,有菠萝、芒果、和荔枝...”
“粮食搞了配给制,流浪动物都没有人喂了,动物园也给动物们准备了最后一餐。”
“好多家庭都忍受不了维生胶囊,在花光所有配给卡吃完最后一餐集体自杀了,好恐怖。”
他时不时挤出一个微笑,表达自己在回应,给女孩,也给这个世界。
四
协管队队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凭借着本分的工作与储蓄的癖好,他成功地为一家老小在“最后一餐”之前争取到了60个饮食日的宽限。所以队长痛恨黑市的身份贩子,平等地痛恨每一个假人之危的食利者。
可是这次的嫌疑人,队长曾在贫民窟见过多次,看到他在给营养不良的儿童发放粗糙难咽但也日趋珍贵的麦麸饼。队长时常要上前劝阻这种行为:很多儿童因长期饥饿而暴食撑破了肚肠,尸骨平白便宜了路边的野狗。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起家庭谋杀案中,协管队照例对人口信息进行登记。一个瘦弱的女孩突然从居民楼里慌乱地逃出,冲到协管队人群中求助工作人员,后来也是这名男子主动办理了手续,领养了这位失去双亲的女孩。
女孩?
队长突然惊出了一身冷汗,翻找着身份信息的资料。
五
雨让路程长了好多。赶路的两人被迫慢了下来。
多雨的天气让他想起了他与女孩相遇的那场雨。
那天他照例去贫民窟收取身份信息。供货的那家人很痛快,带着一丝贫穷的痛快。双方照例交换指纹与虹膜信息,男女主人用自己在“新餐厅”的名额换取了一大箱红的橙的闪烁着劣质工业调色剂的维生胶囊。
不寻常的事情就发生在这场寻常的交易当中。对门邻居粗暴地插入了交谈,声音带着伤感和急切的矛盾情绪,怀里抱着一名堵着嘴的男童,看着像是睡熟了。他下意识地向屋内瞟了一眼,门口有一名女童斜倚着墙,意识也并不是太清醒。
他心头一震,头上挨了一闷棍版猛地明白了这两家人接下来的交易。这种场景在当下这个世道已见识了多次。
这两家吃不起也吃够了维生胶囊的父母,要像灾年的饥民那样,像无数因失去了食品的滋味而乏味至死的人那样,换孩子吃了!
点清了货物,男主人点头哈腰的告别。他只想抓紧时间结束买卖赶紧离开这里。走下楼梯的瞬间,身后响起一声尖叫,门口的女孩突然恢复了意识,连鞋都来不及穿齐便踉跄地从他身边逃下了楼。他本能地转过身,任由两家人冲下楼追赶女孩。
走出贫民窟的那一刻,他与女孩短暂地对视了一下。后面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鬼使神差地向管理局提请了领养申请,将女孩从贫民窟父母没有注册的黑户上登记为自己的养女。
他还记得,女孩那天无力求助的眼神与她父母眼中饿极而露的贪婪与凶恶。
六
车停在了新区的边界,女孩没有下车。
“你准备去哪儿?”
“回家,家里有老婆孩子等着我。”
“为什么不带他们一起去新区?”
“我只抽到了一个名额,一个人去了那边,不踏实。”
“听说名额不能新增,只能替换,你替换了谁?”
“我的,我自己的。
女孩哑了声音,呆呆地望着他。
“我已经忘了葡萄的味道。到了那边记得写信跟我聊聊新收的葡萄,还有其他你没吃过的水果,芒果,菠萝,香蕉....”
她突然跨过副驾驶位抱住了他。他怔了一下,轻轻拍打着女孩的后背,女儿的笑脸浮现在眼前。
看着女孩下了车,朝着安检口的人海中走去,他猛打一圈方向盘,头也不回地往回开,害怕后视镜暴露他夺眶而出的泪水。
七
他打开后备箱,俯下身捧出一瓶瓶身沾满灰尘的红酒。那是他与妻子订婚时存下的,瓶内的酒浆每一次晃动都震荡起那个令人怀念的旧时代的涟漪。
他骗了女孩。家里没有妻子和女儿在等着他,只有一扇虚掩着的门和一间空荡荡的婚房。未婚妻早在危机爆发之初便投奔了在粮食监管局工作的情夫,留下女儿一人在家因过度饥饿误食小玩具窒息而死。
他曾经想过陪着女孩去新区,想看看连着天际的麦田和果香沁人心脾的葡萄园。但是他的全部,他的爱情与亲情,他对烹饪的热情已经留在了故土上。女孩还可以重新开始,而他已经走不动了,不如在这里体面地画上一个句号。
葡萄酒的清冽压过了毒鼠强的苦涩。弄来这瓶药花了他不少心思,鼠患早已被人类克服:城乡的老鼠再也找不到可以搜刮的食物,管道里、田间地头尽是老鼠被同类相食的尸体与残肢。他回味着酒香,等待腹中绞痛的到来,酒精的刺激中他看到女孩走向新区的试验田...
疼痛如期而至,但并不是来自腹内,而是来自背后,一阵酸麻的撕裂感弥散着刺鼻的火药味。他知道那是一支猎枪,随即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眼前已经漆黑一片,耳边依稀听到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他曾经的爱人:
“亲爱的,我跟你说过他还会回来的。他还给我们带了红酒,今晚我们可以好好庆祝一下自己的最后一餐了。”
尾声
一片残阳中,女孩将一袋种子悉数培入土壤,让他们暴晒在稀碎的日光下。这不是植物园的最后一餐,因为女孩深知,明天的太阳还会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