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去一趟,”哥说:“要出人命了……”
我急急赶到他们的出租房,只见小美披头散发,光着脚,一身内衣内裤歪倒在卧室地板上,手机甩到墙角。我摇摇头,把她扶起来;她两眼紧闭,上衣扣子半开,没戴罩,大半个乳房露了出来……
如是者三,我烦透了。
“你这叫瘟猪鬼寻水吃,找罪受啊!”事后我对坐在办公桌前的哥说:“你出轨出成这样算哪样呢?”
半晌,哥抬起半秃的脑瓜,望着窗外的门诊大楼,叹一声道:“唉……你是不知道哇,当时她一根大辫子一垂到腰,穿个白大褂,老在门诊大楼前的台阶上晃悠……
“呐,你也看到了,一米七多,穿个高跟超过了我,皮肤像削了皮的雪梨,鸭蛋脸……她就这样成天介往楼门口台阶上一站……就像那句古话说的,‘弱柳扶风’!那么,你的眼睛要不要发绿,我就问你这一句?……”
“好一个‘弱柳扶风’!”我冷笑道:“哥哥,我们已经快要闻到泥土的芬芳了,也该给自己的人生盘盘点了。你说你眼发绿,就可以去发昏吗?你前老婆生的大儿子马上就要高中毕业,后老婆生的老二也已经小学毕业,你却还像我们七岁时偷老乡的香瓜吃一样偷人家的女儿……”
“这样吧,”没容我说完,哥抬手看了看表,说:“今天中午你就别回了,邓飞在‘香满楼’订了包厢,一会我们一起过去,回头再好好盘盘这些东西……唉,你说对了,也真是该盘盘点了……多少特么糟心的事啊!”
“邓飞?就是你那位初中同学,上次半夜被泼汽油的那个?”
我素来不参加这类应酬,但这次因为是邓飞,我倒有点兴趣了。几个月前的一天深夜,哥突然一个电话让我去接他。到后只见一辆黑色小车开着闪光灯停在黑咕隆咚里,远远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边走边骂。我下车摸近前一看,哥默哀似的垂头站在车旁边,车内驾驶室呆呆地坐着一个人,里面冒出一股浓烈的汽油味。
“女的是邓飞的马子,”离开邓后,一路上哥给我解说道:“邓飞要和她分手,她寻死觅活不肯。刚才干脆泼他和自己一身汽油,准备同归于尽……”
“活该!”
“这马子也是活宝,”哥对我的话置若罔闻,继续自顾自说道:“人家待她不薄,一个被丈夫遗弃的女人,对吧,给她买了房,每月几千块供着,由着她去另找人,她还不乐意……感情这东西吧,勉强你就没意思了。难道世上就死绝了男人,非要一根筋地粘着一个?”
听他说到感情我笑出来。
“邓飞像我一样,人真心不坏。娶了个远在山东的老婆一心一意在那边打拼,只是这两年业务发展到这边,结果一个人自然免不了寂寞……可你说这女人怎么就一根筋呢?”
大半夜街道上阒无一人,两旁的路灯静静地散发着柔和的、永恒的光辉,偶尔一辆的士刷地超过去。
“一根筋的女人太……”哥闭目仰头,又叹了一声。红绿灯在他眼镜片上变换。
“全部问题都在于瘟猪鬼寻水吃。”我说:“饱暖思淫欲!”
哥苦笑无声只是摇头,想否认我的话一时又找不到反驳的词。
“你不会想说:饱暖不思淫,如衣锦夜行吧?”我继续挖苦他,最后我们俩都笑出了眼泪。
邓飞早已点好菜,等我们一到,就喊服务员往上传。这时从包厢洗手间里走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个子女生,和我们点点头后,默默地坐在邓飞身边。席间我们光谈各道菜的味道,也就等于什么都没谈。邓飞整个儿看上去确实很朴实、温和,宽宽的胸背给人以敦厚感。他时不时给女生夹她爱吃的菜——西红柿炒鸡蛋。
饭后我和哥直接回他的办公室继续有关课题。
“祖 亲,几千万烈士血,八千万贫困线以下……尸骨未寒,汽油未干……你们这是神马情况?”我问道。
喝了五瓶啤酒的哥脸上白里透青、青里透红,目光散漫。看得出,小美的胡闹事件他已经差不多忘了。
“我的嗓子越来越不行了,”哥咔了咔喉咙,说:“现在哪怕喝一瓶啤酒,声音就喑了。”
“表激动,老弟,”他继续说,拧开保健杯盖,从饮水机盛水。“我们学过的质能守恒定律我认为是对的,它同样适用于人类社会。翻成时下流行语就是:‘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上个礼拜五,你也晓得,我们医院的副院长白华,前一个晚上还和大家斗地主,第二天就没有爬起来。享年四十七岁。”
“你少在我面前装可怜,”我冷笑道:“你们那个退休的马院长现在都七老八十了,不还在当返聘专家么?开个单子还得特么预约,月入上万块。对你们这帮人渣我就得像鲁迅说的那样——‘但他举起了投枪’!”
“老马院长你就别妒忌了,”哥往后捋了捋还剩一半的头发,摘了眼镜的眼珠明显鼓出来,说:“老家伙近四十年如一日地为人民服务、为医院创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没错,他当了近二十年的院长,搂了多少钱只有天晓得,而且看起来还有长命的迹象,但一个人四十年如一日地坐在桌子旁替人把脉,难道不也是一个悲剧?反正我是这么看的。你哥我你还不知道,他不是一个木头,而是一个有感情、重感情的人哪!他身心俱疲,需要安慰呀……
“你比我小两岁,我们是纯粹光着屁股、攀着肩头长大的哥儿俩,现在一晃到了四十岁,你说,这可怎么办呀?你得承认,一开始我就比你强,吃得比你快,总抢你手中吃慢了的好东西,比如一块肉、一个桃子,或者一根冰棍;你呢,当着父母的面被抢后,也只是像小猪一样哼哼唧唧几声完事,并不满地打滚、呼天抢地哭,去争取。这说明你丫欲望低,先天不足,懦弱。事实情况不但体质,后来读书上学,你脑瓜也不行。我晓得要强,晓得妒忌,晓得计算复杂的方程式、记性好。你呢,读到四年级,连最简单的计算甲、乙两地距离的应用题也看不懂,为此你的大腿总是青一块、紫一块被我掐的。不要说吃东西、学东西你不行,就是玩东西,你什么时候又比过了我?就拿打乒乓球来说吧,我号称冷血旋球王;你呢,与别人过招,十个球能扣中那么五七个,就被人封为所谓的扣王,可我一个旋球过去,你就非撞死在网上不可;一场球二十一个回合下来,你从来过不了半。再后来下围棋,也从来过不了中盘。我晓得,你肯定妒忌我,但更多的是崇拜我;因为在你心里我是你哥,比你强大天经地义;我自己呢,也确实觉得理所当然。对内,我欺压过你,对外,我当仁不让地保护过你,在你被同学欺负的时候。你应该还记得,你刚从乡下转学到城里读三年级的时候吧,当时听你说你班上有个名叫邓波的坏东西,他可以卷起舌头把口水弹到三米远,还能把口水吹成泡泡乱飞,然后老弹你、飞你一脸唾沫,把你弄哭,等你逃跑的时候,就用伞把勾你的脚,结果连头都摔破了。后来我替你教训了他。……”
哥停下来说尿急,跑到隔壁卫生间去了。我在坐椅上愣了好一会儿,下意识地碰了碰桌子上的鼠标,电脑转为工作状态后显示出某音乐播放器,我搜了一支郑智化的《告诉我》听起来。
“郑智化的歌?我喜欢听他唱的《生日快乐》……酒真不能再喝了!”回来后哥一屁股坐进靠背椅里说:“我的嗓子现在动不动就发哑,又查不出什么毛病,但明明毛病就摆在这里嘛。这是好兆头么?老弟!”
“是啊,你得上上下下应酬,得拼酒……”
“不拼行吗?书记局长一大桌,人家咪一口,你就得吞一杯,不管是黄的红的还是白的,你都得连着呛出的眼泪一起往下吞……他们告诉你说他们也是这样吞过来的……然后到最后呢,你自己也就会去主动吞了,因为这样精神会放松些,不会再那么紧张了,甚至可以借着酒劲起个哄。是啊,既然是吃喝,既然是纵欲,就不能没有女人的参与……女人!……不是,刚才说到哪儿了?”
“到哪儿?到你救苦救难当救世主那儿来了。这么孬的弟弟是不是很丢你的人啊?”我问他。
“不管怎样说,还可以。不管老兄我怎样虚荣,还不至于嫌弃你。你知道,每回你来,除了一些大场面,我都愿意带着你去,见识见识灯红酒绿。多少也找补找补过去我抢了你的那些东西。小时候,那可吃的啥,有啥可吃的啊!”说到这里,他的喉咙又貌似出现异物,咔了咔,把一团米粒大的痰吐在身边的墙壁上。
“靠,听人说你现在不是一般的邋遢,就连在你那套刚装修好的新房里,你也常常把痰往墙壁上吐?还常常脸不抹脚不洗就往床上倒?你记得你结婚前是个什么样子?每天都是雪白的衬衫出门,早晚花在镜子前的时间加起来至少两个钟头,害得老娘叫苦连天,天天帮你洗一大堆衣服。”
“‘告诉我真理在哪里,闭上眼看不看得见……’”哥对我的话有听没听,闭了眼,打着节拍跟着郑智化哼起来:“‘告诉我,泪水有多咸,告诉我,笑容有多甜,告诉我,幸福在哪里,睁开眼,在不在人间……”
“这是真的。就像你引用契诃夫作品里某个人物的名言说的一样:我聪明,一向走运,可幸福并不打从这上头来。”哥的思路好像又和前面的接通,沙沙地扯着喉咙讲起来:
“除了小时候有段时间烂脚叉烂到走不了路,打了好一阵青霉素外,还发了几次阑尾炎,受了一点折磨,人生对我来讲似乎就没有什么大的障碍了。上学时,每次开家长会,都成了老爷子的表彰会,总少不了要站在讲台上对着广大家长讲几句经验之谈,就像他开职工大会作报告一样。而你的家长会呢,他好像一次都没去过。而实际上他能有什么经验之谈呢。他从来就不管我们。他这套不负责任制倒恰好成就了他的无为而治。不过话说回来,奇怪的是,老爷子当个破领导看上去悠哉游哉,拈花惹草,但荣名和威信却远播四方,我们这些子女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他有真正的大将风度。附近乡民闹事,他一个人能往汹涌的人前一站,像唱戏文一样大喝一声:呀——待!你们要文来还是武来,一个一个上还是一齐上?!要是时间倒流个若干年,他就是张飞张翼德。我估计,正是由于他的大而化之、不拘小节,他才会对一些鸡毛蒜皮的破事烂事不屑一顾,我们这些孩子的什么学习啦、成绩啦、顽皮拧骨啦就无非只是笑料。哪像现在这些庸人,成天介就是围着房子、孩子转,而越是围着转,就越是买不起房,孩子就越是跳楼。你发现没有,老爷子从来就没有打过我们。有时看见我们胡闹得实在不像样,也只是骂一句:我打个巴掌过去你们会黏了!最可气的是,我们打闹摔跤的时候,他不但不扶,还总是说:‘嘿,跌重点!跌死了拉倒!’一对新沙发,不到三个月就被我们蹦烂了……老爷子已经走了五年,这些经典话却总在我耳边回响。我至今不知道这个‘黏’字是什么意思,怎么个‘黏’法。他没有当面锣对面鼓地对我们耳提面命搞教育,可我们家却没有一个人走上歪门邪道,没有一个不是善良温和的人。……”
“这倒是真的。”我同意道:“有一次我们学古代的大将在阵前交锋,我使用的兵器是两齿耙,你则端一把竹椅,我朝你兜头耙下去,你举着椅子往上一格,可举低了。你鬼叫一声,两齿耙貌似钉进了你的天灵盖。当时在场的人全都惊呆了。老爷子当场咆哮着来个老熊拍树,一掌拍在我的后背心,震得我舌头发麻。这是我有生以来唯一一次挨揍,也是老爷子唯一的一次动手。”
我们同时好一阵沉默。
“总是在你的笑容之前,才发现真理的谎言,总是在你的哭泣之后,才发现真理很遥远……”郑智化在不知疲倦地反反复复唱,我把它设置成了单曲循环模式。
“他六十多岁时有一次被人骑自行车撞了,却不但没有找对方麻烦,还把人家扶起来。人家感叹说,要不是他的力气大,稳住车,非摔个骨断筋折不可。是啊,就是从车祸里他都能找到自豪感……哪像现在,碰瓷讹人就不必说,公交车让个坐都会大打出手……时代造就了老爷子。那年月本来就没有家庭负担,上学、看病、房子、养老,都不是问题。”我喃喃地说。“你这家伙,老头子的行侠仗义精神一点儿没学到,拈花惹草倒是门儿精了……”
“我前面说过了嘛,我一向走运,可幸福并不打从这上头来。我的拈花惹草行为本身难道不是不幸的表现吗?……”哥长叹一声,接着说:
“没错,在所谓的学业、事业上,我一向是所谓的春风得意马蹄疾,在大学里总是拿甲等奖学金,毕业后顺利参加工作,担任要职。可我的情感之路呢?或者说我的桃花运呢?却可以说是一塌糊涂,不成样子。开始的时候似乎也不赖,大学时候一班花也对我青眼有加。浔阳江畔的一枝花,就是白居易《琵琶行》里的那个著名的浔阳江。她真的是娇润欲滴,妩媚如花。她的流波可以呛得你喘不过气来,笑起来呢右嘴角往上弯,又像柳叶刀一样一下就可以把你的心切开。我们彼此心有所属,情愫暗生。一次开班会跳舞,我们彼此贴得很近。她忽然说:‘你到底有没有我高啊?要不要比一比?’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一望而知,这还用比啊?’散会后躺在寝室床上我才跌足长叹,把大腿都掐青了。她分明是想和我脸碰脸地贴一下嘛!大学几年我并没有投入恋爱,一部分是由于当时的风气,另一部分是因为我想保持自己成绩优异的优良传统。我习惯了学习上的优越感,没法接受别人的分数比我高。当然,我至今也并不为此感到特别后悔。恋爱的感觉是好的,但对学生来讲,过于浓烈却未必有益。”
“对此我没有很大的遗憾。”哥重申一遍,站起身,走到窗子边,看了看对面门诊大楼的一楼台阶,只见急救车里抬出一副担架,迅速送到里面的电梯门口。而从后面的住院部里,隐隐传来歌唱般的哭灵声。“你看看,现在的医院,有时就和殡仪馆差不多。很多正常的病亡,也被死者家属用来讹诈。一不遂愿,就把病床变成灵床,又是点蜡烛,又是烧纸钱,嚎叫……人和人的各种关系,全都扭曲得不成样子。”
“活在这样的世界上,是多么悲哀呀!”我插了一句。
“可二十年前的我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呢?我兴冲冲怀揣着优异的成绩单毕业。”哥开始在窗子和靠背椅之间走来走去,说:“可是我的热情和雄心壮志不到一年就被消灭了。我们的名医当年的马院长并不希望有后起之秀来跟他抢风头。他奉行的是传统的行会师徒制、世代单传制。我们的中医事业三十年来有退无进,没有一样东西拿得出手,也再没有出一个张仲景、孙思邈。也许一切都有,但都被这个市场时代给毁灭了。一切都在金钱、广告的浸泡下变了味,人心不古。
“好,不让我干我就不干,你要庸才我就变成庸才,要奴才我就变成奴才。我不再意气风发,不再早到迟退,甚至此后再也没有碰过一本专业方面的书。我开始留心人事关系,开始装疯卖傻,开始择主而事。工作第二年我开始物色对象,开始追求女孩子,开始正式踏上所谓的感情之路。
“可是我很快发觉,奇怪的是,对解析几何证明题、应用思考题我势如破竹、游刃有余,但在男女之事上却一窍不通。
“你是小我两岁的亲弟弟,我们从小到大基本是形影不离。就是现在,我们的心也经常是息息相通。我所有的故事,你全知道,不但知道,甚至还相当程度地参与其中。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密切来往了四十余年,有时老婆都嫉妒我们这种关系。所以,你很清楚,我这辈子谈过两场恋爱。不说刻骨铭心,好歹总是一腔热血、一片痴心吧?我不知道,假如当时恋爱成功,结果会如何?我觉得,虽然不能肯定我以后不会偷腥,但一定能肯定我不会偷得如此麻木不仁、索然无味!”
哥的酒劲早已退去,散漫的眼神开始闪烁起来,喝了一大口水后,坐下来直喘气。十余年来,像今天这样翻天覆地、追本溯源的谈天在我们还是第一次。我同样变得兴奋起来,说:
“你追的第一个女孩是市医院的同行胡芸芸。当时你像鬼附体一样下了班就往人家单位跑。每当她值班,你就可怜巴巴地趴在值班室窗台外面等着,乞求能和她搭上个一句半句话。有一次直等到半夜,放在外面的自行车都被人偷了,最后徒步走了足足十五里路回家。”
“是啊,这位胡芸芸,就在前一个月我还见到了她,要不是之前还多次遇见过,我不可能相信她就是我曾经追过的女神:瘦胳膊瘦腿,灰头土脸,剪个短发,病蔫蔫的歪在桌子边。可就是这么一位大妈当年却耗干了我多少心血!那时她的声音、步态,在我听来看来是那样的甜美、轻盈;一双蓝幽幽的大眼,梦幻般地看着这个世界。”哥脱口说道:
“可是,见鬼的是,我无论如何不明白她为什么连话都不敢跟我说。倒好像我是一头狼,会把她一口吃掉。可我哪里会吃她,相反,我买来水果、宵夜给她吃,她呢,让同事原封不动退回;我故意掉头不接离去,再偷偷返回看情况,结果全便宜了她同事。最后一次我把你也叫上了,让你给我传句话,当然也是白搭。后来是她妈妈出面回绝了我,还把我送到她家的东西退回来。理由好像是她认为自己还小,不想谈。
“呵,不想谈!那时候二十岁的姑娘不想谈或不敢谈恋爱?好吧,我和胡芸芸之间缺乏沟通渠道,蓬山路远,人家不敢接受也就算了。事后我剃了一个有史以来的光头,以示了断。可巧,就在我感觉万念俱灰的时候,医院新进来两位姑娘。其中一个正好就分在我们内科,另一个进了妇产科。前者登时就把我迷住了。她又丰满又高大,又文静又清新。我心里想:妈妈,这真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我们这下总可以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吧?这次我没有展开凌厉的攻势,而是采取循序渐进的办法,就如老爷子的口头禅说的:软藤匝死硬树。我处处关心照顾她,代她值班,常常给她打饭,买各种零食,有时还骑车送她回家,等等等等。我就这样和风细雨、润物无声地匝了她一年;我想这下可以给她递个纸条表白表白吧?好,在一个假日前夕,我就这样给她悄悄递了一张条子,约她在某时某地见面。第二天我精心打扮了足足两个小时,把晚上睡扁了的头发重洗了一遍,吹干;额头靠近发根的地方有一个粉刺,我也神不知鬼不觉地用头发巧妙地屏蔽了。我在人民公园晕晕乎乎等了大半天,湖边杨柳垂头丧气一动不动,五角枫上的蝉都叫懒了,老鸹们在我的雪白的衬衫上洒了好几滴同情的粪便。像演电影似的,最后还真特么下了一场瓢泼大雨……那时节还没有手机……
“我不了解女孩子。她们追求什么我简直一窍不通。我有心栽花花不成,没去插柳柳成荫。陈芬对我敬谢不敏,妇产科的杨婷婷却对我情窦洞开,常常有事没事过来看我,拐弯抹角的暗示我,说她是独生女,父亲在某部委上班,不需要为物质啦、前途啦等等操心。现在想来,她可能是在暗示我陈芬不会接受一个凤凰男吧。可悲催的是杨婷婷“婷”而不婷,又干又瘦,就像传说中的黄毛丫头;腿有点罗圈,还不会打扮,穿条牛仔裤,结果除了圈大全是小。我很感激她的爱。……在我的恋爱季,除了感激她,还得感谢一个人。她就是护士长周萍。周萍心高气傲,美艳已极,年过三十,用现在的话来说叫做剩女。我和周姐回家有一段同路,所以我的事她全都一清二楚,有时她还会给我出个点子什么的。她默默地关注着我的桃花大运,直到我丧魂失魄、形销骨立。有一天回家我用摩托车捎她,她忽然情不自禁地抱住我,哭着说为什么她要比我早生几年……”
我用盛着水的纸杯和哥的茶杯碰了碰,算是为往事干杯。
“你应该知足了,”我说:“这就是爱,就是你的幸福。对你们这些庸人来说,失恋就是爱情或者幸福本身。
“你后来娶的前妻,是老爷子亲自出马找的他的同事的女儿。老爷子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是个母的就行。当年他腥过的女人,后来我们知道,都是奶头垂到肚脐眼上的大娘。其实,到目前为止,他到底腥没腥到,都是一个谜。不过话说回来,老爷子这点精神是值得赞扬的,单位来的女毕业生,他从来都当女儿看待——他可以本能地恪守着伦理道德的底线。不像现在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连幼女都不放过。你前妻身材颀长,屁股山大,好,对老爷子来说,这就已经超了标。至于她生了一个什么样的脑袋,脑袋里装了一些什么东西,就都可以像语气助词一样忽略不计。然后这个女人给你生了一个愣头青,再后来家庭各方面关系就维持不下去。她没有大脑,一切唯母命是从,而她的母亲呢,害着哮喘病,穷得叮当响,恨不得榨干你的血肉。然后今天这位二嫂呢,大象腿,刀片嘴,脑子却仿佛从第一任的母亲那里移植过来的,也是满地打滚往死里抠的主儿。你呢,也变得像老爷子一样,是个母的就行,什么也不考虑了。我看你的所谓感情或感情思维早就死啦。现在呢,恐怕肉欲也差不多快要完蛋了。天天灌酒你还能强到哪里去?我看你那个小美,八成是个摆设,一个道具。”
“……你说的也没有错。只能这样解释之后发生的这一切了。婚姻在我这儿已经成了儿戏,成了应付社会的需要。婚姻的本质其实也就如你以前常说的,是一种过渡,不是人类社会男女关系的终极形态。不过我出轨的动机还有另一层意思,……”哥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猛然用指头敲着桌面说:
“我想证明自己到底能不能追到女孩子!而让我惊异,或者说让我感到更加痛苦的是,现在的女孩子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搞到手!二十三岁的小美的美超过了胡芸芸、陈芬、萍姐,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个,而把她弄上床我却只费了几顿饭或几顿饭的功夫。当然你可以说她已经不是处女,或者人家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上了床不等于要嫁给你。可是你瞧,她现在寻死觅活就是要嫁给我。而我,却已经有了另一个人:一个长得像天使也正如天使般纯洁的实习女生——一个百分百的处女!”
“畜生!”我仰面朝着四角布满细蛛网的天花板骂道:“你和你那个邓飞一样都是畜生!”
“这是最后的证明。而且已经得到了证明。我正在善后……”哥说:“一点意思都没有。这个世界爱情像青鸟一样,已经灭绝了。”
“可人家女生却像你当年一样爱得死去活来!你怎么解释?”我问。
“……也许我的爱情已死。或者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爱情已经需要另一种形式和内容了。”哥疑惑道。
“好吧,今天我们就索性来把肠子翻个底朝天,”我说:“我也来像网上说的那样,扒一扒、晒一晒自己。我要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爱情,或者,如你说的,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的爱情应该有什么样的形式和内容。”
我真的激动起来: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是啊,我今天不说,你永远也不会晓得,像我这样一个低到尘埃的人,也会有感情甚至爱情,甚至不但有爱情,还简直有天来高呢!
“在所有的人看来,像我这样的人,能够娶到老婆,还生了儿子,就已经是可以写进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奇迹,就应该每天半夜爬起来烧高香,割开额头笑。
“是啊,我的全部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小!矮小加渺小。
“你能明白吗?中学还没毕业,我就面临着生死存亡的抉择。而你那时想必正在搂着班花跳交谊舞。你无法想像当年我们的表弟小文会因高考落榜自杀,今天富士康的打工者又怎么会去跳楼。由于你没有刻骨铭心的苦难经历,所以你的骨子里有一种轻浮。所有没有经历过哈姆莱特式生存还是毁灭问题的人,都有一种轻浮。
“我没有因为生理上的缺陷自卑而亡,是因为我们的发小根根。根根被判死缓至今二十一年,据说还剩五年刑满出狱。根根在体形体质上和我正好相反,生得高大威猛;他初中没毕业就进了砖厂学烧窑,十几岁的人半夜爬起来看火添煤。然后忽然有一天就被送进了少管所,据说因为敲诈了一个学生十块钱,而真正的同案主犯却因为还是学生不了了之,只有他是所谓社会上的人。劳教三年出来他成了一个真正酷似周润发的彪形大汉,学的满口国骂,连本地话都说不清了。之后他去学厨师,准备开小饭馆,还特意找我给他的小店写招牌。要知道,我们是发小啊!他比我小一岁,拖着鼻涕的样子我永世也忘不了!——记得我们这些短命鬼常常大模大样去钓鱼吗?我们几乎每一次都空手而归,可每一次出发总要带上大大的装鱼的篓子,免得到时鱼钓多了没处放,而每一次走到半途才发现鱼篓忘记带,于是每一次都是让根根返回去取。每当那时,可怜的根根就会吸了吸拖到嘴边的鼻涕脓,眨巴眨巴眼睛,凄凉地看我们一眼,然后转身狂奔……根根的小饭馆还没有正式开张,就被人拉去搞抢劫;这回是在班车上杀了人。一个大妈捂着放有几百块钱的提包死活不松手,被根根的同伙一刀扎在大腿上,然后据说正中腿动脉,又有人说其实是旁人冷漠,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失血过多而死。下刀的混蛋当然早已是骨灰无存,根根则要劳改到近五十岁才能出来。……
“根根的命运告诉我:人真正的力量不在于四肢,而在于大脑。当然我后来还进一步得知,人真正的美也不在于外貌,而在于心灵。
“于是,我选择生存,选择智慧。通过不断的求知我还发现,我可以走一条非世俗的路。就是说,我既然没有能力去占有,那就去奉献。就像俗话说的,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我拜读了十七岁的马克思写下的著名的中学毕业论文《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里面一句话震撼了我:
“‘经验赞美那些为大多数人带来幸福的人是最幸福的人。’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幸福在于奉献不在于索取。我不是简单地把这句当成教条,而是为此观察求证了近十年!”
这时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指重重地擦了擦嘴说:“嗯,我能感受到,从你在报纸上发表第一篇豆腐块起,你就不再是以前的你了。你确确实实突然具有了某种我所不具有的东西……”
“混迹社会不到十年,我就从瓷娃娃一样的人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小老头。我老得多快呀!头发几乎全白不说,两颊还像得了妇科病一样翻乌云,生蝴蝶斑。你知道,从前的我,可是面如冠玉呀!”呷了一口水,我接着说:
“上面那个理论是正确的,几十年来,我没有见过一个自私而幸福的人。上自邓总设计,下至你那个同学邓飞。你也许会像许多蠢货那样反驳说:幸福是什么?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答案!呸,真正幸福的表现只有四个字:死可瞑目。试问:有多少人能做到含笑九泉?俄国作家普里什文是幸福的,他说:‘我虽已到了老年,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把它换成青年。’
“好,我选择奉献,可要把这个真理化为现实,却难比登天!马克思过了怎样悲惨幸福的一生?!罪恶的社会,已经剥夺了人们奉献的机会。比如说失业,想想都荒谬:创造人类社会的文明,真善美的追求,那得要付出多少劳动,可居然会出现千千万万的失业大军!不需要人干活了!
“你会说富士康每天都在招工,长三角、珠三角经常出现用工荒。是啊,想奉献还不简单,学杨白劳就可以了。如果每一个打工仔都发扬杨白劳精神,世界一定会变成美好的人间!
“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为谁辛苦为谁甜’!”
说到这里我停下来,走到电脑桌边把之前关闭的播放器打开,搜到王菲唱的《致青春》的主题曲,放起来。听了一会儿,我接着说:
“好了,前面东拉西扯了一大通枯燥的哲学,现在就从这支歌开始,我来谈爱情。
“你知道,我对改开三十年来拍的小资影片或所谓的3D大片是从来不感兴趣的。这支歌是从我的情人QQ空间里听到的。是的,我的情人!……”
我顿了顿,感觉自己喉头发紧,眼眶湿润。我想她了。
“是啊,我每天都在感谢妻子的付出,却还会日思夜想另一个女人。谁又会想到,我这样一个土孙,也会有情人!
“大自然、社会生活中的美是瑰丽多彩的,这就决定了人的思想感情的丰富多彩性。妻子的贤良、勤劳很美,但不可能是美的全部。不同女人的美,就是一支不同的歌。
“她是广州人,我和她在深圳相识。那时我在深圳一家NGO机构做义工,一次坐公交去工厂散发宣传资料,车上很拥挤,我所站的旁边座位有人下车,我没有就势入座,而是让给了身边的一位女士。女士因为身高体大被挤得双唇发黑,浑身冒汗,落坐后不停地say感谢。她三十出头的样子,圆白脸蛋,眼睛不算大,睫毛很长,丰满的脖子上系一根金项链,彩色碎花丝绸上衣配着同花裙子。打扮和口音都不像打工的,而像当地人。我笑问她是不是不习惯挤公交啊,她脸红了,用生涩的普通话说是啊,她到这儿来出差,顺路看朋友的,等半天没有搭到的士。看到她说话居然脸红我很惊异。她肉肉的手指粉嫩透亮,指尖伸展着细细的指甲,左手无名指嵌了一个镶着翡翠的钻戒,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混着汗液的香水味。她指着我臂弯里一大撂宣传小册子问这是什么呀?我抽了一本给她说:‘这里面有工伤赔偿条例和合同法条款等等,不过你用不着。呵呵。’她瞟了我一眼,捂嘴笑了,脸更红了。‘那这本能不能送我啊?’她细声问。‘当然可以啊,这上面有我们机构的地址、电话、QQ群号,我们还非常欢迎你的光临呢。我们的群里有许多资料,了解很方便的;我的昵称叫‘柳下惠风’。”听我说出自己的昵称的时候,她扑哧笑出了声,然后捂着嘴乐了半天。这时我们到了站,我叉开食中二指冲她摆了摆手,下了车。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我正在网上溜达,忽然QQ弹出一个窗口抖动。我看了看昵称,是一个不认识的英文名:Halen。我习惯性地查看了一下对方的资料:女,17岁,摩羯座,所在地浙江杭州。空间里则一片空白。
“我礼貌性地回了一个抖动并问好。对方随即回了一个捂嘴笑加可爱的表情,我忽然感觉这两种表情好生面熟。从前我看到这两种表情并没有这种感觉。我猛然想起几天前公交车上的一幕。她的面相就是十足的配上短发的这种QQ表情。没容对方再发消息,我立马回了一句:
“‘我知道你是谁!’
“‘?’
“‘公交车上。’起先我打‘公交车’,发现很不妥,加了一个‘上’字。
“‘你咋知道D?’沉默了好一会儿,她问。
“‘我有第六感你信吗?(捂嘴笑+可爱表情)’
“就这样我们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仿佛已是多年的老相识,这次是久别的重逢似的。不过话虽如此,我心里却清楚得很,像她这样的小资女,又置身在开放堡垒的最前沿,和我不可能会有多大的交集。多少年来,像她这样的网友我知道得太清楚了。这种小白领或全职太、文青,无论男女,越是所谓有文化有水平有修养,就越是心高气傲、不可救药,或者如过去所说:越反动。他们表面会装出非常有涵养的样子,容许你有不同意见,求同存异,讲多元,讲自由,骨子里却偏执已极、冥顽透顶。和这类人交流不能碰触政治、哲学、历史,甚至文学都不能谈现实主义,否则你就要吐血三升。要不了三句话,就得拉黑了事。比如你谈到毛 泽 东,他们就会想到独裁,想到洗脑,想到贫困,想到不自由、饿死三千万,当然,还少不了他背叛杨开慧,乱搞女人等等。你和他们谈到当时的公平,他们就说那是绝对的平均主义、大锅饭养懒人,说水无落差不流,人无横财不富,社会没有差距不会前进。我说真正的公平恰恰不是绝对平均,而是因事因人而异,说当时矿井工人的工资和部长的工资差不离。最后说不过,他们又会说人性本恶本私,共产主义永远也实现不了。于是归根结底,他们要及时行乐。也就是说,前面他们说的那些自由啦、多元啦,都不过是用来行乐的借口。好吧,自私就自私,行乐就行乐,等你用微信向她约炮,她又跟你谈道德,谈纯洁,谈忠实,谈丈夫对她的好,谈无颜面对孩子,谈人不能太自私,谈蓝颜,谈浪漫主义山楂树之恋,谈只做知心朋友……真是呜呼哀哉,矫情得一塌糊涂,于是直接拉黑了事。”
听到这里哥暴笑如雷,最后忍住笑说:“你说的这些小资女我怎么碰不到啊?哥倒是蛮喜欢的。无论如何,总比见面就宽衣的货好些。唉……有一次,有人硬拉我去按摩,按摩,你知道的。一个女孩,二十来岁,长发飘飘,十分的小清新,一点不像农村出来卖的。可一上来就脱,不是卖是啥呢?事后我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她说她的父母都是公务员,她是来寻刺激的。当然,这些小姐的话并不可信,但直觉告诉我她说的是真的。”
“你丫本来就变态!”我接着讲下去:
“所以多年来,我根本不进行深入灵魂的交流,也没有什么谈得来的知心朋友。我只愿意和单纯、善良的人打交道。起码,他们身处困境,有着起码的同情心和本能的对假丑恶的不满,尽管他们一旦条件好转,也可能会变质。但在这里面找好人,要比在那些养尊处优的阔人里面找善类容易得多。
“不过这次我遇到的这位Halen似乎有点不同。她像个象棋高手一样上来就将我的军:
“‘你这个名字好搞笑D,’她说:‘你到底是想当柳下惠,还是想做寻花问柳的风哥哥哦?(偷笑)’
“我回:‘都想啊!(呲牙)’
“‘男人就是贱!(大笑)’
“……
“这下可好,我一下倒成了矫情的贱男了。”我停了停,摸了摸脑袋,说:
“是啊,话得说回来,‘矫情’这东西其实代表了生活中的矛盾现象。事物的两面性和多样性的统一。而毛 主 席说过,矛盾是无处不在的,所以,矫情看来也要无处不在。只不过程度有深浅、表现不一样罢了。比如一支歌,总要有伴奏或背景乐才好听。矫情也可以是一种类似背景的东西,光是赤裸相对,就只能让人作呕了。常常听到有女同胞抱怨说,有人渣一打开视频就露XX,这不是赤诚,而是十足的变态。不管怎样说,约炮和卖还是有本质的不同。自然,因矫情生爱,爱而性,更不可能是免费的鸡。何况为什么单单说鸡而不说鸭呢?可见这男女不平等的偏见本身是多么根深蒂固、愚蠢透顶。鲁迅说,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那么我也要说,我自爱我的矫情,但我憎恶这以矫情作装饰的自私。”
“你丫就喜欢掉文,酸不拉叽的。”哥接口说:“说到矫情我倒是想起这么一件事,有一次我出差住宾馆,遇到一个人渣。他就是那种自来熟,遇到什么人都可以竹筒倒豆说最隐私的东西。他一进来就把雪白的床单掀开,翻看下面的棉垫,指着一块斑点说,‘操,这床又不知被多少人在上面干过!……这女人吧,妈B就是贱,下面都可以伸进拳头,还哎哟哟直喊疼,结果老子赏了她两个耳光……’
“我说,‘这你老兄就不懂了,据说会叫的母猴能得到猴王更多的爱。’”
“掉文袋或许也是矫情的一种吧。呵呵。不过这话真是扯到乌鸡国去了。”我说:
“还是接着来谈我和Halen的爱情吧。
“说实话,我从心底里对Halen的眷顾表示感激。一个禀赋优异,生活优越的女人,或者照眼下时髦的说法,一个白富美,能对我这样的矮穷挫表示过目不忘,这绝对是一种巨大的恩赐。在虚拟世界里,我可以称王称霸,睥睨一切,揶揄讽刺无所不用其极,但在现实生活中,我却绝对是一棵卑微的小草。我觉得,不掺杂物质的纯洁的爱情,是对人的一种最高、最深的认可和接受。因而它可以给人以最大、最强的自信和力量。
“Halen看上去和一般小资女没有什么区别,喜欢看《乱世佳人》、《魂断蓝桥》、《廊桥遗梦》,醉心于《山楂树之恋》;琼瑶、三毛、席慕容的某些桥段曾经可以背诵;一辈子记得自己的初吻、初恋,等等。哦,对了,她说她的初吻是在中学上晚自习的途中,被一个陌生的男生堵住强夺走的;然后她的初恋更悲催,男友一边爱着她,一边爱着别人,她一气之下找了现在的丈夫,初恋追悔莫及,婚后玩失踪,等等,经典的狗血小资剧情。
“‘我最痛恨花心了。’她在QQ里说。
“‘那你会喜欢焦大的忠诚么?’我问:‘在你的初恋和焦大之间,你会选择谁呢?’
“‘就不能有第三种人选么?又浪漫又专一的男人都死绝了么?(委屈表情)你们这些诡辩家总是用非此即彼来骗人。’
“我说:‘哦,当然有的,这个人的网名现在就叫柳下惠风,过去他的名字叫李商隐。(捂嘴笑)’
“‘(呲牙)哦,你是说商隐哥哥呀……’
“她说她很喜欢李商隐写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我说他何止是写了这首忆旧诗,还写了大量的‘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红楼隔雨相望冷,白门寥落意多违’等花心诗呢。
“说着说着她又矫情起来:‘哎呀,我这貌似堕落的节奏呀。不行啦,天天这样跟一个陌生男人聊天,对不起我老公D。我修五加行,这样会下地狱D。’
“然后一连三天,她真的没有再露面。
“五天后我在她的空间里看到一段‘说说’:
“‘实在是太渴了,看着捧在面前的水,明知是毒药都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人生的路上有很多和我们擦肩而过的人,或缘浅或无奈,若某一天回想起当初相遇的美好,扬起会心的微笑,能有片刻的愉悦,足矣。’”
我转向哥:“我是这样认为的:如果一个人真的为一件事伤心,那就不是矫情了。她的‘说说’勾起了我的深思和惆怅。联系到她在公交车上少女般的红晕,我感觉到了她的纯洁和真挚。这和我想像中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滥情滥性大相径庭。‘当今之世,难道还真有像瑞那夫人那样出污泥而不染的人?’我问自己。‘遗憾的是我不是于连,没有于连的才气和英气。’
“当然,那只是一刹那的想法,我的爱情观已经远远超出了世俗的藩篱。我早已不在意彼此身体的拥有,或把爱情本能地朝传统的家庭模式发展了。而Halen显然还囿于低级的婚姻家庭观念形态中。她不了解爱情是一种审美,人的心灵对美的需要就如同身体对空气、水的需要一样。只有心地极其闭塞的人,才会对美无动于衷,才会一心扑在衣食住行、扑克麻将红白酒里面。
“于是我在她这条‘说说’后面加了一个评论:‘不是毒药,不会片刻;是甘泉,是永久。爱是创造和贡献,不是占有和攫取。’并在QQ里留言:
“‘商隐哥哥的爱,千古流传的美,可曾伤害了谁?’
“又过了漫长的三天,我终于得到了她的留言:
“‘你是商隐哥哥么?恐怕是花心萝卜、披着羊皮的狼吧?学商隐哥哥,别画虎不成反类犬。有本事,你写一首诗给我看看呀。看图写诗——’她发了一张露到眼睛为止的枕上照给我。我当场被照片的美惊呆了。沉吟良久,我拟了一首《虞美人》给她:
南桥北道无遗梦,
枕上啼痕重。
空王欲礼虑腰围,
碧波柳眸荡漾飘向谁?
云飞鬓乱知天意,
语暖花容丽。
此生天地已难回,
愿执君手白发江湖归。
说到这里我缓了缓气,只见哥若有所思,怔怔地发起了呆。我没有管他,继续把话说完:
“经过几次这样的反复之后,我们的爱终于走上了阳光大道,开始茁壮成长。她努力看我推荐的书,减少了朋友间的应酬,更加精心的打扮自己。最重要的,她开始关心起时事和公益事业来。加入了一个当地的慈善机构做义工,给贫困山区的孩子捐赠学习用品衣物等等。有一次情人节,她发来短信说,别人买她手中义卖的玫瑰花,自己却得不到,眼泪都出来了。
“她能做到这一步我已经感到很满足了。我们的爱是超越世俗的,超越……”我长吁了一口气,准备结束谈话。
“那你们到底……”哥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说:
“既然我们能够超越这一切,还有什么不能跨越的呢?只不过,这一步需要慎而又慎罢了。因为我们毕竟还生活在当今的历史局限中。是的,我和她开过一次房。我对她说,我们的爱情是一幢摩天大楼,但不能成为烂尾楼,必须要封顶。性,既是最原始最低级的欲,也是最文明最崇高的爱。它是爱情高峰的尖顶。
“我们同时哭泣着登上了尖顶。”(完–20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