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荀中郎在京口,登北固望海云:虽未睹三山,便自有凌云意。若秦、汉之君,必当褰裳濡足。
说的是荀羡在镇江登上北固山,眺望大海时,发出感叹:“虽然我没有看到过仙人居住的蓬莱三山,但是眼前的景色,已有进入仙境的感觉了。如果秦始皇和汉武帝看见这情景,也一定会撩起衣裤,寻求梦寐以求的仙境吧。”
这一则里,荀羡望江海而有仙境之叹,此间景色何其飘渺,不再多说,但美景当前时,人人都会有的一种情绪却生发的极好。
想要看得远,必要站得高。荀子《劝学篇》说:“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人如果要提高认识增长见识,必须往高处走,所以“智者乐山”;人如果要广博胸怀虚怀处世,必须去看水,因为“水利万物而不争”,水纳百川而不溢,所以“仁者乐水”。这是古今不变的道理。
当荀羡登上北固山,远眺东海时,他自然而然有了一种高远超脱的情怀,以至感叹也要像秦皇汉武一样求索仙境。那句“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所折射的情怀曾一时激起了万千共鸣,我想,荀羡的这种感叹也是我们每临大美景致时共有的叹息。那么,人为什么会对正常视野之外的东西那么有兴趣呢?原因大概就在于人对自我生命的体认。人的生命短暂,客观世界无限,在个体的生命之外有太多的未知和精彩,它激励着人去探索去发现去不断超越,惟有不断向上,惟有不束于行,才不负生命。这是一种本能,也是人们的共同诉求,然而,人又得面对现实,比如生老病死等无法阻挡与改变的现实会牵绊左右着人向前向上的步伐,所以,人更多的时候,还是选择从精神上超越自己,而不会偏执地从肉体上寻求永恒。
其二:
谢公云:贤圣去人,其间亦迩。子侄未之许,公叹曰:若郗超闻此语,必不至河叹。
魏晋时期,崇尚清谈,重视玄理,郗超和谢公算是此中高手。谢公说:“圣贤与一般人之间的差距,其实没有多远。”他的子侄辈们听了,纷纷表示不同意这看法,谢公又叹息说:“如果郗超听了我的这番话,他就不会觉得不着边际。”
虽然圣贤必有其思想上或者行为上堪为世范或者垂教世人的地方,但反过来理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句话,就会发现,只要是圣贤,那便无过错,那么,常人只要无过错,也就差不多是圣贤了。圣贤之所以为圣贤,是因为他把常人身上多余的或者坏的东西全部剔除,并将留下来的好发挥到极致,因此,越是圣贤之人,越具有极致的真善美的人性,他与常人的不同,不过在于他少了常人的“坏”、“恶”。从常人到圣贤,的确需要改变,最大的改变莫过于剔除人性上的“坏”与“恶”,这个改变不在于他人,完全取决于常人自己,也许只在“一念之间”,在“一言一行”之间,就像佛教所阐述的“人人皆可成佛”、“佛是过去人,人是未来佛”一样,就算罪孽千重,但只要“放下屠刀”,只要在一念间生悔悟心而明觉,则可“立地成佛”,所以说,“圣”和“常”之间差距其实很短,就在一念一言一行间的改变上。
谢公的话正是这个道理,其实浅显,他的子侄辈们却不理解。可见,千金易得,知音难求。但谢公对晚辈的教育原则却很令人称道,虽然他们不理解,虽然自己对他们很失望,但他并不当面批评表达失望,而是借郗超来宽慰自己转移话题,做到了“人不知而不愠”,算得上君子了。
其三:
孙绰于斋前种一松树,恒自手壅治之。高世远时亦邻居,语孙曰:松树子非不楚楚可怜,但永无栋梁用耳!孙曰:枫柳虽合抱,亦何所施?
孙绰在斋房前种了一棵松树,总是亲手培育它,他的邻居高世远看到了就说:这棵松树并非不茁壮可爱,只是它永远做不了栋梁之材!孙绰说:枫柳虽可长到双手合抱的地步,但是又能在哪里排上用场呢?
在这里,孙绰栽松,要的并不是有朝一日松树长成栋梁,而只是一种培植松树的乐趣,就像陶渊明种菊花并非为了趋利而只是一种乐趣和情怀一样。高世远不懂孙绰的这种怡然自乐,反而含沙射影讥笑他如那棵松树——看起来茁壮招人爱,但其实没有大用途。而孙绰的反驳就是:那些看起来更有用的东西,也不见得能排上用场。
其实,任何事物都各有各的用途,人也如此,各有各的理想。就像弹钢琴的你不能嘲笑弹吉他的没水平,穿正装的你不能说穿休闲服的就没品位,作诗的的你不能说经商的没追求……我们不能要求万事万物众人都达到那种整齐划一的高度,这就好比“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一样,世界因这种种不同而精彩,高世远认为松树就得长成栋梁的思路,正是一种对这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的不包容思想。
再者,个人认为的高度,也不过是以个人的标准来定义的,个人的理想追求也许跟别人是背道而驰的,所以,个人用来满足自己的东西,比如名利、成功、价值等,也只是个人的一家之言,万不可以此来评判衡量他人,所谓“君子和而不同”,我们一定要谨记这种求一致而又尊重不同的态度,对自己所不接受的,坦然理解,对自己所不认可的,设法包容,雨果说:“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心灵。”个人想要获得与整个外部世界的协调,应该先选择积极且正确的包容心态。
在《世说新语》另一则言论里,王献之评价羊祜(西晋开国元勋,曾经担任镇南将军),说羊祜没什么了不起,还不如铜雀台上的歌妓。魏晋时代,除了推崇玄理清谈,还大力倡导张扬人的个性,追求率情适意,恣意随性。王献之率直傲慢,他对一代政治家羊祜做出如此评价,正是由于不同的追求和价值观乃至人生观使然,王崇尚及时行乐的风流雅事,类似于“出世”精神,与羊祜励精图治的“入世”理念不一致,所以他评价羊祜不及一歌妓。生命短暂,是积极用世有所作为好?还是只争朝夕求个人超脱好?这一对并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人各有志,你爱江湖我爱红尘,你爱淡泊我爱热闹,你爱自由洒脱我爱建功立业,我们彼此为景,何至于互撕?从这一则里看王献之人品,不过尔尔。
其四:
袁彦伯为谢安南司马,都下诸人送之濑乡。将别,既自凄惘,叹曰: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
袁彦伯担任谢弘道的司马,京城里众多好友送他去就职,一直送到濑乡,众人将要分别,袁彦伯感到无限的伤感凄凉,叹息说:江山辽远广阔,实在是万里之遥的征途啊!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送别之际,人还没走,就已联想到万里之遥的征途,天各一方的距离,是断肠人在天涯的感觉,该是怎样的一种离愁啊!
其实,路还是那么远的路,人还是原来的人,造成万里之叹的是个人心境的不同,如有伊人在侧,那可能是只嫌天涯近。
东晋时期,政局不安,烽火四起,人命危浅如草芥,好友一旦分离,想要再见千难万难,可能这一别就是永远,所谓“悲莫悲兮生别离”。面对最悲苦的离别,率真任情的袁彦伯丝毫不克制不隐瞒自己的情绪,而是为之深情一叹,婉转曲折,离愁别绪宛然。
对离愁深刻描写而又令人拍案共鸣的内容,在古诗文中占据相当大的比例,如江淹的《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如《古诗十九首》之一的《行行重行行》篇,里面句句叹别“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如柳永“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古诗文可谓写尽了人间离愁相思情,一点不夸张,究其原因,是这种一别千里路途阻隔山长水阔命途多舛的时代和个人命运造成的,可以说,是这一点促成或者成全了诗人的缱绻深情。在那样的局面和命运面前,他们长亭古道来送别,他们十里相送不忍别,他们叹息“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他们在月圆夜遥遥祝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们“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他们“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每每读书及此,忍不住浮想联翩,当下是人际距离无限拉近的时代,所有的唯美情怀在这种近距离下美感渐失,就像木心先生叹息的“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而未来将是人际零距离的时代,那么,将置愁情别绪凭吊怀幽相思怅惘之诸多情感于何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