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出生于1992年的苏村。这个村子的重男轻女思想从古延续至今。苏叔叔在1989年南下云南一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子花了他所有积蓄换了一个看着还算老实憨厚的女人。买回家生孩子。
苏叔叔是个在煤矿里滚着长大的孤儿。没有姓名没有家没有伙伴。他在煤矿附近的一处小石洞搭了一个简陋的窝,一年四季穿着那不知道哪里捡来的衣服,整日徘徊在煤矿外带。会机灵地帮助煤矿里滚着的男男女女搭把实际效果微乎其微的手。煤矿主看他可怜但是机灵,就给了他一份在煤矿背煤的工作。
没有人知道那个男孩只是为了几口人家剩余的发黄的糙饭和顺手牵羊几块不及拳头大的小煤块。
煤矿主把他带回了苏村,指了他一间破旧的小木屋。夏天漏雨冬天漏风。发霉腐烂的横木在每一个刮风下雨日摇摇欲坠。泥地里冒出的蘑菇拔了又长。残破的灶台塌了一角,露出了黄泥包裹不下的石块。
但至少还是个遮风避雨之地。
煤矿主给他起了个名字,苏无。苏村的苏,一无所有的无。但是苏村的村民叫他,苏乞。苏村的苏,乞丐的乞。苏叔叔选择了接受所有的一切。默默地背着苏乞之名整日穿梭在煤矿。
转眼三十年。
苏乞迫切的渴望生一个儿子,能给其养老送终。所以早早给未出生的孩子起好了名字。苏子。苏村的苏,儿子的子。
当苏子降临人世的那晚,苏叔叔第一次喝酒喝的大醉,半夜归家动手打了那个还虚弱得在床上躺着的女人。
两年后,村人在村口的水井里捞上来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听闻是女人在井边洗衣,村里几个老光棍酒后与女人推搡将她生生推到了井里。然后,半醒的酒鬼跑了。
被救醒的女人疯了。那个苏子称之为妈妈的女人彻底地在苏子的人生中疯了。谁也不认识却独独本能地护着苏子。
苏子的成长没有伙伴。儿时的她被苏阿姨牵着小手整日游荡在村巷,接受村人对苏阿姨的指点和鄙弃,对她的同情和怜悯。但是村人都会告诫自己家的小孩子,不要跟住在破木屋里的苏疯子的女儿一起玩耍。
破木屋里的苏疯子的女儿,这个身份如恶魔般跟随着苏子,一辈子。
苏子说那样的眼光很可怕,没有人把你们当作正常人,没有人给予你们公平于他人的待遇。很多次在这样如刀般的赤裸裸的眼神下,跑去村口想要跳井自杀。而几乎每一次,望着井里清澈的井水倒映出她的模样她就害怕了。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如她妈妈一样。死不了却疯了。自己疯了还要累及下一代。
苏叔叔越发的早出晚归,矿上的工作忙得他焦头烂额,他得拿命般干活赚钱养家。给不了像样的生活,总得不能让家人饿死。
苏阿姨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两年时间,苏叔叔白日埋头挖煤背煤,夜里回家煮饭洗衣。本就不高的个子越发显得矮小,并不壮实的背渐渐驼了。
5岁的苏子学会了洗衣做饭,包办了家里所有力所能及的家务。5岁的孩子在他人的家庭里还不知世事,无所顾忌地在妈妈的怀抱里撒娇哭闹。可是苏子,从3岁起就已不知妈妈的怀抱为何物。过早知人事的她没哭没闹。只是安静地做好她该做的家务,然后牵着家里的老牛去田野看日落。
对,等待夕阳西下就是她回家的时辰。苏子喜欢放牛,或许她喜欢那种野外风景,在远离这个闷人的家时才会想起自己依然还只是一个孩子。会喜欢在草地打滚,采摘漂亮的小雏菊戴在发间,会无所顾忌大哭或者大笑的孩子。而在野外的苏子会欢快地迎风旋转,蹦跳,恍如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天使。
苏子向来胆大,天不怕地不怕,却很害怕虫子。那是偶尔一次苏子一人在草地打滚时身边的老牛啃草啃到了人家种着庄稼的田里。苏子拉着牛绳想要将老牛拉回。可几岁的孩子怎么及得上身高体壮的老牛的大力。发怒的老牛把苏子撞下了田边。试图爬上来的苏子突然间看到了草丛里密密麻麻蠕动着的长着黑刺的毛毛虫。
苏子被吓破了胆,无助地哭,声嘶力竭。
从此之后的苏子像是变了一个人,即使在外也不再笑,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块又一块巨石上眺望远方。她渴望山的另一边,天的尽头。那个外面的世界,听说很美丽。那一刻的苏子,眼睛里满是光亮,她要离开苏村去外面的看世界。所以,她无比渴望自己快快长大。
苏子12岁时苏叔叔工作的煤矿发生意外爆炸,苏叔叔命大只丢了一条腿。身体的残缺让他丢失了工作也丢失了对生活的忍耐。身体好后家中已经毫无积蓄。日渐暴躁的苏叔叔把所有的怨气转移到了苏阿姨和苏子身上。他怨她们是,赔钱货。每日的打骂让遍体鳞伤的苏子厌倦了这个家。她越发觉得那是一个囚困着她的牢笼。她的所有不甘和挣扎都被夜色湮没。
而12岁的稚嫩年纪里,苏子顶替了苏叔叔成为了家里的支柱。她代替她爸爸去了煤矿背煤。一个月200的收入是她家所有的希望。苏叔叔开始酗酒,酒后拿苏阿姨和苏子出气。但,苏子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哭泣。她只是顶替了曾经苏叔叔的角色,死命地想要生存着。
又一个两年,让苏子渐渐失去了继续如此生活的勇气。她逃离了苏村。
苏子离家到外面的世界时才14岁。到了那些自己朝思暮想的大城市才知道,那些地方比她们这个贫穷的乡村更加吃人,她觉得更加活不下去。
当年的当年,她不是在家人满是期盼的眼神中不舍地离开,她从来不会舍不得这个她早就厌倦的家,只是那次,她忽然间想要回家,在城市以最卑微的姿态挣扎了若干年之后,身心都无限疲惫。她只是想要放弃,放弃这么卑微地生活。有那么一丝想念,想去看看那个阔别6年之久的破木屋,以及,破木屋里的早已不再年轻的人。
别了6年,苏家依旧没有太大的变化。一人高的门框,坑洼的木头是风雨后才有的脆弱。不到20平米的昏暗小屋里一张1.5米宽的拼搭木床上有两床露出了略黄的棉块的被子。屋子的另一角高高的堆砌着衣服布条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异味充斥着整个小屋。
苏叔叔身体佝偻着用黝黑干裂的双手编织着草鞋,以此为生。村子里的煤矿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遗弃,苏叔叔家贫寒,就会趁着天晴的日子背上小竹篮去捡一小框煤渣回家,供火煮饭取暖。
苏阿姨还是那不知世事地沉浸在她自己的迷茫世界。顶着蓬乱的头发喃喃地说一些没有人听得懂的话。
苏叔叔看见背着尼龙包的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苏子站在门口,鲜艳干净的衣服,高高扎起的马尾,配上苏子清秀的面庞,竟一时没有认出这个眉眼酷似苏阿姨的女儿。
你回来了。苏叔叔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讷讷地支吾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而后局促地站起身,两手在本就脏破的衣角上一擦,就颤抖着手准备接苏子的大包小包。
苏子牵强地笑了笑,不经意地避开苏叔叔的双手,自己拖着东西进了家门。在陌生的熟悉感里,将自己带回的东西一一取出。
就这样生活吧。生活在闭塞的小山村,过自给自足的生活也好。
每个人最初的想法都是无比美好。这是苏子的家,在她的意识里再不堪也是个能够放松戒备安心度日的避风港。这是生她养她的地方,这里的人不会如城里的人那般猥琐地亵渎她的身体她的灵魂。
如果没有那一夜。
村里的人早睡,天一黑就已经是摸进了被窝。
睡得迷迷糊糊,旁边大床上的一记耳光惊醒了苏子。苏叔叔大骂了一声赔钱货后似乎把什么东西磕到了泥墙上。
苏子赶忙摸出带回来的手电筒。一照,彻底地傻了眼:凌乱不堪的木床上两具赤裸的身体,女人可怜兮兮地被男人用手拽着如野草般的头发将她的脑袋撞向墙壁。苏阿姨浑身的新旧淤青。
苏子从苏叔叔的手里夺过苏阿姨。警戒地盯着眼睛通红的男人。这个人从小让她怨恨让她畏惧。
我要儿子!她没用那就你!苏叔叔转眼把眼睛盯到苏子身上。猩红的眼睛迸射出被压在底层的不甘。
他手脚并用钳制住苏子,撕碎了苏子单薄的睡衣。堵住了苏子哀鸣不断的嘴巴。
那一夜,苏阿姨抱着身子蹲在黑暗的墙角里,空洞的双眼眼角无声的留下了晶莹的泪水。可是没有人能够看到。
所有的灰心绝望如洪水般涌出苏子的脑海。原来这个男人一直念念不忘着所谓能给他养老送终的儿子。原来这个男人从来没有把妻女当作正常人一样有哪怕一丝的怜惜和疼爱。女人,是赔钱货,是劳作与生育工具,如此而已。
往事历历在目,家这个唯一的挂念也已经破碎,一切心酸疼痛如蚂蚁嗜咬着苏子脆弱的神经。
次日,苏阿姨死了。苏子疯了。苏村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九月之后苏子诞下一个男婴。一周之后用菜刀把自己捅死在了小破屋。
苏叔叔抱着襁褓中的男婴,提了个盛满黄纸白烛的篮子,如迟暮老人般颤颤巍巍跪倒在了两座新坟之前,西下的夕阳红映满了整个山头,孤寂的光斜射在苏叔叔苍老的面庞,他的眼角闪了闪。
后来的人说苏村里再也没有出现过苏叔叔,没有人知道他带着罪恶的生命延续去了哪里。这个苦命的男人,生而一无所有,最后还需要在悔恨中度过余下的小半生。至此为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