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十年前,有一头耕牛成了我亲密无间的伙伴。它的模样、它的命运,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融进我的血液里。
那是一个夏天的上午,爸爸从集上买来头公牛,把它栓在门外的大柳树上,大人小孩都围着看热闹。
牛儿全身黄灿灿的,没一根杂毛,个子不算高,四条腿比碗口还粗,长长的尾巴一甩一甩地赶着苍蝇,它的角不尖,可老长老长地向前伸着,眼瞪得特别大,就像茶碗儿。
“是条好牛!看这腿脚,看这身膘肉,啧啧,活路准慢不了!”
“样子好不一定出好活,好牛谁舍得卖?”有人摇着头说出这样的话。我顿时不高兴了,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
爸爸递给每人一支香烟,接着说:“这是买的熟人的,人家卖了牛换拖拉机。再说,好牛孬牛也瞒不过咱的眼。”
我赞成爸爸的看法,他以前在队里当过饲养员,在牲口行里绝不是不懂装懂的“南郭先生”。
小豹的爹凑上去,笑嘻嘻地对爸爸说:“李贤哥,在集上遇到好牛给我买一头,俺那牛不老实,我想倒换倒换。”爸爸笑着点了点头。
我悄悄地来到牛身边,趁它不注意,用手摸了一下它的耳朵,它像没觉着一样,我更得寸进尺了,竟摸它的角,过了一会,它还是不理我。小豹眼馋地说:“看人家这牛多老实!”说着伸手拉了一下牛尾巴。
我和小豹一起向学校跑去。豹子边跑边对我说:“李祥,我帮你一起去放牛,好不好?”我没有理他。他平时好欺负人。
2
下午放学,我一气跑回家,牵了牛,叫着三年级的小强,唱着歌儿去了南河洼。
后来小豹也去了,他问我为何不叫他,我装着没听见。他那活蹦乱跳的牛蛋眼狠狠地瞪了我一下,就放下竹筐,“刷刷”地割起青草来。
他不敢牵牛来放,他家的牛抵人,见了穿花衣裳的女孩子抵得更欢,抵伤好几个人了。豹子那次和他爹用两根皮绳把牛栓到树上,皮鞭蘸水打得牛直蹦,棍子也打断了两根,牛鼻子流血不止。都以为这次牛该老实了,谁知以后抵人更凶了。
爸爸买的“黄绵羊”(我给牛起的外号),真比羊还老实,我把缰绳缠在它角上就不用管它了,和小强逮起蚂蚱来,不一会就逮了一大串,然后坐在柳树下的草滩上玩。青青的草儿毛茸茸的,坐着像地毯一样,舒服极了。
河洼里什么草都有,开满了各色各样的花儿,散发出醉人的香味,这真是个放牛的好地方,这也是“黄绵羊”有福气。你看它低着头吃得有滋有味,嘴唇上还挂着草青色的泡沫,它慢慢地踱着步,摇着尾巴,有时还抬起头看看我,“哞哞”叫几声,像给我打招呼。我突然想起妈妈讲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它要是像神牛一样能跟我说话,那该多好呀,这河洼的小河里要是有仙女洗澡就更好了,我一定去抓一个俊的给哥哥当媳妇。
我正想着,“黄绵羊”来到我的身边,我看见它肚子滚圆滚圆的,就牵它去小河边喝水。它乖乖地跟着我,用长长的舌头舔我牵绳子的手,痒痒的。
有一次,我又和小强去放牛,小豹也死皮赖脸地跟着去,他几次想骑“黄绵羊”,我说啥也不让他骑,因为他经常把小强割的草偷走。
豹子捞不着骑牛,就怀恨在心,趁我看小人书不注意,把屙的屎用木棒抹到牛鼻子上,还朝牛脸上尿尿。这是小强后来告诉我的,我气得牙疼,把这事告诉了爸爸,叫爸爸不给他家买牛,爸爸只是笑。
3
麦子熟了,学校放了麦假,割完麦子,我就和哥哥去耕地。俺和小强家一伙,他家的大黄牛也很有劲,耕起地来不抬头,像小跑一样,谁见了谁夸奖这是对好牛,全家的地三天就耕完了。没牛的户家就来借牛,爸爸总是答应。更可气的是,小豹家也借俺家的“黄绵羊”耕地,他家的牛半月前卖了。
十几天过去,“黄绵羊”瘦了,我摸着它的肚子直掉眼泪。黄绵羊啊黄绵羊,你怎么比绵羊还老实?你怎么这样听话?谁用你你就给谁家出力流汗?小豹子欺负你了,你还给他家耕地,耕得又快又好。你不会学凶一点,瞪起眼睛抵人吗?那样就人人怕你,不用你耕地了,你真憨,你真傻。
终于,牛累病了,爸爸心疼地掉泪,我埋怨爸爸借牛,他却不认错地说:“都是老邻居,谁还不用谁?”说完就笑。
由于全家精心喂养和治疗,牛的病很快就好了,我高兴极了!
4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放牛回家,把牛拴在柳树下乘凉。正吃午饭,小强突然跑进我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爸爸说:“牛把……小豹的头弄……弄破了!”
全家人一愣:这怎么会呢?“黄绵羊”没抵过人呀?
这时,小豹用手捂着流血的眉头,大声哭着来到我家院子里,叫哥哥去打牛替他出气。爸爸忙领着他向卫生所跑去。
哥哥怒火万丈,“当”地一声放下饭碗,摸起根茶碗粗的棍子跑出门去。我也跟着跑出去,只见哥哥抡起棍子没头没脑地向牛打去。头几下牛还忍着,后来暴叫起来,上串下跳的。
我吓呆了。那牛也忍无可忍,一声狂叫,发疯地猛一使劲,挣断了缰绳,飞快地跑了,前边是个水坑,它也不躲,一头扎进坑里,又哀叫着窜了上来,浑身是水向前跑去。
人们都惊呆了:“牛疯了!”直到牛跑累了,围了好多人,才把它逮住,它脸上仍滴着血。我伤心地大哭起来!
爸爸从卫生所回来,见把牛打成这样,心疼地流下了眼泪,挥起皮鞭就要抽哥哥。我一把抱住了爸爸,哥哥跪在爸爸跟前哭着说:“我错了!”我希望爸爸像哥哥打牛一样打哥哥一顿,可又怕打他。爸爸一声叹息,把鞭杆“嘎吧”一声折为两截。
5
晚上,全家人默默地吃着面条。小强来到我家,告诉爸爸是小豹先拿着吸得通红的烟头去烧牛鼻子,牛一摇头,牛角尖就碰破了小豹的头。
我知道牛受了冤枉,鼻子一酸,再也吃不下饭去,“呜呜”地哭起来,泪点下雨似地掉进碗里。
哥哥悄悄地溜走了,爸爸也不再吃饭,提了半桶面条向牛圈走去,我拿着手电筒也跟了去。
来到牛槽边,见牛卧着一动不动,爸爸把桶搁到牛鼻子下,牛闻也不闻,眼瞪得大大的,怒视着我和爸爸。我看到了牛鼻子上有一个花生米大的血泡,这一定是小豹子用烟头烧的,我想用手抚摸那泡,牛呼地从地上站起,瞪着血红的眼睛就要抵我,桶也叫它踢翻了,面条流了一地。
爸爸唉声叹气,蹲在一边吸起烟来,烟头一亮一亮的。牛看到更是慌乱不安,在原地兜着圈子,又吼又踢。我也怕它了,远远地看着它,泪流不止。
“去,给小豹子家送去十块钱,三十个鸡蛋。”爸爸对妈妈说。
我不满地说:“不给他送,是他先欺负牛,他得给牛看病。”
“牛怎能跟人比,再说,他还是个孩子!”爸爸说着掏出十元钱递给妈妈:“再拿三十个鸡蛋,一起送去吧,我给牛买药去。”
爸爸妈妈都走了,我在家里闷坐着,想了很多、很多……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爸爸回来了,妈妈也回来了,哥哥还没回家。过了一会,小豹子爹提着皮包拉着小豹走进屋里,把包里的鸡蛋和十块钱放到桌上,对爸爸说:“李贤哥,决不能收你们的东西,前几天牛还给我耕了地,再说,是小豹不对。”
小豹爹说啥也不拿,坐了一会就走了,爸爸妈妈送他们到大门外,看那客气劲,倒像是我闯了祸,爸妈在替我赔不是。我心里想着牛,一夜也没有睡好。
6
天刚亮,我和爸爸起来,把药拌到豆饼水里,还加了玉米面、盐,端给牛喝,牛却看也不看。
“爸爸,它认得我,我去南河洼放它青草吃。”说着我去牵牛,牛不认得我似的,大吼一声向我抵来,天哪,牛真的疯了。
一连五天,牛没吃也没喝,它瘦了,牛毛也没有了光泽,可它的劲猛得很,眼里始终冒着凶光,谁靠近它,他就抵谁,人人都怕它了。
哥哥像是负罪,喂牛吃草,一不小心被牛抵伤了腰,可哥哥一下也没舍得打它。
小豹和他爹一天三次来我家,像问病人似地问牛的情况。有人提出把牛卖给宰牛的,我们全家都舍不得,总希望它能好。
第八天,牛仍不吃不喝,下午落太阳的时候,它就死了,眼睛仍大睁着,像是有许多话要说似的。
啊,牛,我的朋友!你就这样狠心地离开了我,我却怎么也离不开你呀!
作者简介:
翟胜成,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山东分会会员,济宁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第二届作家班学员,山东农村优秀文化人才,济宁市先进文艺工作者,在“农村大众”、“雨花”等省级报刊发表小说四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