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出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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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草席上抽搐了半晌,老祖宗终于咽了气。


天幕被黑压压的乌云坠到山头,持续了十多天的大风仍在呜咽。整个世界一片混沌,分不清是傍晚还是黎明。偶尔一条闪电撕破云层,深深扎入大地。借由这短暂的光明,可以看到路旁柏杨被拦腰折断的森森白骨。刚刚抽穗的包谷杆紧贴地面,织成一张铺向黑暗深处的巨大的席,猩红的包谷须则是从股胀的蚊子腹中迸溅而出的鲜血。黄表纸般漫天飞舞的枯叶早已绝迹,取而代之的是打在脸上生疼的黄土颗粒。在轰隆炸裂的雷声中,人们感到一台硕大无朋的石碾正在无情滚过,像要将所有的山峦所有的房屋所有的牛羊猪狗所有的花草树木甚至所有的蚂蚁都碾作齑粉。人们不得不用头巾或破布捂住口鼻,因快要窒息而大口吸进又大大口排出的气体里,除了汗臭和口臭,仍隐约夹杂着包谷杆和柏杨青涩的香味。这是生命的气息,它在人们脑海中映射出明净的蓝天、蒲公英般轻盈的白云,以及锄草间隙手杵锄把抬眼望去时满眼波光粼粼的绿。这使人们扯下那层屏障的冲动更加强烈,但当鼻子真的暴露于空气中,却只能闻到干燥得快要燃烧的的气浪和闪电焦糊的味道,它们裹挟着灰尘向鼻孔袭来,远比屏障遮蔽下的窒息更为窒息。

在天与地的夹缝中,黄家村男女老少300多口人顺着风吹去的方向踉跄前行。如果从天空中俯瞰这支由人和车马组成的队伍,会联想到一节长长的猪大肠正在蠕动。不同的是,大肠装的是源源不断的粪,而这支队伍已经装下他们能够带走的所有活物和死物,这是他们几代人积累起来的家当。男人、女人、老年人、年轻人——所有能迈开步子走动的人都背着大小不一的背篓,背篓里堆积的物品漫过头顶,压弯了人们的腰,即便脚步蹒跚的孩子也提着无处可放的茶壶或提篮,而尚在吃奶的孩子则被背带捆在父母的胸前。好在还有风,这经久不息的风,这摧毁一切的风,这让他们不得不离家出走的风,从背后推着他们,让他们负重的身躯不至于寸步难行。但路并不总是笔直的,在拐弯抹角的地方,人们必须花费更大的力气与那股目空一切的力量抗衡,这使他们一次次跌倒,然后又凭借风势艰难爬起。跌倒,爬起。这不断重复的动作让人们虚脱,但他们还需时刻当心牛车上高高叠起被风肆意摇晃的物品。

他们在跌倒时回头张望,测算着已经走过的距离,发现暗淡的光线中,仍能看到山坳中盘踞着的村庄的阴影。他们频繁的回望,既是在告别,也是在反复确认,从那个方向吹来的风,是否有减弱的迹象。如果风停了,那么这趟迁徙也就没有了必要。他们在心里拒斥这场逃亡。

队伍在沉默中前进,每个人都在沉思,关于他们也许不会踏足的村庄,关于他们将要寻找应许之地。突然间,沉闷的人群传来一声比一声嘹亮的呼喊,“老祖宗!老祖宗忘了!老祖宗忘了!”队伍在慌乱中停顿下来,男人们勒住缰绳,卸下背篓,向村庄跑回去。回到村庄,人们心照不宣地跑回各自的家,在角落里寻找路上想起的遗落的物件,随后才慌慌张张去到祠堂。看到祠堂香案后面空荡荡的筲箕,这才想起,老祖宗最不常在的地方就是祠堂。于是又各回各家,查看猪圈,探进鸡笼,登上阁楼,寻遍每一个老祖宗曾出现过的犄角旮旯。人们再次返回祠堂,所有人都说没有找到。大家蹲在香案前冥思苦想,盘点着是否有什么被遗忘的角落。这时黄学礼站起来,嘴里说了句什么,声音被灌进祠堂的风吹得七零八落。人们望着他,他抬高嗓门吼道:“老祖宗平常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次,你们想想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人们怔了几秒,有人说好几个月了,有人说快一年了。黄学礼点头说:“我们一时半会儿肯定找不到他,说不定他早就死在哪条山沟里被狼吃得骨头都不剩了,再这样找下去我们都得死在这鬼地方。”说完抬起香案上被熏得焦黄的铁盆向门口扔去,铁盆里所剩不多的香灰在铁盆飞出去的一刹那迅速散开,铁盆也草帽一样轻盈地随风飘去。人们看着那个急速移动的黑点,脑海中浮现出这座村庄的废墟。于是人们咕哝着“走吧,走吧”,走出祠堂。走到村口,人们听到路边竹林中有微弱的呻吟。走近,人们看到老祖宗蜷缩的身躯在抽搐,脸上糊满血迹,脑袋周围散落着破碎的瓦片。


族长猝然跪下,将头抵在老祖宗的胸口。如湖面泛起一圈圈涟漪,祠堂内外的人群由里到外依次跪下,依次磕头。在草席前早已准备好的铁盆里,第一束黄表纸燃烧的火光刺破黑暗。一沓沓黄表纸被放进铁盆,火焰骤然变大,照亮了老祖宗扭曲的脸,将周围跪立的身影投在房顶上不断撕扯。灰烬连同正在燃烧的纸片向上升腾,在屋内打转,幻化成一群群飞蛾,向着支离破碎的房檐飞去。

黄表纸燃尽,世界重新坠入黑暗。人们沉默着,借着烟锅里忽明忽暗的光点,捕捉老祖宗正慢慢冷却的躯体。葬礼是否进行?人们将目光从老祖宗转向族长,等待着一个明确的答案。而族长只是吧嗒吧嗒抽着烟锅,眼睛望着虚无,像是回到过去那些无所事事的夜晚。沉默中渐渐有了窃窃私语。族长清了清嗓子,那粘稠的声音马上堵住人们不安的嘴。浓痰啐向地面之后,族长说道:“老祖宗不愿离开,跟着他缔造的村庄一起死去了。天就要坍塌,我们都将无法幸免,或是像老祖宗一样死在瓦砾堆里,或是倒在路上就再也起不来,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横竖都是死,我想大家也不会在意少活一天两天。要走还是要留,我觉得还是等老祖宗入土为安了再说。当然,我也不能强迫你们年轻人跟我们这些老朽一起陪葬。你们身强力壮,也许真能走出风暴,找到那块应许之地。那样的话我们这条血脉也能延续下去,我想老祖宗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会原谅你们没有送他最后一程。走还是不走,学礼,你们年轻人商量商量吧。”黄学礼在黑暗中应道:“不用商量,不用商量,族长说的对,死者为大,更何况这是我们的老祖宗,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风风光光给老祖宗出殡,就算我们因此死于风暴,也没什么好可惜的。而且我想神也是通情达理的,他会让我们都活着走出去。”人群中传来稀稀拉拉的应和。族长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既然这样,大家都快动起来吧,该搬的搬,该准备的准备。”说完顿了顿,以更高的声音吼道:“孝子磕头!”人们再次向老祖宗跪下,将额头轻抵着地面,默哀中传出女人们熟稔的哭声。

老祖宗的意外离世,让这个村落焕发出久违的生机。院子里燃起篝火,堂屋内架起火盆。为老祖宗擦洗身体、用草席和木板搭置灵床、缝制寿衣、裁剪孝布、烧火做饭、掘墓、打棺......有了光亮,人们也有了各司其职的笃定。虽是一个同姓聚居的村落,但在日常生活中,邻里间还是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恶语相向,甚至大打出手。只有在丧葬中,这些矛盾才能够暂时消解。每个家庭都有老人,除了老祖宗,每个老人都无法阻挡死亡的降临,即便双亲都已去世,每个人也总有走进坟墓的那天。这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利益的考量。但这次不同,老祖宗归西,所有人都成了孝子贤孙,人们分外卖力,是源自心底对祖先的敬意。

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许多事情都已准备就绪。老祖宗穿上了得体的衣服,躺上了白布铺就的灵床,只是因为他背驼得太过厉害,再怎么用力按也无法使其平躺,只能侧向一边。灵床前指路的油灯如萤火般闪烁,黄表纸和香的气味虽经风吹散,但仍不绝如缕,渲染着灵堂应有的庄重与肃穆。黑暗中看不见远处的山,墓地的风水失去参照,只能在祖坟旁胡乱选址,为弥补缺憾,人们将墓坑挖得规整周正。饭菜也端上桌,虽然只是简单的一荤三素一汤,但这些菜由各家拼凑而来,老祖宗生前吃的是百家饭,死后也用百家饭为其送行,其中彰显出的家族团结,远比大鱼大肉更有意义。美中不足的是,来不及为老祖宗寻吹手,来不及去几十公里外买纸火。

在这所有人都已命悬一线的时刻,选择吉日已是奢望,早日出殡便是良辰。经黄学礼和族长商议,决定等棺材打好就送老祖宗上山。


说不清是大风席卷而来的第十四天还是第十五天,黄学礼敲开族长家的大门,告知族长梦中的神启。

这些天来,整个村庄的人足不出户,人们枯坐着,祈祷天亮,祈祷风停。然而每次望向窗外,眼中总是漆黑一团,萤萤微光中房前枝叶早已凋零的树木仍在倾倒、摇摆。起初太阳还能在云层中映出一个惨白的圈,向人们昭示昼夜迭变,随着天幕越压越低,世界就只剩下夜晚。风猛烈地撞击着窗棂和木门,在风声和撞击声中,能听到瓦片在跌落、树干在断裂、某堵荒废多年的土坯墙轰然倒塌。这些嘈杂而延绵不绝的声响加剧着人们因黑暗而生出的恐惧。他们抱成一团缩在墙角,时刻担心会变成废墟下的肉泥。人们平时并无信仰,逢节烧香化纸祭祀树神山神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古老仪式,虽然拜伏在地时都念叨着保福保佑,但并不认为那形象模糊的树神山神真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即便真的可以,树神山神也早已被黄学礼一把大火烧得一干二净。至于黄学礼一再宣示的那个无名的神,人们也将信将疑。但这场没来由的风暴摧毁了人们世代积累的生活经验,人们迫切需要一个神,即便没有,也要相信有。

黄学礼成了整个村庄仅存的希望。人们走进黄学礼家,试图从这个神的使者口中打听出一个使自己和家人免于恐慌和危险的说法。刚开始黄学礼摆出一副淡定的样子,劝慰来人不必着急,只因为我们对神的懈怠触怒了神,这只是神向我们显灵的方法,只要我们从现在起真心地拥戴神,向神祈祷,发誓永远做神的子民,神一定会拨开云雾,让惠风和畅,让日照乾坤......村里人一拨接一拨登门,刚有人出去,便有人进来,甚至有人离开没多久,又慌慌张张跑来问道:“都已经祈祷了那么久,香都点了两柱了,神怎么还没有显现他的宽容与仁爱?”黄学礼彻底失去布道的耐心,将那个本是他父亲一辈的人推搡出去。他关上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风总不可能不停,天总不可能不亮。于是他又高昂起头颅迎接前来拜访的人,重复着那些他已经说得疲倦的话。“不必着急,只因为我们对神——”门外树干折断的声音打断了他梦呓般的话,也让他强压心底的不安和愤怒喷薄而出——“马勒戈壁!滚!”来人被这没有任何预兆的爆发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也破口骂着“你牛尼玛币你牛,你看你那神有什么寄吧用,超你妈的!”摔门而去。

神有什么寄吧用?黄学礼也这样问自己。这段时间他史无前例地赢得族人的尊重,但愈来愈狂暴的风一点点地侵蚀掉他内心的快慰和乐观。此时他的焦躁和困惑并不比任何人少。这场风到底为何而来?又什么时候停止?若真如他猜想的那样,那么神显灵的方式为何不是奇迹而是灾难?那个在他梦里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神是否真实存在?如果不存在,那么之前印证过的事情又作何解释?难道神真的狠心到要把我们所有人都给活埋了吗?一如屋外的风撞击着大门,这些问题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让他的脑袋就要炸裂。此刻,他急需一场宿醉,需要一次同当下的世界一样不分白天黑夜的睡眠。他走出屋子,扶着背风的山墙撒了一泡尿,回屋把妻子关在门外,吩咐她不让人打扰他的睡眠,如果有人来,就告诉他们他正在去觐见神的路上。他一口气喝下一海碗烧酒,拉上窗帘,裹上被子,把头埋在枕头下,等待着酒劲发作,等待着访问梦境。

风的喧嚣仍刺透枕头的棉絮向耳畔袭来。迷迷糊糊中,他看到一只老母鸡正在房间里踱步,他骂着烂婆娘怎么把鸡给放进来,沥沥拉拉弄得满地都是鸡屎,却看到那只鸡恶狠狠地盯着自己,那似人的目光像要看穿他的身体。母鸡大摇大摆地向他走来,靠近床时一跃而起,落在他的胸口,随即疯狂啄他的眼珠。他试图将鸡赶走,却发现根本动弹不了。四堵墙突然倒塌,碎裂的泥块和瓦片压住他的躯体,同时视线也变得漆黑一片。他拼命呼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屋外传来妻子与族人近乎大喊的交谈,他真希望这时有人能将他从濒临死亡的边缘解救出来。但不管他再怎么竭尽全力,发出的呼救却仍像苍蝇撞击玻璃一样微弱,未及出口就瓦解在风中。他又想起梦中的神,开始向神祈祷。神并没有任何回应。他终于相信那个神只是他梦中的臆想,反倒是死神切实存在,他听到他脚步铿锵。世界归于沉寂,只有那心脏跳动般的脚步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最后如一只巨大的铁锤砸着地面。他感到床下厚实的土地正在塌陷,变成望不到底的深渊。他的身体随着床快速坠落,他看到自己砸到地底坚硬的石头上,碎成一堆血淋淋的烂肉。

猛然惊醒,他发现自己仍在下坠,这过程如此缓慢,似乎遥遥无期,以至于让他失去恐惧,让他可以回忆起庸常的半生。他看到那汪冰凉彻骨的潭水,看到那棵满树金黄的野李子树,看到阳光下刺眼的皑皑雪原,看到自己夹在爸妈中间欢快的背影。他闻到开水搅拌炒面和砂糖独特的香味,屁股触摸到滑而硬的牛背。他来到皂荚树下宽阔的麦场,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燃烧的味道,篝火的火舌舔舐着夜空。所有熟悉的面孔都围着篝火旋转、跳跃、歌唱,所有死去的、尚未出生的、未曾衰老的、未及长大的、素未谋面的、瘸腿的、眼瞎的、哑巴的、佝偻的、疯癫的都与他热情拥抱,拉着他的手,在燥热的烟尘中起舞。

他终于见到了他死去已久的爸妈。他已经长到了他们离世时的年龄,但他还是伏在他们胸口哭,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太空渐渐发白,东方那座高耸的山峰撑起一片淡淡的红晕。所有热切的脸都冷淡下来,他们沉默着离开麦场,翻过围墙,跳过沟渠,穿过树林,走过一望无际的向日葵地,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浩浩荡荡地各自走去。他夹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几乎要小跑才能赶上他们的步伐。他在人海中寻找走散的爸妈的身影,可是每当他的目光聚焦在某个人的身上,那人的身影立马模糊起来,随即溶解在空气中。他越来越匆忙地环顾四周,那些人也越来越快地消失不见。最后,他成了孤身一人。

泪水滚烫地流下脸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与无助。这种感觉,即便在他16岁时看着爸妈装着衣物并排躺着的棺材时未曾有过。他无力地跪在地上,将头埋进臂弯里,无休无止地哭泣。突然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来自云霄,说着“不要回头,向着太阳走,向着太阳走”。他擦干眼泪,抬头望向湛蓝的太空,未看到任何形迹。而那个声音仍不断重复着,“不要回头,向着太阳走,向着太阳走。”他站起来,向着太阳奔跑。树木在他视野中退去,大地在他脚下起伏。他奔跑着,汗水从他的额头、胸口、脊背渗出。他感到自己正在燃烧。他脱掉外套,脱掉坎肩,脱掉衬衣,脱掉长裤,脱掉内裤,将这些湿透的布料扔在身后。他感到浸泡在潭水中一样凉爽,脚步也变得轻盈。

他不知道自己何以如此体力充沛,不知跑了多久,他没有任何疲惫。只是当他望向那座山峰,发现他们间的距离并没有缩短,就像他一直奔跑在原地。他掉过头去,看到来时的地方已隐没在地平线里,可回过头来,那座山峰仍遥不可及。

无数次闭眼,无数次眺望,前路依旧漫长。他突然感到精疲力尽,身体不受控制地摔倒,再也爬不起来,就连撑开眼皮也觉得吃力。

那个消失许久的声音再度想起。“不要回头,向着太阳走,向着太阳走。”他拼尽全力跪起来,双手撑着地面,赤裸的双膝擦着砂砾,一截一截地慢慢挪动。不一会儿,他的膝盖破了皮,石子硌着裸露出来的白骨,鲜血在他身后划出两条弯弯曲曲的线。

太空中渐渐布满乌云,凉风拂过他光滑的脊背,他的上下颚嘚嘚碰撞,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云层越积越厚,淹没了太阳。雷电在轰鸣。他沉沉地趴倒在地,闭上双眼,再也不顾那个声音的催促。他决定就那么死去。“已经没有太阳。”意识消失前,他这么想。

他被那个声音叫醒。仔细倾听,那个声音说:“你看到了吗?那就你们的应许之地。”他睁开双眼,发觉伤口已经愈合,衣服裤子也完好的穿在身上。他发现自己已坐在山顶,山下目之所及是一片绿油油的平原,上面掩映着云彩淡淡的暗影。一条洁白的河流蜿蜒流过,两旁坐落着一排排整齐的房屋。定睛细看,碧绿的麦田间零零散散站着那些他熟悉的身影。他再次看到他的爸妈。他们从麦穗间直起身,轻轻地朝他挥手。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冲去了他眼中的风景。

他在哭泣中醒来,无以明状的幸福感将他紧紧包围,久久挥散不去,让他流泪,让他抽噎。直到视线变得清晰,他看到黑黢黢的屋顶,听到大风撼动窗棂的巨响,他才意识到,那些痛苦,那些喜悦,仅仅是一个梦。但在梦里,他已得到神的启示。他翻身下床,奔出门外,扫了一眼昏睡的妻子,返身将她踢醒,吩咐她叫村里人都到麦场集合,就说他已领到神的旨意。

他来到族长家,向族长讲述了他漫长的梦。只不过他略过了他漫长的爬行,将旭日初升与狂风大作调换了先后顺序。

“我就说这次大风不是灾难,不仅不是灾难,反而是走向美好生活的开始。神给了我们应许之地,但如果他不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我们又怎会舍得离开。在这个村庄变成一片废墟之前,我们必须搬走,应许之地在等着我们,光明的未来在等着我们。”

族长听完沉默不语,砸吧着烟锅,许久才问道:“你当真见到了你老祖?他现在还抽旱烟吗?”

“抽,他那根烟锅比手臂还长,竹烟杆被他磨得油光瓦亮。”族长所说的老祖在他出生前就已去世,但他听人说起过,他喜欢那根长长的烟杆敲小孩子的头。

“我想不通的是,神为什么要我们背井离乡,逼着我们去一个从未听过更没去过的地方。”

“神有太多的慈悲,他已经见够了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的苦难,我们作为他的子民,他当然希望我们能够活得更好,因此他给了我们应许之地。”

“那难道我们不走,他会忍心将我们就地活埋吗?这难道也是他的慈悲吗?”

“神赐予我们千百倍富足的土地,许给我们千百倍幸福的生活,而我们却冥顽不灵,这对他难道不是一种严重的亵渎吗?人都希望他人顺从自己的意志,神又何尝不是。难道人的意志比神的更强大吗?”

“那块土地不知在何处,路途遥远,全村人老的老,幼的幼,病的病,残的残,都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着到达。”

“神既给了我们许诺,自然会保佑我们一路平安。那块土地一直在等着我们,只要我们遵循神的指示,向着太阳走,向着东边走,终会抵达。”

族长还想继续追问,但屋外瓦片的脆响打住他的话头。隔着火盆,他们无声地望着彼此的脸,望着彼此眼中跳动的火焰。

“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村里人都在麦场等着我们。”

黄学礼扶着族长的肩头,族长像是他的一根拐杖。他们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一步一步地,走进人头攒动的麦场。

人们自动让出一条路,让他们走进人群的中央。黄学礼擦肩而过的人都焦急地看着他,询问神到底说了什么,但黄学礼缄默不语。他扫视着那些东张西望的人、交头接耳的人、低垂着头的人,满脸怒容,一言不发。

有人大吼:“都安静!听黄学礼说!”

人们静默下来。黄学礼看着那些向他聚集而来的目光,开始声嘶力竭地吼出神给的启示。但风声太过嘈杂,他的吼声仍显得微弱,人们不得不互相询问,这样一来麦场又闹哄哄一片。黄学礼再次沉默,怒视躁动的人群。站前排的人又大吼:“安静!”人群沉默,黄学礼继续他的演说。间断了四五次,黄学礼才最终说完。结尾时他提高嗓门强调:“唯有搬走,不然就是死路一条!”

即便前排的人也不再淡定,人们七嘴八舌,说着自己的担忧和困惑。黄学礼概不回应,他吼道:“我只是负责传达神的旨意,脚长在你们自己身上,搬不搬都有你们自己决定,是死是活也由你们自己负责,没有人逼迫你们。要搬的赶快收拾东西跟我走,不搬的留下守着你们的破屋烂瓦就行,我没时间跟你们多说。”说完,他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离开。

待黄学礼消失在黑暗中,人们才望向一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的族长。族长在鞋底磕掉燃尽的烟草残渣,站起来,对众人说道:“大家都快回去收拾东西吧,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学礼,没有理由不相信神,难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搬吧,搬吧,搬走虽然前途未卜,但总比死在这里强。”

人们各回各家,套上牛车,翻出背篓,将家中的米面粮油、锅碗瓢盆、大小家具、破衣烂衫、铺盖、镰刀、斧头、锄头、铁铲......统统见缝插针地塞进背篓,码上牛车。尽管已经狠心取舍,即便牛犊、山羊也都驼上大包小包,但人们仍觉得牛车太小,怎么也装不下他们被肢解的家。但头顶的闪电越来越狰狞,风越来越紧,它们像神催促的皮鞭,抽碎了他们的恋恋不舍。

这场走向未知的迁徙终于磨磨蹭蹭地开始,如黄学礼梦中的场景一样浩浩荡荡,只是相比起来,队伍过于臃肿,也过于喧闹。


酒足饭饱,只等着棺材打好,给老祖宗出殡。在忙碌过后的等待中,人们已渐渐习惯没有光的天空、永不止息的风,忘记了随时会在天塌地陷中到来的死亡。人们裹着孝布,围着篝火,不知疲倦地跳舞,纵情歌唱。唱累了,唱够了,就去看一看打棺人的进度。看到棺材一时半会儿打不好,人们三五成群席地而坐,谈论起那些在一次次的葬礼中说过无数次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在葬礼上谈论死者的一生,是亘古不变的话题。但对于老祖宗,人们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关于老祖宗的年龄,没有人能说出一个确切数字。据那些早已入土的老一辈人说,三百多年前带着三个儿子逃难至此的便是老祖宗,这个村庄的所有黄姓族人身体里都流着老祖宗的血液。如此说来,老祖宗已至少300多岁高龄了。见惯了人的衰老与死亡,这个岁数就像是天方夜谭。但即便是最年长的族长也说,从他记事起老祖宗就一直是现在的样子,而他年轻时,老人们也说过同样的话。

这超出人们认知和经验之外的事,似乎只有传说才能解释清楚。

相传,早年间发过一次大水,山下的坝子一夜间成了湖泊,湖水三年不见干涸。而干涸同样是在一夜之间,湖水人间蒸发,只剩下黑色的淤泥和满地鳞光闪闪的鱼。老祖宗和儿孙背着背篓去淤泥中捡鱼,发现一头锅一般大小的乌龟。这头乌龟成了老祖宗的宠物。他在房前挖了一个小池塘,池塘周围建起篱笆,将老龟放养其中。无论活计再怎么忙,老祖宗总要抽上一点时间,去坝子里捉鱼摸虾,丢池塘里给老龟作食物。一晃十多年过去,老龟没有任何变化,老祖宗却日渐衰老,饱受病痛折磨。一天晚上老祖宗起夜,路过池塘听到里面有人在呜呜地哭,他叫了几声却没人答应。老祖宗回屋点起火把,打开竹篱的门扉,循着哭声,只看到岸边老龟硕大的壳。火把凑近,老祖宗看到老龟正在流泪。他像往常一样对着老龟自言自语:“老龟啊老龟,刚刚是你在哭吗?你在哭什么?”没想到老龟却开口说了人话:“我想回家。”老祖宗也不觉得惊奇或害怕,他说:“这就是你的家啊。”老龟说:“我的家是海,不是池塘,我的家在清水海。只要你肯送我回家,我可以送你一样东西,它能让你免除痛苦和疾病。”老祖宗说:“我可以送你回家,我也不要你什么东西,我已经快死了,以后我的儿子孙子们肯定不会像我一样有耐心养你,他们总有一天会杀了你。我供养了你那么久,早就把你当成老朋友,与其让他们杀了你,不如趁我勉强还走得动的时候,把你送回家去。你既能说话,肯定不是一般的乌龟,如果一定要感谢我,请保佑我的子孙后代平平安安。”第二天,老祖宗带上干粮,把老龟放进背篓,背着老龟沿河边向上游走。一走就是20多天。老祖宗果真找到了老龟所说的清水海,但住附近的人说,这片漫无边际的水域并不是海,是湖。老祖宗把老龟放到岸边,说:“老龟啊老龟,这要是你的家你就往水里游。”老龟往湖里爬,在泅水之前,回过头对老祖宗说:“背篓里有我送给你的礼物,你把它生吃了。记住,只能你一个人吃。”说完扑腾着腿,消失在湖水的波浪里。老祖宗查看背篓,看到一个椭圆的蛋。照老龟的吩咐,老祖宗仰头把蛋磕进嘴里囫囵咽下,喝了几掬湖水,在湖边听着涛声沉沉睡了一觉。回到家中,老祖宗变得沉默寡言,整天坐在池塘边发呆,后来便不再开口说话,身形也越来越佝偻、萎缩,意识也在一点点消失,最终成了现在人们看到的模样,以这种乌龟般四肢着地缓慢爬行的姿态走进了永生。

这个传说提醒着人们,老祖宗是一个伟大的开拓者和奠基人,是他们所有人的远祖,而非他们短浅目光中没有人形的怪物。从现在起,人们只有在回忆和传说中才能见到老祖宗,这个怪物才真正与祖宗这个身份重叠。人们对老祖宗的崇敬之情在这一刻达到顶点。

在灵堂中,人们争相讲述老祖宗活着时自己对他的孝敬。如在猪圈中发现快要冻死的老祖宗时,将他抱回家里,给他烧水洗澡,把他放到自己床上,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如果不是他又突然消失,一定会一直被赡养在就自己家里;如每次老祖宗出现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哪怕只是路过,都会把他抱回家,杀一只鸡,用小火炖得稀烂,只给他一个人吃,就连坐月子的儿媳妇也只有喝汤的份。但每个人的讲述所引来的都是嘲笑和挖苦,说会一直会赡养老祖宗的人话音刚落,就有人反驳说自己见到那人拎着扫帚把老祖宗赶出院门,说杀鸡孝敬老祖宗的人话没说完,就有人冷笑说也不知道老祖宗是去谁家抢猪食吃还被打得嗷嗷叫。于是话题由各自吹嘘变成了互相揭短和嘲讽。最终的结论是,每个人都做过对不起老祖宗的事,没有人的屁股是干净的,大家都不是好人,也都不是什么坏人。人们彼此间达成谅解,转而开始揭发老祖宗的恶行,如生吞活剥了准备养大下蛋的鸡仔,神出鬼没吓掉了小孩子的魂,跟猪挤猪圈压死了刚刚出生的小猪......凡此种种,可谓罄竹难书。

但即便罄竹难书也有说完的时候,人们内心的激愤渐渐冷却。间隔越来越长的谈话中,雷电和风的声音越发刺耳,人们对自身命运的担忧越来越凝重。有人说起传说的细节,老祖宗向老龟祈求保佑子孙,却说一套做一套,独吞了老龟送的蛋,这样一来子孙的平安就被他自己一个人的长寿给顶替了。他倒死乞白赖活了300多岁,我们这些子子孙孙却面临着被活埋的厄运。我们都已走在逃亡的路上,却又因为他而误了行程。他即便死也要拉着那么多人给他垫背,老祖宗实在枉为祖宗。人们望着灵床上那张一半漆黑一半光明的变形的脸,越发觉得狰狞可恶。

准备入睡前,人们又一次去看打棺人,不是观摩,而是催促。“随便打一口就好,埋在地里终归还是要烂掉。”

一觉醒来,棺材已经打好。顾不上刷桐油,人们将老祖宗草草入殓。几乎在木锲钉紧棺盖的同时,抬杠和引魂鸡就已绑好。八个壮汉抬起抬杠,棺材缓缓移出祠堂。没有鞭炮,没有纸火,没有响器,没有哭嚎,没有风水先生悦耳的铜铃声,只有天空中飞舞的黄表纸和人们头上猎猎作响的孝布,显示出这是一场葬礼,一场和早夭的孩子待遇同等的葬礼。走在送葬队伍中,人们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与死神的赛跑总算没有一败涂地。然而通往坟山的道路举步维艰。风吹得棺材摇里晃荡,抬杠下的人也随之东倒西歪。抬棺的人由8个增至16个,进程才稍微加快。

快到达坟山时,毫无预兆地下起了暴雨。天空被撕破一个口子,里面射出光,伴随着如瀑的雨水。白亮的雨滴倾斜着射向地面,像千万支箭矢。转瞬间整座山峰闪着雨水的光亮,一条条红色的溪流从四面八方向山路上汇集。两个抬棺人滑倒在地,其余的抬棺人也接连倒下。棺材挣脱肩膀,顺着泥泞的山路飞速下滑。人们试图截住棺材,但每次迈开脚步就被滑倒。连滚带爬追到山腰,人们看到老祖宗的棺材滑进涨水的小河,顺着洪水漂流而去。棺材上公鸡受惊的尖叫隐隐约约,似人在狂笑。


黄学礼16岁时,他的父母在山洪失去了踪迹。作为家中独子,他一夜间由温柔乡坠入凄凉地。当同龄人已经能够独自握紧犁把,黄学礼才刚开始学习麦子与稗子的区别。父母在世时,黄学礼是全村人的笑话,是教育失败的典型。但黄学礼成了孤身一人,怜悯取代嘲笑,人们担忧起他未来的生活。人们看着他独自扛着锄头弱不禁风、目光呆滞的样子,想起他曾经夹在父母中间嘻嘻哈哈的场面,总感叹命运为何如此悲惨。人们在忙自家的活计之余,常常假装路过,与黄学礼交谈几句,评判一下庄稼的长势,感叹一下烈日的酷热,说着说着走进他家地里,帮着锄上几行地,挖上几排洋芋,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离开。但黄学礼对自己的庄稼还没有外人上心。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他背着背篓离开村庄,去往人们不知道的什么地方。人们问起,他只说要去找他失踪的父母。人们恨铁不成钢地劝道:“那么大的水,你爹妈怎么可能还活着,他们如果活着会自己回来,哪用得着你去找!”黄学礼说:“我知道他们活不了,但死了也得找到尸体才是。”人们望着他红润起来的眼眶,再不忍心多说什么,只在私下里议论,这孩子受了刺激,脑子已经不太正常。

黄学礼离家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一次一去就是半年。回来时,黄学礼带回了现在的媳妇,眼中没有往常的茫然与失落。人们认为他满脸的笑容与那个壮实的女孩有关,但向他问起女孩的来历,他绝口不提,反而孜孜不倦地跟人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掌管一切的神,他给善良的人赐福,也给罪孽深重的人降祸;神身边缺少服侍和打杂的男女,于是把他父母召了去,他们现在都成了神身边的天使。因此失去双亲对他而言并不是祸,而是神给他的考验。他终有一天也会去到神的身边,与他的父母团聚。

对黄学礼的奇谈怪论,人们自然年嗤之以鼻,认为他已疯得无可救药。但疯归疯,黄学礼再也没有离家出走过,开始认真对待自己的生活。地里的庄稼打理得整整齐齐,闲置已久的畜圈养起了牛和猪,院子里也有了鸡的啼叫。只是他们夫妻二人一直没有生育子女,日子再怎么红火也显得冷清。许多年来,黄学礼第一次杀了年猪,而且一杀就是三头,请了全村的族人,八仙桌从屋内摆到院子,又从院子摆到马路上。席间黄学礼挨桌敬酒,红光满面,连声感谢那些曾帮助过他的叔伯婶婶、兄弟姊妹。人们推杯换盏,感慨着黄学礼从一个娇生惯养的男孩到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转变。此后,没有人会再低看黄学礼一眼。

村里丢了四头牛,全村人出动,找了三天三夜没有找到任何行迹。人们怀疑是否出了偷牛的贼,但这种疑虑立马被打消,因为人们世代聚居于此,从未发生过偷鸡摸狗的事,更何况是牛。牛不是芝麻绿豆,不是装进口袋就能带走,不是锁上柜子就能藏起来。人们一筹莫展之际,一直未现身的黄学礼向人们宣告:“不必着急,神已经托梦告诉我,那些牛只是被过路的阴兵掳了去,我们肉眼凡胎自然看不见。阴兵白天休息,晚上赶路,他们现在还没有走远,他们还在对面的青龙山。在天亮之前,我们还有希望把牛追回来。”人们觉得黄学礼又在发疯,但看到他满脸严肃,而且此时的黄学礼已完全蜕变成一个成熟稳重值得信赖的人,丢了牛那么重大的事,想必他也不会信口胡说。于是有人问道:“那该怎么办?”黄学礼说:“阴兵们太饿,所以掳走了牛,只要我们准备好水饭犒劳他们,他们就会把牛原样归还,虽然已经被他们吃了一头,但能找回三头总比什么也没有好。”当天,家家户户锅里煮了腊肉,剁碎了混着米饭,在黄昏时泼在院门前。按照黄学礼的叮嘱,人们早早关上门,钻进被窝,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能走动或出声,只有太阳升起时才能开门。清晨鸡打鸣时,人们听到牛铃叮叮当当响。阳光射进窗户,人们打开门,看到门口黏在地上的米粒和肉沫完好无损,循着牛玲声跑去,果然看见那三头走失的牛。

从此以后,人们不再把黄学礼神神叨叨的话全部当作无稽之谈。人们对他和他口中的神生出一丝敬畏。随着那场倾盆而来的大雨,这种敬畏之情愈加强烈。

在人们居住的山区,干旱一直是摆脱不掉的灾难,而那一年的旱灾尤为严重。整整三个月滴雨未落。河水干涸,地面龟裂,井底露出石头,包谷苗打蔫,干成枯草,用手一搓就变成碎末,就连山林中高大的麻栗树也无精打采、奄奄一息。族长带着族人匍匐在地,一路三叩九拜,嘴里念念有词,从村口一直拜到那棵挂满红布的古树前,向树神和山神祈祷。但接连三天,未见任何降雨的迹象。

黄学礼再次向众人宣告:“拜天拜地拜树拜山都不会有用,唯有拜主宰一切的神。”

“怎么拜?”

“烧了森林,作为给神的献祭。”

“为什么?”

“唯有我们自己亲手毁掉拜了几百年的所谓树神山神,掌管一切的神才能看到我们的忠心,接纳我们为他的子民,他才会保佑我们生活的土地风调雨顺。”

人们虽已有些相信黄学礼所说的那个神的存在,但若要烧光山林,没有人有这个胆量。

族长说:“这片山林是我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地方,那棵神树也是守护着这一方水土的神明,怎么能说烧就烧?再说火烧起来就不是人能控制得了,烧到村子怎么办?”

黄学礼说:“神灵能被烧死吗?能被烧死的还是神吗?那棵树如果真能守护我们,这片土地哪会连年干旱,其实你们心里都知道,祭拜山神树神只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山林烧了可以再长,但我们如果饿死就再也没有重生的机会。”

众人没有回应。

黄昏时,空气中飘来一股浓烈的火烟味。人们跑出门,看到村后暮霭中的山林在熊熊燃烧。烟雾滚滚升起,在太空中凝结成一朵巨大的云。人们吆喝着跑向大火,仿佛这样做能止住火势。跑到山腰,人们看到黄学礼坐在地上,面朝大火,哈哈大笑。愤怒的人群将黄学礼团团围住,拳头和脚沉闷地落在他身上。如果不是随后赶来的村长及时制止,黄学礼几乎就要被活活打死。火势在迅速蔓延,像要吞噬整个世界,而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如此无能为力,就如一只蚂蚁。

大火快逼近村子时,人们跑回家,慌忙收拾东西。忙碌中,人们听到头顶响起雨滴击打瓦片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密集,汇集成刷刷的声浪。

雨下到半夜,浇灭了大火,也挽救了这个垂死的村庄。河流又开始流淌,水井又开始积水,大地又长出新绿。神兑现了他的承诺。



雨停了,风止了,只是乌云仍未弥散,天幕依然低垂。

人们过了许久才逐渐适应这无风的、静得听得到自己鼻息的世界。人们快乐地伸展四肢,大口呼吸着雨后泥土的腥气。人们忘记了在洪水中漂向远方的老祖宗,快乐地呼喊,庆祝灾难的离去。

只有黄学礼仍旧愁眉苦脸。在众人准备回家卸下车上的东西,准备修缮房屋重新生活时,黄学礼叫住大家。

“难道你们以为这就是结束了吗?你们看看头顶,你们以为天还会亮起来吗?你们以为风不会再来了吗?你们以为神只是说着玩的吗?没错,风是停了,但那只是神出于慈悲给我们喘息的机会,是神可怜我们对老祖宗的孝心,多给了我们一天的宽限。”

快乐的神色消失了,人们望着近在咫尺的太空,愁云再次在脸上聚集。

黄学礼继续说:“就算风真的停了,难道你们真的就想在这穷乡僻壤呆一辈子吗?你们好好想想,这片土地到底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干旱?洪水?风暴?疾病?贫穷?除了这些,它还给我们带来什么?你们看看周围有多少光棍汉,别因为自己不是就幸灾乐祸,就算你不是,你的儿子会是,你的孙子会是,因为已经没有哪里的姑娘愿意嫁进来。难道你们就想这样窝囊一辈子也让你们的子女窝囊一辈子吗?——如果你们还能有子女的话。树挪死人挪活,你们就不想去看看神给我们的应许之地吗?那沃野千里的土地,那没有疾病没有没有灾害的土地,那每个男人都能娶到媳妇每个家庭都能儿孙满堂的土地,你们不想去看看吗?你们不想去那儿生活吗?”

没有人回答。

黄学礼继续说:“大河弯弯向东流,流向的不就是应许之地吗?老祖宗不是也跟着去了吗?去的比我们还着急。想当年他带走三个儿子长途跋涉落脚于此,此中经历的困难远非我们能够想象。他在这开枝散叶,如今功德圆满地死了,可他也没有留在这个他生活了几百年的地方,而是循着神的指引,先我们一步去了应许之地。想想老祖宗当年迁徙的困难,想象一下他受过的苦难,我们那么多人,难道还有什么是克服不了的吗?我们当然可以在这里苟活,但我们的后代怎么办?而我们中的很多人已经没有后代了,以后死了连给自己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这片土地已经彻底贫瘠了,再也支撑不了我们那么多人繁衍。老祖宗留下的血脉,眼看就断在我们手上......”

黄学礼越说越激昂,最后成了咆哮。人们被他的话语感染,脸上浮现出跃跃欲试的激动。黄学礼走出人群,走到离人群四五米远的地方,说道:“愿意走的站我身后,不愿意走的留下,想走又担心腿脚不方便的也留下,等我们安顿下来,会赶着牛车回来接你们去享福。”

起初只有几个人慢腾腾站出来,随着黄学礼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对面的人群迅速瓦解。人们拥挤着跑到黄学礼身后,像是担心慢一秒就会被他抛下。最终站在黄学礼对面的人稀稀落落只剩下几个老弱病残,面对邀约和劝解,他们摆摆手说道:“我们等着你们回来。”黄学礼点点头:“放心,我们会回来接你们。”

“我们什么时候走?”

“宜早不宜迟,就现在。”


传说,老祖宗为躲避战乱,带着妻子和三个儿子,背着家中仅有的一袋包谷和一册族谱,翻山越岭,风餐露宿,走到这里,看到树木茂盛、山野起伏、流水丰沛,便决定在此安身立命。狩猎,开荒,春种,秋收,日子一天天稳定和富足,最初落脚时用树枝搭起的窝棚换成了坚实而宽阔的土坯房。三个儿子先后从二十多里外的村庄迎娶新娘,子生孙,孙生曾孙,曾孙生玄孙,独门独户散出一溜聚落。如此繁衍三百年,有了现在的黄家村。


没有风,迁徙异常顺利。黄家村在人们身后变成一个模糊的点。乌云在散去,太空在发亮,太阳在村后的山间浮现出来,染红了几朵云彩。死亡的阴影已经完全消退,但没有人停下脚步。人们望向前方,倾听着神的召唤。

黄学礼在牛车的一角看见一只袋子,扯出来是给老祖宗出殡时没用完的黄表纸。留着没什么用处,他将黄表纸一沓一沓地随手扔向天空。

轻盈的纸张在微风中飘散,像无数只蝴蝶在飞舞。人们抬起头望着漫天的纸片,在缥缈的空中,他们看到一座座雕栏玉砌的楼房。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景象。他们确信,那就是应许之地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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