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刚刚醒来，就察觉到有一点不对劲。

房间很小，有一种逼仄的空间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却不是她熟悉的家。她坐在床上呆了一会，才回忆起这是她之前出差住过的酒店房间。

为什么会回到这里？她从床上爬起来，试图寻找答案。可她感觉自己走到了床沿边，就再也无法前进，像有一道无形的墙阻隔着。

目之所及只有一个洁白的床，一个床头柜，和一面镜子。

镜子？她走向镜子，看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是她，也不是她。她没有这么大的眼睛和这么尖的下巴。镜子里的她皮肤很细腻，细腻到朦胧，可她脸上此刻的惊恐和慌张一点也看不到——她只有一个表情，一张似乎被精心磨皮美白过的脸。

她想起了一张照片。

那天，她住进这个房间，第一件事情是自拍。她先对着镜子好好地补了妆，再选择光最合适的角度，她知道该如何打光，也知道左侧脸向前偏转一点的角度最好看。这张照片进行得不是很顺利，她前后拍了几十张，感觉到自己的表情都有点僵硬了，好在最后经过修饰，成品还不错。

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做出一张美照更新微博。这像是她来这座城市出差的主要任务。

快一个小时后，她终于更新好微博，一共三张照片，两张路上拍的风景，加了最合适的滤镜，那张自拍放在中间。 “又来魔都出差了，阳光真好。”那张照片正好拍到了床和柜子，照片里她头发刻意弄得有点凌乱，表情却是妩媚的。

她发出的那条关于出差的微博后，天色就将晚了，她出门去吃找生煎店，一路上以每分钟十次的频率看着手机，五分钟后，她终于看到了一个赞，紧接着，有一条评论：“这张照真美。”

她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第一条就是夸奖，那么接下来的夸奖就会纷涌而至了。她点开许多次那张自拍，也就越看越顺眼。

“原来我掉在那张自拍里了。”

2.

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意外有些平静。因为这曾经是她默默祈祷过的结果。

她用手感受到房间的界限，用力向右一推，果然像手机里推照片一样，变成另一个场景，或者说，另一张照片。这是上海的街头，再一推，是风景照，再往前推。

她穿着运动装，正在健身房对着镜子摆造型，她看到自己有了马甲线，腿也变得又细又长。她马上也想起了这张照片。下班后她到公司旁边的健身房锻炼了一小时，然后拍了这一张照片，上传微博之前，她给自己的肚子装上明显的马甲线，腿也推细拉直。

二十五岁的她终于是一个十八线小网红。

她曾在一个社交平台上默默发了一个打卡贴，原意是想给自己的减肥生活做一个记录，每天写上自己的运动和饮食，再写一句励志的话或者一张照片，默默坚持了快半年，她也瘦了十几斤。

半年后，这个帖子被那个平台的编辑推荐到首页，一时间点赞数和留言数上升了数千条。她突然看到许多人的称赞留言：“太励志了！偶像！”、“女神你本来就很美啊，有颜又这么努力！”、“我要向你学习！”、“我很欣赏你。”

她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她从来没有收获过这么多的赞扬，在现实中，包括她的老板都常常没给她好脸色。

这个帖子很快也被一些大号转到微博上，那段时间她的微博从几十个人涨到几千。她发一条无关紧要的微博，都会有不少人夸奖。她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好，虽然瘦了十几斤，但是很快就反弹了一些回来。她最后的那些照片都是处理过的，她练不出马甲线，腿也没有那么长。

可是照片不是，社交平台上的她不是，她被一群人关注着，称赞着，他们称她为“励志女神”，“力量姐姐”，他们是真诚的。她享受着这种被人喜欢的感觉。

就好像现实中只是一只丑小鸭，突然成了虚拟世界里的白天鹅。她为什么要放弃做白天鹅？

她很欣赏照片里的自己，完全是她理想中的自己的样子，身材姣好，朝气蓬勃。而发这条微博的那天，她因为一场失败的签约而在开会的时候被同事冷嘲热讽，被老板拐着弯批评。那次签约，她面对盛气凌人的客户，又一次语塞了，吞吞吐吐，手足无措，她很想逃，最终只能败下阵来。

她还是没法面对这个复杂的满是人的社会，没有办法克服社交恐惧。她的大学生活都宅在宿舍里，就算毕业了两年，依旧是一个青苹果，熟不起来。

开完会后，她一个人默默到健身房，把眼泪挥发成汗水，然后发了这条很有朝气的微博，像是健身完力量满满，可走在家的路上，她还是失魂落魄地低落着。她不能把自己的负能量在手机里表现出来，她可是“励志女神”。

3.

“你再这样，滚进手机里！”这句话是她父亲对她吼的，在她醒来的前一晚，她又一次看到父亲眼底里的失望。

就像小时候无数次看到的一样。

七岁时，父亲送她去参加舞蹈队培训，告诉她要努力做领舞，他会在底下为她鼓掌。在汇报演出时，她果然被安排在领舞里，化妆间里父亲带着一群朋友来看她，父亲喜形于色，她却暗暗冒冷汗。

临上台时，她还看到他们的身影，在显眼的第一排。

果然她还是出错了，没跳多久，就被自己的脚绊到，在舞台上重重的摔了一跤。

七岁的她脑袋一片空白，摔倒后愣在舞台中央，首先看到的是父亲一脸失望的表情，而后他摇了摇头。

她毁了这次的汇报演出。

从那之后她就害怕走上舞台，也害怕被许多人注视。

父亲是一个高中老师，一直都是家族里的骄傲，他也希望她是。他送她参加钢琴比赛，她小时候的阴影又一次浮现，她的手指每一秒都在打颤。她又一次看到父亲失望的表情。

她就是一个这么平庸的孩子，她也想尽力杰出。可她连父亲教书的重点高中都没有考上。

她在城市里长大，独生女，一个人在高楼里长大，她不知道自己的社交恐惧症是不是和这逼仄的大楼有关，从小她就背着书包走在回荡一圈又一圈的阴暗的楼道里。她不爱言语，以至于小时候曾被老师当作是一个小哑巴。她长得很普通，充其量就是清秀，素颜就更是丢在人群里就找不到的那种类型。

后来，父亲调去省城的学校，和她交流越来越少，她也感觉到，父亲似乎明白，寄任何希望于她的结果都是失望。她一直都知道父亲的失望，因为每次回家，他都不怎么将眼神移到她身上。

越害怕被注视的结果却是越渴望被注视。手机里那个虚拟世界就将她吸引进去了。

这个世界里她既被注视，又不被注视。她可以扮演任何她想要扮演的角色，她可以被喜欢，至少弥补一点从父亲那里缺少的喜欢。

她感觉自己被手机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人。手机里的那个人讨人喜爱，善良自信，而现实中的那个人懦弱失败，没人疼爱。她握紧手机的时间越来越多。从每天起床，到每天深夜，在家里的每一刻她都离不开虚拟世界里的那个自己。

她也越来越厌恶现实里的自己，在这个被所有亲戚注视的春节里。

她从没有像今年那样恐惧春节，恐惧来到家里的一批又一批的亲戚。他们聚集在客厅里时而高谈阔论，时而窃窃私语。

她一直都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谈论她那不入流的工作。大学毕业两年，她没有考上研也没有考上公务员，在省城一家小公司呆了两年，每天都在加班，策划案常常被老板要求改过无数遍。她也知道他们在谈她的单身，谈论什么时候给她安排相亲，却对她的外形指指点点。

他们坐在沙发上磕着瓜子，看到走出房门的她就热情地招呼着，陌生的面孔，夹杂着方言的话语，她感觉自己无法在这群人里坐超过十分钟。她转身走回房间，甩开亲戚的评论：“脸色真不好，还是这么不爱说话啊。”甩开母亲的道歉：“这个孩子就是这样，不爱讲话，都二十五岁了，就知道呆在房间里，没救了。”

她躺回床上，拿起手机，才感觉自己得到了解放。

父亲从她手里把手机拿走，问她：“你一刻也离不开手机了是不是？过年也不和家里人交流了是不是？”她抬头，依旧是父亲失望的眼神。

“滚！那你滚到手机里吧！”那次争吵的最后是父亲的这句话。

她果然如父亲所愿，滚到手机里了。

4.

终于到这张照片里了。

照片里有一群人，是她和她的朋友聚会那天留下的自拍。照片里有小吴。

小吴是她一位老同学的朋友，他们通过那位同学认识，先是聊了一段时间的微信。她看过小吴的照片，身材高大，阳光俊朗，是她喜欢的模样。他们在微信上很聊得来，小吴很幽默，也觉得她很有趣，于是渐渐有一点暧昧的趋势。小吴会开一些意味明显的玩笑，她也接得很默契。

小吴很快地，就约她出来见面了。从线上转向线下，她又有点慌张了。

小吴一直都有关注她的微博，看惯的都是她美图过的照片，她化了很久的妆，才试图让她自己更接近那个自己。

那次的约会进行得不是很顺利，后来她在小吴试图吻她的时候不自然地歪了头。小吴的头僵在那里，尴尬了十来秒，然后他用一阵笑掩盖了那阵尴尬。

“哈哈，嗯，你和手机里那个你很不一样。”

“是吗？”仿佛自己最隐秘的地方被看穿了，她突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其实她感觉到自己对小吴是有好感的，因为他始终有各种方法化解这个晚上的种种尴尬。可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扭开头。

“嗯……怎么说，有点差距吧。你是双子座？”小吴想把话题引向星座。

“嗯。”她低下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幽默感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次约会之后，他们还是保持着微信上的联系，也依旧聊的很愉快，只是小吴不再约她出来了。直到，与老同学在省城的聚会，她又看到了小吴。可是那天，她依旧连抬眼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又回到了这个场景了，她先向小吴打了一个自然的招呼，坐到了他的身边，小吴打量了一会她，说了一句：“你今天这打扮我打九十五分，少给你五分怕你骄傲。”

“那我很荣幸啊。”

他们坐在吧台一边，聊得很开心——就像无数次在微信里聊天一样。伴随着酒吧里情歌的朦胧旋律，她径直吻上了小吴。

小吴没有拒绝，而是一手搂着她的头，给了她一个缠绵悱恻的吻，一手抓着她的手心，她手心深处有一阵痒，痒到心底里。

而后，她靠着小吴的头，和他窃窃私语，小吴的肩膀很温柔，她的心也很温柔，老同学们时不时偷看他们俩，又挤眉弄眼一阵。

聚会终于结束了，小吴答应她会多留省城几天。她感觉二十多年来从没有一晚能像今天这样幸福，能感受到两个人心意相通的爱情颤抖。

可是，她走不出去。

她看着其他人，包括小吴，一个接一个离开了酒吧，她的脚步却被那无形的障碍里阻隔着，挪动不了。

“是啊，我在手机里啊。”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虽然这些场景很快乐，但都是虚拟的碎片，连接不了一个完整的生活。

她从酒吧的边界再划过，场景更换成一片海滩。

这其实只是距离她家五公里外的一片海滩，但她那条微博里说的却是：“塞班岛的晴天就像泰迪熊的毛，绵绵软。”

她渐渐发现，只是日常的叙述是无法吸引住粉丝的，有一段时间她开始大把大把的掉粉，有人很直接地指出她照片的PS痕迹。她开始钻研其他网红怎么留住粉丝的，很多人喜欢幽默感，她开始钻研写段子，很多人喜欢文艺范，她也开始制造文艺范。

她为那些不曾去过的地方写游记，为那些不曾看过的风景拍照。

她在手机里这个虚拟世界里，从虚拟外形，虚拟心情，到虚拟经历。

这一切都是虚拟的，可是此刻的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看到海滩的边界升起了一排排评论的黑体字。

“每次看到你皂片心情都会很好。”

“特别喜欢你。”

“这片天有点不对劲啊，不太像塞班岛啊。”

“呵呵。假的，然而我早已看穿了一切，取关。”

“做作，矫情。”

……

那些字体都是冷冰冰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她把场景，不对，是照片，一张一张划过。她开始烦躁，开始抓狂，她翻遍她所有的照片，企图多找出几个活生生的人。

终于，她看到了父亲。

那是某次假期回家，她拍到了餐桌上的父亲，母亲端着热腾腾的饭菜上了桌。

“平常上班累坏了吧。给你炖了鸡汤。”母亲的眼神里满满的关切。

“乖，把手机放下吧，该吃饭了。”父亲温柔地对她说。

她喝着鸡汤，开始突然大把大把地掉泪。父亲是爱她的，是她太专注于那个虚拟的世界里了，太专注于想象中的那个自己了，以至于忽视了父亲一直以来的爱。

她突然很想离开手机，离开这个虚拟的世界，回到现实中，喝一碗母亲炖的鸡汤，真实的鸡汤。

可是这餐饭吃完，父亲和母亲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出去了，那道隐形的墙牢固地阻挡着她，她走不出去。

5.

她又一次醒过来，疲惫不堪，客厅里是春节联欢晚会的重播，耳边是华丽的歌舞声和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终于回到现实中了，掉进手机里是一场梦吗？她问自己。

好好享受现实的温暖吧，她告诉自己。

“丫头，你又睡到了中午，该起来吃午饭啦，我炖了鸡汤。”母亲在客厅里喊道。

“来啦！”她第一次感受到母亲的呼唤是这么悦耳，想立马跳起床奔出去。

可是手机跑到哪里去了？她在枕头边摸到了手机，再次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