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一个下午,蒋乐乐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她平时也能喝酒,可能是心里有事,喝的又猛,头昏昏沉沉的被三块送回家就躺在床上睡了。晚饭起来,只喝了一碗小米绿豆粥,就又躺下睡了。
蒋韵达晚饭没有回来,也是忙着组织工人们参加拍电影的事,又是准备饭食,又是挑选人员,毕竟这部电影是为纪念石门解放三十年而拍摄的,更是市里的文化大事,各行业都分配了任务。
夜里十一点左右,包三快穿着他爹早年的旧衣裤,像个叫花子似地慢慢走到乐乐家西墙根,一个猫式蹿就坐在墙上,憋着嗓子喵喵发出暗号后,就点上一颗纸烟抽起来。
三快这一下午也没闲着,先是帮赵老师家拉了五百斤蜂窝煤,小四上班没有时间,又帮姐姐丽发到木材厂看做家具的木材,姐姐准备结婚,娘家的陪送姐姐说了算。回到家胡乱吃了口饭就睡了,一觉醒来,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走出家门来找乐乐。
昏黄的路灯眨巴着眼睛,伫立在胡同边上看他,风吹着树梢在月光下轻轻摇曳,胡同里空无一人。
王雅楠被猫叫给吵醒了,正要起床问个究竟,蒋乐乐也被喵叫醒了,猛然想起拍电影的事,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她冲爸妈住的屋子喊道:“爸妈别起来,她和三快拍电影去。”
王雅楠起床出来,说,“我知道拍电影的事,你爸忙活了半下午,这不人还没回来。哎,人家都是各个系统组织参加,你和三快算哪个系统?”蒋乐乐胡乱洗了一把脸,从坐柜里翻出压在箱子底下的旧衣服,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们是待业系统,您崩打问这么多了。”
王雅楠坐在堂屋椅子上自言自语地说:“火车站那一带的老房子原先你姥爷在那里开布庄,火车站要扩建,人老了没了,老房子也老了,没用了,也好,趁还没拆完,拍电影炸了,也算老物件老房子的葬礼了。
西墙那边断断续续地传来喵喵的叫声,蒋乐乐开开门冲西墙上泼出洗脸水,说:“我让你叫、叫叫叫。”
王雅楠着急地说:“你们可注意安全,告诉三快,离炮火远一点看,见了你爸也嘱咐给他,记住没?”
蒋乐乐已经开了院门,三快已经站在大门外,见王雅楠也出来了,就憨笑着叫:“王老师,半夜好!”
王雅楠笑笑说:“照顾好乐乐,你们离炮火远一点看,千万记住啦!”
二人答应着早跑出胡同口了。出了胡同口蒋乐乐回头看看妈妈看不着她们了,就挽起包三快的胳膊,笑着问:“考虑了一下午,怎么着,有谱没谱,结不结婚?”
包三快支吾一下,没有说出话,蒋乐乐一下松开他的胳膊,鼓着气自己个大步朝前走去。包三快紧追几步说:“再等等,再等等!”蒋乐乐说:“你能等,我能等,肚子里的孩子可不能等呀。我是看明白了,你是非让闹出大笑话,让西拐棒胡同的人都知道,茶余饭后聊聊咱们俩着急生孩子的事,是吧?”包三快赶紧说:“不是,不是,我想工作找好了,再说;我已经在马主任哪排上队了,下一个工作一准是给我安排。”
蒋乐乐嘿嘿一笑说:“拉倒吧,马主任上一次给你安排了市牛奶厂,你嫌累不去,人家独眼小四去了,这不也干的挺好?你还报名等下一个,我看你是水仙不开花,装蒜,这工作是人人挣着去,你就等吧;一个人拜把子——你算老几呀?”
包三快让蒋乐乐怼的涨红了脸,也啃哧着说:“老母猪啃瓷砖——你是满嘴破瓷。”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互怼着,步伐仍然朝火车站走着,远远看见那边已经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并不时响起机关枪的哒哒声,手榴弹的爆炸声。三快来了兴致,催乐乐快走。
蒋乐乐的心里更没底了,心慢慢往下沉去,脚步也慢了下来;拍电影的热情也一点一点被三快的冷水给浇灭了,她这时恨不得把三快的灌了凉水的脑袋刨开加热,把他的冷心拿出来捂捂,想着想着,她看远处的炮火仿佛是她和三快结婚放的二踢脚,一个个穿着红衣裤蹿向天空,一个接着一个在她和三快的头顶炸响。她享受这快乐的时光,期待着一个个炮仗升空炸响。
突然,乐乐似乎看见一个没响的二踢脚落在三快的头顶,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把拿住二踢脚,一甩手把没响的炮仗扔出老远——
三快被扑上来的乐乐瞎蒙圈了,他感觉乐乐的手臂很有劲,一把薅下了他头上戴着的假头套,假头套被高高地抛向天空,划了一个弧线落在乐乐的脚下,三快赶紧抱住光亮亮的头,蹲在月亮地里。
蒋乐乐仔细一看,再看,啊,包三快是个光头强,她的头开始了嗡翁的响声,她打死也不愿意相信——理发大师包福的儿子包三快,那漂亮的浓密的头发竟然是假的,她的思绪飞快地飘逸,头发是假的,心是冷的,是只管杀,不管埋的刽子手;是刘文彩强逼民女,是蒋光头残害共产党,是小日本挨千刀的——蒋乐乐把所有她脑子里的坏词和坏蛋都想起来了,都安在三快的身上。
这还不能平息她的怒火,她冲到三快跟前,举起白白的手掌,恶狠狠地朝三快的光头打去——啪啪啪,啪啪啪,三快身子软在哪,不动也不躲,任乐乐的软热的手拍打,挨着打,他反而觉得是乐乐给他治病呢,拍着拍着,他隐隐感到头皮发热,毛孔喷张,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尽管他爹没少往这上边施肥,可是经乐乐的软热的手很很地拍打,好像憋了二十几年的头发大军,得到了冲锋的号令,一队队,一排排朝阵地上冲,三快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头皮舒坦,他梗着脖子享受着乐乐软热手掌的拍打按摩。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蒋乐乐的无声的泪水在有节奏的拍打伴奏下流了满脸,她打累了,打烦了,她绝望了,她想去追赶那蹿天的炮仗,回到她的欢乐幸福的婚礼现场,她笑着跑起来,向着炮火纷飞的拍摄现场跑去,跑去,那里已经不是拍摄现场,而是乐乐的结婚盛典,是乐乐幸福的出发地,她姥爷站在老房子那边朝她招手,喊乐乐的声音在空中回响,乐乐觉得姥爷已经给未来的重外孙,铺好了暖床,乐乐不顾一切地朝姥爷疯跑过去。
包三快正在闭着眼享受着乐乐的拍打,他希望永远不要停止,因为,开弓没有回头箭,军令一出,地动山摇,千军万马勇往直前。
忽然,拍打戛然而止,他睁开眼左右看看,站起身往远处眺望,只见乐乐的衣衫飘舞起来,像投火的飞蛾,朝炮火炸响的老房子跑去,三快不楞不楞脑袋,头脑清凉了,头皮毛孔也立马关闭,他也跑起来,追赶着乐乐,大喊着:“乐乐、乐乐,不能往那跑,快回来、快回来——”
咚、咚、咚,咔、咔咔,炮弹朝老房子打去,炸在快要倒下来的一排砖墙上,乐乐已经跑在砖墙下,她朝飞舞的炮花大笑着,跳着,欢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