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你想干什么
自从来到七星乡医院,杜烟柔很想和石映山叙叙别情忆忆往昔,但是一直没有这个机会。医院虽不大,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作为一院之长,石映山似乎真的很忙,医疗上的行政上的后勤上的大事小情他都得操心,甚至哪个职工家里夫妻发生战争,也要请院长前去调停才肯休战。转眼一个月过去了,除了在每天的早会能见到石映山,其余时间连他的人影都瞄不着,更不要说能和他单独在一起叙旧了。
终于有一天,杜烟柔看见石映山一个人坐在院长室里写什么东西,心中一喜,就推门进来:“哟!院长大人,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呀!”
“有什么事吗?”石映山头也不抬地说。
杜烟柔在石映山对面坐下,说:“老同学,你可未尽地主之谊呀。”
石映山停下手中的笔,但仍旧没有抬头,说:“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去找老董。”
“不是生活上。”杜烟柔像一个小女孩似的嘟着嘴。“我都来了一个多月了,什么也没学到。”
“姜大夫是我们医院最好的医生,你跟着他肯定能学到东西。”这回石映山抬头向对面看了看,但马上又低头写起来。
“我就想跟着你!”杜烟柔开始撒娇了。
石映山停下笔,但没有抬头,眼睛盯着桌上稿纸,淡淡地说:“我真的没有时间。”
“我就是冲着你才来这儿的,我不认识什么姜大夫蒜大夫的!”杜烟柔说着猛地站起来,还拍了一下桌子,撒娇过度,疑似撒泼。“你为什么对我不理不睬?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苦吗?”她竟伏在桌上抽噎起来。
面对杜烟柔这个兼前恋人的进修生,石映山心情复杂,其实他并不是每天都很忙,他在有意回避她。这一个多月,他食不甘味夜不安眠,本来,杜烟柔和他相恋至弃他另嫁的往事,都已被他封存在记忆深处。而随着她的到来,石映山再也无法平静,脑海里每晚都要风浪大作,翻腾着一幕幕悲喜剧。昨天夜里,他又被这个女人纠缠得无法入睡,愤愤地想:既然当初你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和别人结婚,其实你是理亏的,你欠我石映山的可不仅仅是一个解释。这么多年过去了,但你为什么又来招惹我?进修?你去哪里进修不好,为什么偏偏又来找我石映山?“又来找我?”石映山心头一震:“当初和我恋爱,难道只是利用我……”他一下坐起来,这是他十年来从未想到过的!但他不敢想下去,他不想亵渎自己曾经的爱情,更不愿直面自己的愚蠢。
妻子秦淑影被他惊醒,问:“怎么了?又做恶梦了?”这一个月来,丈夫时常作恶梦。
石映山说:“嗯,一条蛇缠着我。”
秦淑影说:“没事,蛇是钱串子,梦见蛇好,有财。躺下睡吧。”
石映山哪里睡得着,黑暗中杜烟柔正在向他冷笑,娇好的面容因之扭曲变形。他在心里对这张不再美丽的脸说:“你这次是不是又来利用我?”
“说呀,你为什么不理睬我?”杜烟柔将石映山从神游中拉回来,边抽泣边说:“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可你得听我解释呀。”
石映山闭着眼晃了晃头,似乎表示不需要这迟来的解释,又似乎想甩掉什么,缓缓起身,冷冷地说:“对不起,一会局里要来检查工作,失陪!”起身走出办公室。
杜烟柔望着他的背影说:“你这个土包子,架子不大还给我端起来了。”她从来没把这个她曾经的手下败将放在眼里,她对他想爱就爱,想扔就扔,她绝对不会有什么愧疚和不安。道德是什么,她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其实岂止石映山,她经历的所有男人都是她的手下败将,自从情窦初开以来,她是情场上的常胜将军,没有一个男人能抗拒她的魅力。但是扔掉想再捡回来的,目前为止还只有石映山一个。她也知道,石映山在生自己的气,她更知道,石映山还爱着她。那天他谎称回家帮妻子包饺子,实际上一个人跑到河边发呆,这个男人正是因为还爱着她才心慌意乱的。她坚信,她一定会把石映山会再“捡”回来的。
这天晚上石映山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忽然有人敲门,杜烟柔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哟,吃饭呢,看我,来的真不是时候。”
石映山一下楞住了:“她怎么来了?”耳边响起妻子秦淑影的声音:“映山,映山,你看这是谁来了?啊,你好你好,快坐快坐。”
杜烟柔大大方方地说:“嫂子,不用客气,我不是外人。”
石映山木然道:“噢,你来了。”
秦淑影说:“吃饭没有,一起吃吧?”
做了不速之客的杜烟柔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说:“我还没吃呢。”
秦淑影忙说:“那就在这吃吧,我再做个菜。”
秦影去厨房做菜了,杜烟柔在饭桌边坐下,望着石映山笑。石映山小声地狠狠地说:“你想干什么?”
杜烟柔媚笑道:“让你看看我。”
石映山说:“在医院天天见。”
杜烟柔说:“在医院你对我视而不见。”
石映山说:“我没有对不起你,你放过我吧。”
杜烟柔说:“是我对不起你,我来向你道歉呀。”
石映山咬牙道:“你脸皮可真厚!”
杜烟柔右手在嘴唇上按了一下,送到石映山面前:“那还不是因为爱你!”
石映山推开她的手说:“你的爱我承受不起,你快走吧!”
杜烟柔又飞过去一个媚眼,娇滴滴地说:“我还要在这吃饭呢。”说完起身袅袅婷婷地扭着去了去厨房。立刻,厨房里热闹起来,两个女人谈的热火朝天,好像多年不见的好朋友,当然,唱主角的是杜烟柔。
送走杜烟柔后,秦淑影埋怨丈夫:“瞧你,同学多年不见,你也不热情点。”
石映山没好气说:“这样她都闯到我家里来,我要再热情点,她还不蹬鼻子上脸了?”过了少许,他又补充说:“以后她再来,你别那么自来熟似的,别留她在咱家吃饭。”
“为什么呀?”秦淑影不解地看着丈夫。平时总怪她待人不热情,今天留她吃饭也只是出于礼貌。石映山闭着眼睛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第二天,石映山下班回到家中,见杜烟柔正和秦淑影一起在厨房做饭,听她一口一口地叫着嫂子,喋喋不休地说着石院长长石院长短的。他搞不懂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无耻的女人,跑到前男友家中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不知是讨厌她,还是怕见她,石映山转身走出家门,信步走向七星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一有心事,石映山就会来到七星河边。那欢快奔流的河水,会带走他的烦恼、不快和忧伤,每次从河边回来,他都像经过恒河沐浴的圣徒,变成一个全新的自我。
此刻,他站在河边望着欢快流淌的河水,他又想洗去什么,忘掉什么呢?
夕阳让河面变得金光闪闪,水面上仿佛跳动着无数美丽的鱼儿,渐渐地,美丽的鱼儿变成了一张美丽的面孔。“杜烟柔!”石映山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毕业后,石映山曾要求回家乡的医院工作,但他被分配到了这个穷乡僻壤。第一天来报到时,他就像挨了当头一棒。条件的简陋是他不曾想到的,如果不那个十字标志和写着“七星乡卫生院”的牌子,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几间茅草房竟是医院。满以为自己从一名赤脚医生变身为国立医院的正牌医生,不说是一步登天吧,起码也是捧起了国家的铁饭碗。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所谓国家正规的医院,还不如自己当赤脚医生的卫生所呢,这种地方怎么治病救人哪?自己的事业算是完了。
俗话说祸不单行,又一个打击接踵而至:和他相恋多年的杜烟柔结婚了。石映山病倒了。
幸亏房东秦老伯一家人的精心照料,尤其是秦老伯的女儿秦淑影,对他更是体贴入微。秦淑影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农村女孩,勤快能干,热爱文学。一有闲暇,总是捧着一本书在看。秦老伯很为自己的女儿惋惜:“这孩子,不上大学太可惜了。”可是秦淑影的学生时代,是在闹革命、学工学农中度过的,所以大学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在石映山养病期间,她给他读书讲故事。让石映山印象最深的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他不知道秦淑影是否把自己比作卓文君,反正他把自己比作了司马相如。他反复回味着司马相如的人生际遇:虽然满腹锦绣文章,无奈不遇知音,连生活都成问题;而在娶了卓文君后,他开始时来运转,飞黄腾达。
病愈之后,他全身心地扑在工作上,他对待患者像对自己亲人一样有爱心,很快十里八乡都知道了他这个医术好、态度好、心眼好的石大夫。果然很快得到老院长的青睐,经过慎重考虑,老院长把他当作自己接班人的第一人选,并把他的外甥女秦淑影介绍给他。在老院长的极力举荐下,上级卫生部门派人考察调查后,同意提升他为副院长。
其实石映山并没有在这里安家的打算,他也并不想找一个农村姑娘做终身伴侣。但老院长对他有知遇之恩,他的面子不好驳回。又一想自己这辈子大概与城市无缘了,成个家生活也有个照应。另外,在他的心底深处,还有继续向上爬的野心,老院长也许就是一个阶梯。秦淑影确实是个好姑娘,于是就答应了,转过年二人结婚,再转过年他们的女儿珺珺出生。女儿三岁时,老院长提前退居二线,将院长位置让给他,并全力扶持他。
站稳脚跟后,石映山动用了朋友同学甚至老师的关系申请到了基建资金,将七星乡医院的茅草房改建成二层小楼,并请求局里增加编制,充实医疗队伍。如今的七星河乡医院,和几年前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
原以为生活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了,认知阴魂不散的杜烟柔又冒出来,还想和他重修旧好。石映山承认,自己一直没有忘记杜烟柔,更让他恨自己的是他仍然爱着她。他极力躲避她,疏远她,他是怕自己一时把持不住陷入情感泥潭,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今晚是他值夜班,他没有再回家,径直去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