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少年时代,老家宅前栽有两棵柿树,一大一小,在那个温饱还成问题的时候,那两棵柿树便是我们兄弟们的希望。
我们这里的柿子的形状和别处不一样,是中凹四面凸起,四道线痕将柿子划出四道浅沟,有点艺术品的风范。每年柿子稍黄,我们便不给鸟雀可乘之机,立即摘下来放到稻谷堆里捂着,等过一段时间,看哪个软了,哪个红了,才拿出来兄弟们一起吃,最后还要留些父母分享,那柿子便成了我们最奢侈的水果。 那时我每每放学回来,总爱到柿子树下看书写作业,直到天色渐黑,实在看不清书本上的字才移回室内。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柿子树越长越高大茂盛,结的柿子也越来越多,而我们的生活也随着分田到户和改革开放渐渐好起来,柿子也成了百姓的寻常水果。 高中时我离家到苏陈住校读,母亲则经常让我带些柿子回校,柿子放在宿舍里,等到熟了,我就轻轻掀开皮,只见红红的鲜鲜的果肉流淌着汁水,咬一下,只觉满口的嫩滑香甜凉,浑身舒坦,整个身心都被甜蜜包裹了。
高中的生涯紧张而充实,校园里最美的是两排高大的梧桐树,琅琅的读书声经常从梧桐树下传来,我的教室在二楼最西侧,临窗就能见到悬挂的青青梧桐果,间或有几只小鸟来凑凑热闹,总让我干涩的双眼暂时舒缓一下,而从城市调来教我们语文的封老师学识渊博,风度翩翩,光是那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就在尽是方言的课堂上显得格外突出,我总满心欢喜地期待着语文课。 我自幼就痴迷读书,小学囫囵吞枣地看完了四大名著,泰州城里的姨表弟王诚订阅的《儿童时代》和《少年文艺》更让我这个农村孩子大开眼界,初中高中即使学业紧张,但我仍然借阅了大量的小说散文,这些课外书使我受益匪浅。语文这门课,我似乎从不用多花费功夫,每次考试都在班级名列前茅,大概得益于平时阅读量较大的缘故。故而有同学来请教学习语文的方法,我竟说不出之所以然来,而作文也是一路凯歌,但在高一时,却因写柿树造成了一次误会。
那是封老师第一次布置写作文,我就写了一篇柿子树,文章的构思模仿鲁迅先生《秋夜》那篇文章,开头便是“我家屋前一棵是柿子树,还有一棵也是柿子树……”,作文批改下来后,我悄悄打开看究竟得了多少分?那时绝佳的作文在85分以上,差一点的则在60-70分之间,我只见一个刺眼的58分赫然在目,那是我从上学写作文以来绝无仅有的分数,我顿感心跳加快,脸觉得有点烫,整个一堂语文课,尽管封老师仍讲得抑扬顿挫,但我却恍恍惚惚,不知所终。放学后,我拿着作文本,悄悄敲开封老师的办公室门,封老师听我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就当场出了一个题目,让我现场写,我打好提纲,略加思索便一挥而就,写完时天色已晚,我交完后带着一肚子的气到了宿舍,看到黄黄的柿子放在窗前,心头顿觉无名火起,拿起一只柿子就咬,全不顾那柿子没有熟透,吃完后才觉得嗓子舌头隐隐开始不舒服,一气之下,将那柿子扔得老远老远。
乍暖还寒,梧桐更兼细雨,雨过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又传来封老师那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语调依然平缓,“我在课前说一件事,上次布置了一篇作文让大家回去写,有一位同学的文章,我在批阅时以为是抄袭哪个作文选上的,所以给了个不及格的分数并给予了批评,后来这位同学主动来找我,我当场命题让他写了一篇,我仔细阅读了第二篇后,才知道错怪了他,我没想到,在农村中学,在我们班竟有如此的学生,为此我向他道歉!”我一听赶紧低下头,脸上又不自然地发烫,教室里同学已开始议论纷纷,目光到处在搜寻,封老师将我那篇柿子树的作文在班上当场朗读起来,我恨不得将头埋到课本里,同桌见我如此模样,胳膊肘捣了我一下,“是不是你呀?”我本就紧张,坐在凳子边沿上,加之他用力过猛,只听“扑嗵,哗啦!”我整个人一下子跌倒在地,手本能地想抓住桌边没抓住,顺带把桌上堆得高高的书本拉了倒下来,下巴嗑到了桌边上,顿感嘴中一股咸咸的液体流了出来,教室里一片哗然,我坐在地上,泪水悄悄地滑下来,我知道,那绝对不是因为突然摔倒的疼痛……
那次误会之后,我经常进出封老师的办公室,在他的鼓励和指点下,我的作文经常出现在学校黑板报上,有时还被作为范文贴在橱窗里,每每只有在天黑无人时,我才悄悄溜到那儿,借着路灯,瞅上一眼,然后洋溢着满心的喜悦去上晚自修。毕业后,我总记得封老师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和临别时的嘱咐,“人不吃饭会饿得慌,人不读书会浮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