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五块钱
姑姑说起我小时候的事,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我会被家里派出去买东西。那一次她回老家来,老远看到离卖韭菜的小推车很远的地方蹲着望向韭菜车的我。那时的我三岁多一点,大人们都在家里忙得走不开,听见门口有吆喝着卖韭菜的,就塞几分钱让我去买。我哪里会买东西呢,走到街口就不敢往前了,卖韭菜的人也不认识,话又不知道怎么说,又不能空着手走回家去,这属于小孩子的困窘没法走出,只好蹲在那儿着急。姑姑看到我时,父亲也正好赶出家门找我这个买东西的人。
这事儿被当作笑话在亲戚中经常提起,但我还是常被派出去买东西,我是老大呀,总要帮家里干些什么活,这又不需要什么体力参与,跑跑腿就能成。不过好像也就是买买韭菜什么的,那时仅有的一点钱也不能做更多的花费。开始在街头买,后来就到河南岸生产队的小菜园里买。我也喜欢做这样的事儿,走这一路就有好多的乐儿。在南河的水里泡一会儿,看看鱼、看看岸边的树和草。光菜园里那条中间踩踏得亮白、边处长满黝绿的青草的小径就够我喜欢的了,更何况还有那些辣椒和芸豆……这样的买东西的过程中心思并不放在要买的东西上,有时候硬币从手指缝里漏掉了,有时候把买好的菜放在了路上的什么地方。虽然在淳朴的民风里丢掉的东西循着来路总能找回,但回去还是免不了受大人们的说道。即便是这样,我还是那个被指派着给家里买零碎东西的人。
后来在几次跟随父亲或母亲到邻村周家、或是周家东边的修家、再或是几里地外的镇上买过几次肉后,这买肉的任务也落到了我身上。一年吃不了几次肉,可去买肉的事儿我记忆深刻。每次都被嘱咐不能买“带米”(有虫子)的肉,不能买“猪囊子”(肚子处)肉,要买肥多瘦少的肉好“拷”油后再吃。我就记着这口诀一样的要求去买肉。
往周家、修家走的路向东,路两边都是棉槐,浓密得一簇一簇的,我就揪着刚发的嫩头走;往镇上石良走的路向西,路边是高大的杨树,我就躲在树荫里或是踩着水渠的边儿走。那时候肉买得少,但供应得更少,经常要排长队。难受的是有时排了半天队,轮到自己时肉卖完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这么来来回回地几年过去,我俨然成了家里靠得住的“买手”。
十岁那年,曾祖母烧三周年,家里来满了客人,里里外外的几十口。父亲就把我叫到跟前,告诉我到石良去买肉。他从内衣的口袋里掏出五块钱,向我递过来时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你要好好拿着。”他把眼睛盯住了我,把那钱一点点折起来,放进我口袋的底部,这才感觉稳妥些。“等到了卖肉的地方再拿出来。”这样子嘱咐过后,又转过身来,“路上别磨蹭。”我一一答应着。然后就去叫着和我一样大的姑奶奶家的叔叔、姑姑家的妹妹和弟弟,自然的自己的两个妹妹肯定要一起去,还有叔叔家的表妹,六七个人的队伍迅速组成,相跟着就走出了家门。
顺着北向再西向的小路走,两边都是田地。正是秋天,玉米秸放倒后有的还堆在地边,小麦已播种,野草黄的、绿的杂乱地直立或倒伏在路边、田头。我们就专拣田间的窄道走,说笑着、追赶着,时不时地弯身揪揪草的穗头、捉捉草间的蚂蚱。慢悠悠地从田地的中间穿过、从水渠边走过,在陡的地堰处上上下下地飞跑几回,在溢洪闸水泥台的上面坐下看看沟渠里有些什么……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走。有几次,我们几个就坐在土路边,我从衣兜里拿出那钱来,每个人轮着仔细地摸摸、看看,再用心地放回去。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面值的钱,我们一边走着,一边比划着用它能买来多大块的肉……
不知道在路上消耗了多少时间,这一群孩子终于是站在了卖肉点的外面。那肉铺已经掉了油漆的蓝色窗户敞开着,我欠起脚、仰着头,大声地告诉卖肉人要买多少肉、肉要什么样的,卖肉人的刀就割了下去,我就去掏钱----但是,那东西没有了!我叫着,摸遍了身上的每一个口袋,问遍了同来的每一个孩子,但,还是没有。每个人都懵了,然后我们撒腿往回跑,跑过每一处我们来时的路,甚至跪在地里,扒开草、翻开地头的土疙瘩,但是,没有!那五块钱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我的口袋,不知道掉落在哪一片地里,飘在了哪一阵风里,没有了踪迹。
我的心掉下去了,我僵在村头哭。五块钱在我小时候的乡村里意味着什么?我没法想像,粮食是自己种的,衣服是自己做的,连住的房子都是叔叔、大爷们帮着一起盖的,家里多少年一直欠着债……还有那一堆的客人正等着吃饭,没有了钱、没有了肉,还怎么……
我呆立在秋风里,恐惧与责备把我覆盖,土地在倾斜、晃动,那么晴的天也向我压下来……我没法回家去交待,没法去面对亲人们的目光……弟弟妹妹们早跑回了家报信去了……
是姑姑在村头找到了我吧?不知道是怎么僵着腿回到了家,门槛变得那么高,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迈进去。我用胆怯的眼光在人群里去寻父亲,被告知父亲出去找钱了……我就瑟缩在一个角落里,只是哭,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安慰。好长的一段时间后,门“哐”的一声被推开,父亲含着怒气和无奈的脸伸进来,姑姑、婶婶们赶紧把我护起来。我看见父亲向我冲过来,举起巴掌……但终究是没有落下来。
家里没有钱了,那笔巨款被我丢掉了,那不知怎么积攒起来的为了这一天的五块钱被我的玩心丢掉了!我看到了父亲眉头深索的愁,看到祖母一脸疼惜地看着我但掩不住叹息,母亲一味地守在锅底旁把柴火一把一把地往里填……后来,姑姑从衣兜里掏出了不知多少钱,递在父亲手里,父亲向外推,但一屋子的客人等着侍候呢。我在人缝里看见父亲犹豫着、手在伸缩间划动了几次,然后才拿上那钱大步走了出去……
虽然那么多人围着我、虽然屋子因为烧火的缘故暖得让人生汗,可我却在发抖……
以后的日子里,家里再没有人跟我提及丢钱的事,只是更加沉默、更加勤勉地做事情,仿佛在抓紧地从挣扎多做的活计里赶回那五块钱的亏空。我不敢看大人们望向我的目光,只想把头扎进哪个缝隙里……经常地就沉在对那五块钱丢失过程的回忆里,每次记忆的箭矢射进伸手掏不出钱那一格时,心就揪紧一下……
背负着这样的过失走向少年,那五块钱就催逼着我,做事情,做事情……
2017-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