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像,几乎是同一件事,会先后从两个角度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昨晚,一名怀孕六个月的孕妇,从她家居住的25层跳楼自杀。一尸两命。人们议论纷纷,接连不断地发出叹息和感慨,似乎给这个无雪的冬天,带来了另外一种零落的雪花。
“可惜了——那来投胎的孩子……”
“是啊,怎么遇上这样狠心的女人,她真不配为人母……”
“太可怜了……”
“唉,你们不知道,这都是报应呢……”
最后这一句评论,并没有激起大多数对此事细情无从知晓的人们的注意和兴趣。因为这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但是,关于死亡,死亡的原因和真相,也只有死者自己最清楚。她叫廉嫒,一位年仅32岁的准妈妈,这是她的第二次婚姻。
人生的幸与不幸,只有一步之遥。虽说它们可以互相转化,但是不幸变为幸运和幸福,却总是难上加难。而幸福和幸运瓦解,变为不幸,却可以片刻之间。这个转变对于廉嫒来说,戏剧性地发生了两次,时间跨度大约三四年。人生,二十年亦弹指一挥间。
初期阶段,她对第二次婚姻的满意程度与第一段婚姻满意程度一样,比如房子,车子,家庭,工作,还有男人那种都差不多的还说得过去的外长相……
是的,她还满意。作为一个28岁的二婚女人,尤其是在第一次婚姻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熟人们对她的误解和歧视,让她煎熬了一段时间之后,她终于摆脱了第一次婚姻带给她的身份——年轻寡妇。这个不幸的身份,她再婚后就终结了。
她只想过属于自己的生活,像其他女人那样,拥有丈夫和孩子,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有了第一次婚姻的不幸,她格外珍惜这第二次婚姻。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是对等的,总会分出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她内心渴望稳固的期待越多越强烈,她也就越被动。
不知道在这世界上,讨好自己的爱人,是一种幸福还是不幸,但是被讨好的、也就是一味享受着讨好待遇的那个人,必将变得越来越倾向于不去珍惜。和第一次婚姻不同,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沉浸在世俗的人生乐趣里,紧张、庆幸和满足。这个家也和天下很多家庭一样,即将迎来新的小生命。
她怀孕三个月后,呕吐依然强烈,身体的不适并没有消失,她没好意思让睡懒觉的丈夫张陌陪着去,是自己去的。但检查结果让她瘫软在地:她患上了绝症,胃癌……晚期……
她恐惧加绝望,走不动路,也说不出话,是旁人把帮她打电话叫来了她丈夫。在丈夫到来之前,她痛苦得近乎疯狂,她问老天爷:怎么能这样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已经不幸过一次的她,在第一次婚姻中失去了丈夫,成了寡妇,为什么在第二次婚姻中,还是不被饶过?这次是她丈夫失去妻子,更是她将不得不失去自己……可是孩子怎么办?
“我究竟犯了什么罪?我只想好好过属于自己的小日子,难道也错了吗?”
这样的话,在心中追问了自己千百遍,似乎依然没有答案。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他们当天就办了住院手续。从那一刻起,没完没了的各种检查就来了,她像个牵线木偶似的被医生和护士们指挥着和调度着。
从丈夫口中,她知道了什么是传说中的天价医药费,五千,一万,两万,三万……十万,天哪,存款变得那么不堪一击!丈夫和婆婆的脸色,慢慢变得和她的脸色一样难看,虽然冷酷与愁苦,根本就不是一个风格。
她第一次对比出,前任公婆的善良体贴,是现任公婆终生无法企及的。每次看到她流泪,张陌他们一家人都有意识地把脸扭向别处。好像大家的目光碰到一起,会生出闪电或者长出利刃来,让他们每个人都受伤。
想不到出院的日子那么快,张陌告诉她,家里没钱了。况且放疗化疗的对孩子也不好,回家慢慢调养吧,既然她想要孩子,那就保守一些吧。她没有反对,这些日子,张陌对她越来越陌生了,他很少靠近她,即使靠近了,也让她浑身感觉到一股凉气。
而他们之间的沟通,随着治疗的无力回天,也愈发失去了存在的温馨和必要。回到家里,很少有人再主动理她。张陌沉浸在电脑游戏里,始终皱着眉头,留给她一个随时准备带着嫌弃面对她的背影。公婆耷拉着脸子,嘴角朝下,双唇闭得紧紧的,生怕露出一丝笑容。
可她,总是按时吃药,按时休息,并不停寻找着可能迸发奇迹的偏方,还有成功战胜了癌魔的经验之谈。一个多月过去了,她甚至开始下楼去外面溜达溜达,既是散心,也是锻炼。
这次她回来的时候,家里没人,她就去卧室休息了。等外出的公婆和丈夫回来,都以为她不在家。于是,彼此谈起话来,就用不着那么小声了。先是丈夫说话了:
“我怎么这么倒霉,娶了这样的女人?”
“你自己也有责任,”这是婆婆的声音,“你看人家朋友圈里发的,一个女人得了乳腺癌晚期,要做切除手术,需要四十万治疗费,人家丈夫干脆拒绝签字,跑了。他认为有那四十万,也够再娶一个的了……”
“唉!”这是张陌的叹息。
“我听人说,廉嫒免不了还得去住院,到时候又不知道花费多少,咱们这点钱不都得折腾进去?张陌,你上辈子欠她的吗?”
“我欠她啥!”张默嗓门洪亮起来。
“那你就去告诉她,咱们没法再给她花一分钱了,咱们也得活着!至于孩子,一个病妈能生出一个健康的来吗?你等她回来跟她明讲,你俩感情没了,你要离婚!”这是公公在发言。
新楼房是如此的不隔音,不知道给人间带来了多少麻烦。廉嫒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她一直没出声儿,楞楞地靠在床头听着,听着,直到谈话结束,婆婆去厨房做饭了,张陌去书房服役似的坐到电脑前,还有公公打开客厅里的电视机,看家长里短的国产电视剧……
廉嫒终于站起来,推开25层高的卧室窗户,一阵阵带着天堂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它没有什么味道,廉嫒闻到的是一种召唤。那风真的和地面不一样,感觉更爽更幽更迷人。
“对不起——”
这是她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不知道是说给谁的,是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备受拖累的公婆与丈夫,亦或是她死于车祸意外的前夫?
没有人知道。
廉嫒奋不顾身地蹬上结婚前买的最中意的床头柜,决绝地跳了下去。
楼下的人们飞快地把这个消息通知了张陌和他的爸妈。他们不禁有些惊愕,但很快就痛哭起来。如果某种情绪里包含着一定成分的解脱,那么,人就像服了兴奋剂似的,让悲痛越发具有了表演般的感染力。
远处一位老人对他旁边的人说道,“这是报应啊,报应——”他接着说:
“我是她以前公婆的朋友,她以前那个丈夫出车祸死了,她当时怀孕六个月,葬礼办完后,她不顾公婆的苦苦相劝,坚决打掉了胎儿,让她公婆彻底失去了指望。她也很快就离开了,她婆婆也伤心过度,几个月就过世了。她的心咋那么狠呢?”
人们听了,有点头附和的,也有一言不发的。
就这样,廉嫒的一生,结束了。结束了。
她打掉与前夫的胎儿,只是为了追寻新生活的时候,没有拖累,没有后顾之忧。真的没有别的了。可是,谁面对未来的时候,能把过去连根拔掉,或者扫除得一干二净?
有时候,活得人道一些,大家离爱与被爱,会更近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