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睡了很久,醒来周围一片漆黑,周围有人大声的说话,但我听不懂,分辨不出是什么语言。
我忍着头疼坐起身来,周围却一点亮光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我不敢动,我害怕极了。
过了一会,身边有了响动,似乎,是另外一个人。
我更害怕了,不敢出声。
身边的人小声啜泣了几下,开始哭出声来,哭了好一会。
我也跟着哭起来,他才突然停住,可能是也才发现有另一个人在。
“你是谁?”对方先开口
我没有回答,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要去哪里?”
我还是没回答,这个我就更不知道了,但是在我醒来的这段时间里,我隐约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我遇到了坏人。
我隐约记得我一个人在山里转悠,然后遇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跟我问路,我在给他带路的途中被她打晕了。
现在看来,对方大概也是和我一样的处境。
“我叫安庆,你叫什么?”
听起来,对方和我年纪相仿,是个男孩。
“我叫孟西瑶。”我小声的答了一句。
他却又沉默了一会。
我猜他也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们俩吸着鼻涕,使劲听着外面的声音。
“这好像是一艘船~”安庆问我“你能听懂他们说的话吗?”
我摇摇头,反应过来对方是看不见的,又说“听不懂,像是英语,又不太像。”
“你害怕吗”
“有点”
“我也有点,但是我们应该会没事的,等他们打开门,我们就找机会跑掉。”
“嗯”
我听了他的话莫名生出了一股勇气,觉得我们就像外出冒险的英雄,经历一番惊险的历练后顺利回到家,和家里人讲起这些简直就像传奇。
那毕竟是不知死活的14岁,我和安庆两个傻子,临死一刻还各自心怀鬼胎的做着英雄梦。
我和安庆一路计划着如何逃跑,摇摇晃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更嘈杂了,似乎是船靠岸了。
我们的逃跑计划从门打开的一瞬间就被推翻了,我们几乎同时被两个黑人大汉套上了一个黑色的布袋,捆住了手脚,被扛在肩上。
“安庆!”我叫了他一声
“西瑶”
我听得他的声音离我不远,就不在出声。
我们被带到一个昏暗的仓库,摘下头上的布袋后,我看到至少有上百人被关在这里,有年纪和我相差无几的孩子,也有年轻貌美的少男少女,肤色各异,来自不同的地方。
我恐慌到浑身颤抖,我心里从未有过这种恐惧。
“西瑶?”
我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孩,他穿着白色上衣黑色短裤,浑身是泥土的印迹,脸上被人打过,嘴角肿起了一大块,眼睛清亮,只是眼角有些伤。
“安庆?”
他点了点头,刚想朝我这边挪动,就被戴着面罩的黑人一脚踹到墙边,他疼的咬着牙,发不出声音。
我惊恐的看着黑人,他一把揪起我,把我扔到离安庆更远一点的人堆里。
我哭着,却不敢再出声。
关押我们的仓库非常大,看守的人都是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有黑人,也有几个白人,他们都戴着面罩,互相偶尔交谈,但是声音很小。
我内心已经绝望,对未来生死已经不敢多想,想起我妈此时是不是还做好了晚饭等我回去,一阵心酸委屈,崩溃大哭,但又不敢发出声音,我咬着手背上的肉,直到咬出一个血印子。
我哭了很久,直到睡着。
第二天我们又被戴上黑布袋,拉上了车,被带到了像是监狱的地方,这地方比仓库更让人恐怖,关押了更多的人,每间牢房里都关着大概十几个人,地上沙土里甚至还有些白骨,白森森的露着,不知道是人的还是动物的。
唯一庆幸的是,安庆和我被关在了一起。
但这有什么用呢,现在的状况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开始以为的方向,我们都清楚的知道,生死就在眼前,我们根本选择不了,只能听天由命。
在牢里过了半个多月,他们每天定时提供一些食物和水,不多,勉强能保证可以活下去,和我们一起被关押的有两个妇女,三个男人,还有三个年龄比我稍微大一些的姐姐,其中一个也是中国人。
只有我们三个来自同一个地方,我们三个常常小声的交谈,知道姐姐姓曾,叫阿纪,是云南人。
我们渐渐知道这大概是“黑市”,每隔半月,会集中贩卖人口给买家,有了买家,这个人就会被从牢里带走,注射一种神奇的药物,这种药物能让人变得痴傻,不记得自己的来历和姓名。
比在牢里更让人恐惧的就是那些买家,被买走的人,活下来的几率更不高,即便活下来,大多是被折磨的生不如死。
阿纪、安庆和我从开始的崩溃恐惧,已经渐渐变的绝望,不再计划什么逃跑,只想听天由命的死个痛快,就算是幸运了。
半个月后,我们三个同时被人买走了。
我们被带到不同的房间,清洗干净身体,被注射了不知名的药物,我昏昏沉沉睡去,暗暗祈祷就这么死掉最好。
再醒来时,我身上被人换了衣服,是一身青色和服,旁边竟然还有阿纪和安庆。
这大概是绝境中最后一点幸福了吧,还能在临死前见到共患难的伙伴。
他们也刚刚醒来,身上穿的和我一摸一样。
“我们可能是被卖给日本人了吧。”阿纪边看四周,便和我们说道。
我这才抬眼看周围,确实是日式的房间,还有一种淡淡的草的味道。
我却忽然想起一件事,给我们注射的药物似乎并没有让我们忘记什么,我叫什么从哪来,我记得很清楚。
“我们出去看看吧?”安庆站起身往外走。
我们打开房间门,是个庭院,庭院里有棵樱花树,开满了粉色的花,树下还摆了茶道桌子,却没人。
经过近一个月黑暗无光的生活,这还是第一次看得见天空,闻见新鲜的空气,心中觉得这一刻我还活着,真是奇迹。
我们三个互相看了一眼,笑了起来。
茶道桌上摆了点心,我们犹豫了一会,觉得这个时候生死都在眼前了,谁还会在乎礼义廉耻这种东西,于是狼吞虎咽吃起来。
正吃着一个中年男人进来了,他左腿有些残疾,拄着拐杖。
他说了什么,但我们没人听懂,我们看着,一脸迷茫。
他看着我们,鄙夷的一笑,然后叫了外面一个中年妇女进来,用拐杖指着阿纪说了什么,又指着我和安庆说了什么,中年妇女点点头,拐杖男人就离开了。
中年女人走近我们,嗓音有些沙哑粗重。
“你们要感谢鹤田先生救了你们,今天起你们就在和敬茶室工作,你们要专门服侍客人,等待你们的主人到来,你们会有新的人生”
我们三个那时并没有完全听懂她的意思,只是觉得,能活下来真好。
那天之后我们开始在茶室干一些简单的工作,顺便等待那位买家,安庆说,兴许,我们还有机会回去。
不管怎样,先活下来再说吧。
这一等就是2个月后,已经是8月份盛夏了,和敬茶室平时没什么客人,除了那天见过的鹤田先生还有千绘女士,就没有别人了。除了不能出门,我们三个过的还算平静舒适,只是安庆总是不死心,还在筹谋着逃跑的计划,我和阿纪都是随遇而安的人,在这动乱不堪的世道,尤其劫后余生之后,更明白活着何其难得。
阿纪最近和千绘女士走的很近,千绘女士非常欣赏她,对她极好,有时候还会给她一些小零食,我们晚上干完活,就坐在院子里的走廊上边吃点零食边聊天。
“你真行啊阿纪,这种处境下,你还能和日本女人混那么熟。”安庆边说边笑着。
“既然这么幸运的活下来了,就该为生存做点打算。…………对了,千绘不是日本人,也是中国人。据她说,也是被拐卖后,鹤田先生把她买下的,千绘是鹤田给她取的名字,她以前叫什么,是哪人却不肯告诉我”
我和安庆都觉得有些惊讶。
“这个地方到底是干嘛的,总觉得奇怪,但是又想不明白。”我有种想把我心中的疑问全都说出来的冲动。
“我从来没想到,我堂堂安家的少爷竟然被人拐卖到日本来,还差点死在被拐卖的途中。”安庆说起来比我还激动,声音都大了好几倍,我和阿纪赶紧提醒他小声一点。
“谁能想到会经历这些呢,不过,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千绘说的那位买主,如果不听话被送回来,可能就很难活命了,但是唯一庆幸的是,买主据说是位中国人。”
“那我们是不是有机会能回去了?”安庆瞬间兴奋万分。
“也难说。”阿纪立刻给他浇了盆冷水。
“我们在这等了两个月了,我有种感觉,他们应该快来了,因为,再过一个星期,这里可能会有烟火大会,他们应该会借着这个机会来这。”
阿纪看我的眼神好像在说,看来你不傻……
我回给她一个,你看起来才傻…的眼神
“看来我们要在烟火大会开始之前实行计划了。”安庆压低了声音,一脸严肃的说。
我和阿纪迅速对视了一眼。
“安庆,我们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冒险了,如果在这能逃出去,千绘都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还在这里,弄不好没等到买家,我们就先凉了。”阿纪开始劝这个傻子放弃计划。
“为什么,鹤田先生和千绘一定会去烟火大会的,到时候茶室就剩我们三个人了,是最好的时机啊。”
傻子挺坚持
“先不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茶室外面有没有人看着,就算我们真的出去了,连出门往哪边拐都不知道,而且我们语言还不通,目标还这么明显,没几天不是被鹤田抓回来就是饿死在大街上。”
作为曾经被他逃跑计划成功洗脑的我,此时已经清醒的认识到,此人不拦住他,他迟早要把自己人头送出去。
“不试试怎么知道,出去以后我们可以分开走,烟火大会那么多人,没那么快找到我们,我们可以装作和家人走散了,请路人帮我们联系到家人,不就能回去了嘛,你们难道都不想回去了吗?”
傻子对他的送死计划执迷不悟。
我和阿纪沉默了一下
“安庆,我们能活下来已经太不容易了,你不要一时冲动就去冒险,我们活着就有希望回去,但是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阿纪语气严厉了一些,安庆有些不太高兴,没再说什么,回屋睡觉去了。
他走后我问阿纪
“你是不是……其实没那么想回去。”
阿纪看了看我,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
“对我来说,其实回不回去还真的不是很重要。”
我明白阿纪这种感受,这些日子,我虽然想家,但是更明白我们现在依然没有脱离性命之忧,如果最后我们还是没能活着回去,还不如让家人以为我们只是失踪了,却尚在人间,还有希望,痛苦就没那么深。
我对于烟火大会的推断主要来自于一位来茶室的客人无意间掉了一张坐席单,虽然不懂日文,但“长冈”和“花火大会”这几个字是中文繁体,上面还标有花火大火开始的日期和时间,千绘说的中国客人,如果身份特殊,借助烟火大会以游客身份来到茶室,是最好的机会。
本来我担心的只是这位中国客人的身份以及买我们回去的目的,但现在,我有点担心安庆这个不死心的会不会做什么作死的事情。
果然,烟火大会前一天晚上,我在茶室后门,看到了正要翻墙的安庆。
“安庆,你快下来,别冒险。”我心中着急,但又怕声音大了惊醒了鹤田和千绘。
“西瑶,外面没有人看着,一起走吧。”
他坐在墙头上,向我伸出手。
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真的能带我离开,远走高飞,向远方,向故乡。
“会被发现的,快下来。”虽然我内心在动摇,但我还是不敢冒这个险。
“安庆,你在干什么!”阿纪突然跑过来。
“你不要命了,快下来。”阿纪和我一样着急。
“你们才不要命了,在这里迟早要被弄死,明天那个人就来了,我不想在这就这么等死。”
“就算他们来了,我们也未必会马上就死,尚有一丝机会,但是我们也得计划周详才能走的稳妥,你这样冒险,万一被发现了连出去的机会都没有了。”阿纪越来越着急。
“安庆,你就听阿纪的吧,先下来,我们慢慢计划,一定会出去的,你现在逃出去只能是送死。”
安庆转头看了看外面,漆黑一片,他看不见出路,隐约听见有人的脚步声,心里一慌,从墙头掉下来,我和阿纪赶紧过去。
“没事吧。”我和阿纪扶他起来,帮他整理好衣服。
千绘正站在回廊上看着我们。
………
房间里漆黑一片,我们没敢点灯,千绘面对我们坐着,也看不出表情。
“是打算逃跑吗。”她冷冷的问道。
我们没人敢说话。
“我劝你们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我到和敬茶室已有23年了,和我一起的来的有6个人,有三个逃跑的,被抓回来的人我亲眼看着被武士刀砍到血肉模糊看不清面容,在这里,死个人很容易。”
千绘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老实留在这,至少能活命。”说完推门离开了。
我们三个好长时间没说话,过了一会安庆忽然哭起来。
“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他说出了我和阿纪心里一直想,但不敢说的话。
“我想我爸妈,想我奶奶,想我的朋友,想我的猫……我不想死在这。”
安庆边哭边说,我和阿纪控制不住的一起哭起来,突然所有的恐惧和无助都成了委屈。
“我们一定要活着,一定会回去的。”阿纪抹掉眼泪,拍拍安庆的肩膀。
我们那天晚上聊了很多很多,了解了互相的来历,也说了被拐的经过,我们三个像是被世界遗弃的小孩,在角落里小心翼翼的互相拥抱着,给予彼此希望和温暖。
烟火大会这天,我们三个早早起来,却觉得整个人莫名充满了神采,心情也放松下来。
下午的时候鹤田先生和千绘出了门,我们意识到,那位客人,应该是要来了。
晚饭的时候,千绘回来了,说要先带我去见一位客人,给我换了干净的衣裳,打扮干净了,带我出了门。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和敬茶室,出了门才知道,方圆十里,都是树木围绕的,在树木中掩藏着一些小屋子,里面应该是负责看守的人,粗略算来,不下十余人。
我暗暗庆幸昨天幸亏阻止了安庆。
出了树林我被带上了车,在一个河岸边的小宅院停了下来。
千绘紧张的带我走过回廊,进入后院。
院中摆设和和敬茶室大致相同,樱花树下摆着空的茶道桌,桌上放了只折扇。
千绘带我到树下,就离开了。
院中无人,我拿起折扇打开,上面是一首诗。
雪液清甘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煎。
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
“看得懂么。”
我回过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
他一身日式藏色长衫,头发修剪的整齐干净,手中端着茶盘。
烟花在墨色长空绽开,他抬头,刹那烟火落在他眼里。
他周围淡淡散着茶气
他笑起来,花火无色
山光扑面,江水回潮
那是我灰暗的年少时光,最动人的时刻。
此后数十年,悠悠半世,淮南江北,为还一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