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自你离开家已经两年半了。听冰儿说你的学业即将完成，我想现在就是最佳时机了。碰巧我近期的工作比较清闲，无非就是看看剧本提提意见，大多数时间在家里休息。终于能让自己好好地理理纷乱的头绪，好好地琢磨琢磨想对你说的话，好好地想想该如何修复与你的关系。我原想给你打个长途电话，或者发个e-mail，要么干脆直接去找你，但最后还是决定亲笔给你写封回信，以你喜欢的方式同你聊一聊我的心里话。
我还记得19年元旦过后我结束四省工作行程回到家时，房间里静得出奇，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紧接着，我就在客厅的茶几上看到了你留给我的信和你已经签好的离婚协议书。临走前，你带走了你衣柜里的衣服和书桌上我们的合影，抹去了卧室里所有关于我们共同生活过的痕迹，还把家打扫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早在几天前，我们一起吃完早饭后，你收拾好餐台便把我叫到书房，郑重其事地谈了大约一个小时——从我们相爱时的甜蜜回忆谈到如今彼此再难解开的心结，从我的事业谈到女儿的学业。我已从谈话中猜到了你的打算，但我当时想，如果你要离婚，势必需要经过我的同意。因为那天下午我要飞去重庆，我忙着收拾行李、整理材料、和相关人士联系，也便没有深究和你的事情。而令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你竟决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我、结束这段婚姻。你的不告而别真让我措手不及。我把你的信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我有点不敢相信里面这些文字竟出自你的手笔——我想不到你居然把我们之间的点滴往事都记得这么清楚，我想不到你那颗敏感多情的心里竟承受了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压力和痛苦，我也想不到你会把这封告别信写得这么长、这么美，让我这个大男人从头哭到尾。我不想向你描述自己那天有多么失魂落魄，我只想告诉你，这辈子我是不会和你离婚的，除非你是真的受够我了，对我没有一丝感情了。
那天读你写的信时，我哭得肝肠寸断。一方面是震惊，原来在你眼中我是个那么好的人，你对我的高看令我汗颜，你对我们之间美好过往的深情回忆令我惭愧；一方面是感动，即便我们曾经冷战、感情上出现危机，你也不曾对我口出恶言，而给予了我最大限度的包容和理解；还有一方面则是懊悔，我在想，这些年我都做了什么啊，竟给我妻子带来如此沉重的心理负担，因为我对她的忽视和冷漠使她痛苦地做出了离开我的决定！现在想想，这些年你始终扮演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的角色，凡事都以我为先，永远把自己排在后面。记得你在写给我的第一封情书里引用过“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这句诗，你还告诉我，不管我将来是否真的能够成名成家，你都会永远支持我、仰慕我，一生都做我最忠实的观众。即便到了今天，你认为我们的感情已经走到了无法维系的边缘，你也是出于为我着想的初衷而提出的离婚。我知道在这段婚姻中，不绝于耳的外界声音使你感受到了一种难以排解的焦虑，且随着我事业的发展，这种焦虑感十几年如一日地折磨着你的身心。你对我的要求其实不高，也只不过是想让我在百忙之中多看看你、关心关心你、跟你说说话，而我却做得很不好，刚刚给你点希望却又一次次地让你失望。我身为你的老公，本应坚定地与你站在一起，却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不能设身处地地站在你的角度替你筹谋，忽略了你的感受，甚至不惜以恶语伤人，寒了你爱我的心；也因为我们夫妻之间不能很好地沟通而给你带来了莫大的不安全感，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误会。我自认为在艺术生涯中与表演之间已经没有距离了，对于角色的任何一种感情都能找到比较恰当的表现手段；而当我回到生活中、面对我的妻子时，这个本领似乎不作数了，我竟愚笨迟钝到你终于忍受不了我的不解风情与不善表达、想与我一刀两断的地步。在此我想向你道歉，诚恳地检讨自己所犯的错误。很多男人总喜欢指出他人的缺点和错误，甚至不惜用上最尖利刺耳的言辞，美其名曰一针见血、一语中的；而对自己所犯的错误却羞于承认，觉得是驳了他的尊严和面子，当被人指出来时则恼羞成怒，不惜用最恶毒的言语来伤人，好像这样便能扳回一局似的。在这一点上，我也不能免俗。你说这是大男子主义思想在作祟，我也认，毕竟很多同行暗地里也这么说我。但我今天想要迈出这一步，这不仅是解决我性格当中固有的弱点，更是想要好好地剖析一下自己在这段婚姻中的所作所为，争取以后不再重蹈覆辙。
记得17年第一次看《人民的名义》时，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就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吴刚出色的演技再加上人物本身鲜明的性格，看得我直呼痛快。今年春天出于学习的目的我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部剧，发现自己和李达康有个共性：我们都属于事业型男人，一味追求工作上的成就而忽视了家庭亲情和夫妻感情。李达康这个人在生活中没什么情趣和爱好，只知道一刻不停地勤奋工作、打磨政绩，久而久之，性格上也变得说一不二，甚至有点不近人情。他或许是个能干的好官员，却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我相信李达康也不是故意的，因为一个人的精力就那么多，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顾此就会失彼。但是，一个人的事业再成功而家庭却不幸福，也难说这是完美的人生。在过往的岁月中，我和他犯了类似的错误，但我不愿意接受这就是我覃之珹的宿命。05年时我演的刑警冯煜铭，为了坚决执行缉毒任务最后落了个妻离子散的结局。我还记得那时我因入戏太深，导致杀青都好长时间了依然深陷在那种九曲回肠的痛苦中无法自拔。记得当时我跟你说：幸好只是演戏，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现在梦醒了，我还有家，还有你们，真好。你依偎进我的怀里轻言细语：是啊，我和冰冰一直都在，我们会永远陪伴着你。你不会孤单的。我当时想，我和冯煜铭虽然都怀有对事业的一腔热忱和一片赤子之心，但我比他要幸运得多。如今十六年过去了，我也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感慨又不一样了。我曾在影视作品中不止一次地品尝过众叛亲离的滋味，也深深地体会过丧妻丧子的切肤之痛，我比谁都知道把自己活成孤家寡人是一种何其悲凉的人生体验。正因为在虚拟世界中曾格外真切地感受到过，回到现实生活中的我就更应该感恩和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可是我却任由自己深深地沉浸在艺术创作的煎熬与喜悦之中，为了追求虚幻世界里的荣光而没能握紧现实世界里虽触手可及却弥足珍贵的幸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有点舍本逐末了。
自你走后，我仔细地反思了一下自己的主要问题，或许是：和演员的职业有关，这一生要扮演的角色太多太杂，无时无刻不在虚幻与现实中沉浮的我因没能处理好角色转换的问题，导致我的家庭成员受到了伤害。结婚二十多年来，我为了发展事业，融入婚姻和家庭的意识太淡薄了，而你默默地承担背负了太多。你刚离开家那几天，我在整理你的书架时发现了陈晋写的那本《独领风骚——毛泽东心路解读》，那是好几年前我从图书大厦买回家的一本书。或许是因为我无意间对这本书的大加赞赏和推崇，被你暗暗记在了心里，但我没想到你竟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不仅做了批注，还在书里夹了一页纸的读后感。你想尽了一切办法、做了各种努力想要培养和我的共同语言、挽回我们的关系，可是你却从来不曾告诉我这些。读了你的信后，我才恍然想起那一天是我们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如果不是那晚你主动搬来我的房间，我是根本不会想起那一天的情形的。可以想象，那天含着伤心的泪水忍痛将一桌子美味佳肴倒掉、想要和我聊聊心里话却被我用冷漠打断的你对我该有多么失望啊！我们的关系本有修复的可能，是我没有抓住这个机会，辜负了你的好意，任由我们曾经如胶似漆的感情在寂静无声中滑向了危险的深渊。回顾一下这些年我们的关系：我虽比你还大几个月，但一直以来似乎都是你在迁就我的心理情绪，追赶我的生活节奏。我却只顾自己快马加鞭地往前冲，而很少转回身去迎迎你，在你因追我太急而跌倒时搀起你一起往前走。你说这是从艺者的自我也好，大男子主义者的自私也罢，我都接受。正如你在信中所言，我为了事业和理想拼上了自己的全部，为了演绎戏中人物几乎榨干了满腔心血，而当我回到家开始扮演丈夫和父亲的角色时，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你说我无论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丁是丁卯是卯，说话不留情面，我想我大概是把工作中的这种感觉带回家里了。一些自媒体夸演员喜欢说他们演什么像什么，对角色的理解和表达信手拈来，演绎起来没有任何障碍。我当演员二十多年了，深知要想做到这一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有时候的横眉冷目，其实并不是对你们有意见，我是在跟自己、跟角色、跟工作上那些烦心事较劲呢。回过味来后总是感到很挫败，这可不像一个演了几十年戏的专业演员所为呀。另外，活了大半辈子我才明白，原来相比于凡事讲理，争出个是非对错，家更是个讲情的地方。我有时不计后果地对冰儿出言不逊，对你冷言冷语，我当时觉得自己是出于好心好意，正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可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冷静下来想想，你们可是我最亲的人啊，我为什么要打着爱你们的旗号那么伤你们呢？冰儿是个女孩子，我却从小把她当男孩培养。我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像我一样，遇到问题第一时间去想怎么解决而不是一味地抱怨和哭泣，指望别人帮忙。每当她流露出身为女孩柔弱的一面时，我就在一旁激励她，让她要坚强勇敢，甚至不惜采用挫折教育的方式促使她对所面临的问题采取断然措施。这样做的好处是，她虽在衣食无忧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却懂得要靠勤劳的双手开创属于自己的未来，不曾沾上丝毫富家千金娇生惯养的习气。这令我深感欣慰。可作为孩子的母亲，你却有不同的看法。你以前曾说我把心底里的温柔都掏出来献给了影视剧中的子女，可在面对自己亲生女儿的时候，却总是严格有余而温情不足。女儿虽然很上进很坚强，但她心底里其实特别渴望我也能像电视剧里那些父亲一样，多宠宠她惯惯她，少点鞭策责骂。我当时还不以为然，说父爱如山，高大深沉，向来就是不被常人所理解的。但每次和冰儿发生冲突，特别是她被我骂哭之后，我都后悔莫及，心疼得睡不着觉，几天几夜翻来覆去地寻思这件事情。我想，青春期的女儿和我出现隔阂，或许是因为有时候我的教育方式真的不太妥当，伤了孩子的心了。可是下一次，同样的错误还是会再犯。认识到了却老是改不掉，总是放不下面子，这或许跟我性格深处的某些东西有点关系。
人们常说，性格即命运。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不管是得到还是失去，我想皆源于我从年少时即已养成的太过要强的性格。小时候我和大院里的孩子一起玩，一言不合就得干上一仗，我总是成为对面孩子群起而攻的对象。我妈说这是因为我太嚣张，总是对自己看不上的孩子出言不逊，激怒了对方；而且还把挺身而出替同伴挨拳头的行为当成一种慷慨仗义，宁愿鼻青脸肿地被人喊“英雄”也不愿当“懦夫”。后来从事了演艺工作，为了保持高水准的拍摄效果，我总是习惯性地跟自己较劲、跟对手演员较劲。我虽并无恶意，但还是在无意中得罪了一些同行。于是，一些文章为我冠以“铁血硬汉”的人设，不停地深化我在能力和为人方面的强者形象。在不少人看来，我在工作中雷厉风行、精益求精，面对看不惯的人和事又敢于直言不讳、毫不留情，这样的脾气性格令不少年轻演员对我敬而远之，一听说是我导的戏都不太敢接。包括你，也觉得我好像无坚不摧、天大的压力都能顶得住似的，而且随便说句话、动动表情就能伤人至深。其实我也是个普通人，会犯错误，遇到难事时也会愁得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我的内心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强大，我也根本无意用我的性格去伤害别人。你说你很怀念年轻时的我，你无数次地抱着旧相片和我们写给彼此的书信回忆那段浸润着欢笑和泪滴的青春岁月。可是世事在一刻不停地变化，我们的身份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发生改变，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守着过去的自己而停留在原地。对于我来说，对家庭、对公司以及对观众的责任，当然也有我对自己的责任，敦促我一定要立起腰杆，坚强地扛起一切，万万不能沉醉在过往的回忆之中拒绝成长，不能任性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能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沉迷往事常常令人患得患失，无法集中精力去高效地工作；而过度地思考未来又会使你不自觉地像个孩子似的陷入迷茫甚至恐惧，因此我只会活在当下，顾好眼前。读大学时我绝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也能学会导戏，更没想到自己会被理想和现实打磨成如今这个样子。但是有一点，年轻时遇到棘手的问题第一时间想到的可能是抱怨，而如今却会去想该怎么解决才好。这算是个可喜的变化。艺术工作的里子往往不像它的表面那么优美，更多时候反而比其他工作还要令人糟心，有些事情甚至肮脏、卑鄙、龌龊至极，实在是不堪入耳、入眼。年轻的时候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都是很梦幻的，也把这份职业看得非常理想化。所以当我在跑剧组认识到这些时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动辄就是“绝望”、“三观崩碎”。后来我见的东西多了，心智也逐渐成熟起来，自然也就不像大学刚毕业时那么情绪化了。堂吉诃德式的幻想虽被现实打破了，但这份工作终究还是要做下去的。做演艺工作不仅需要有精湛的演技和高洁的情操，同时也需要一颗能够抵御风暴与严寒的强大的心脏。还记得在戏剧学院上第一堂课时程老师就告诫我们：心理承受能力不好的最好别当演员。我当时对这份职业没什么概念，直到入行后慢慢才对它的特点深有体会了。这几十年间我在这个圈里经历了太多的商业纠纷，一次又一次地被资本的漩涡裹挟到任何一个真心有志于艺术创新的人嗤之以鼻的地方。可是当这一切如狂风暴雨骤然袭来的时候，我除了积极面对、在用尽全力后坦然接受可能出现的最坏的结果之外，别无他法。这个圈子自有它运行的法则，有些角落虽已被糟蹋得乌烟瘴气、浑浊不堪，但至少还有以我的能力把握得了的东西，也就不算太糟糕。我想，我们既已成为这个生态当中的受益者，自然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身为演员和导演，我的工作需要时刻暴露在公众面前，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压力不可谓不大。所以当我回归日常生活中后，我会尽量远离公众的视线，为我的妻儿营造一片安宁幸福的生活氛围。只是抱歉，还是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因为我而受委屈了！我想对你说的是，你就是你，是我覃之珹的结发妻子、一生挚爱。我给我老婆提东西、当司机是天经地义的事，谁有意见让他们说去，我们不理他就是了。日子是给我们过的，和别人并无半点相干。若干年后，那些靠造谣混饭吃的人如果还有一点点自我反思的能力，他们只会为自己当年的行为而感到羞耻和悔恨。
尽管现实有它的庸俗性和残酷性，但我作为一名表演艺术工作者一直有自己坚持的底线——坚决不拍屈服于资本游戏的烂戏，因为这对我来说无异于虚耗生命，得不偿失。我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娱乐圈的整个生态，我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不求尽善尽美，但求无愧于心。记得以前你曾说我是专为镜头而生的演员，和角色总能互相成就，这辈子吃演艺这碗饭有如蛟龙得水。其实，我也只是个普通的演员，如果我曾获得了那么一点点成就的话，还是应该归功于我对表演的热爱以及不懈的奋斗。我在这条路上走过的曲折坎坷以及遭遇过的心理问题，一样也不比别的演员少。追求艺术的至高境界本应是个不断创新、不断突破自我的过程，经过几十年在这片领域的浮沉，我却深深地感受过沉溺于过去的或悲或喜带给我的孤寂、绝望之感。还记得02年时我演了周洲，直到03年我都没能完全从那个角色中走出来，感觉心里既甜蜜又痛苦。那年春节我们回去拜访程芳萍老师，我和她讲了自己拍摄这个人物时的心路历程以及现在这种饱受折磨的感觉。她并没有直接对我进行劝解，而是一语中的地指出，我从学生时代就是个内心的复杂程度大于肢体语言表现力的人。入行后演技虽然在稳步提升，但我当前的技巧和手段还不足以展现自己内心丰富的情感，就像画家手中的画笔渲染不出他心中构想的全部色彩。程老师告诉我，什么时候我的艺术手段提升到能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没有任何障碍地呈现出来了，我也就不痛苦了。她继而分析说，我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欲罢不能的心理，是因为这个人物在我目前为止的演艺生涯中非常难得，可以说是个很有个人魅力的角色，他那曲折离奇的命运也让我深深地着迷。我还年轻，演绎过的角色太少，如果我以后有机会读到更优秀的剧本、见到更饱满的角色，自然就会从这个人物、这个故事中走出来了。我虽半信半疑，但还是照做了。所以你看我总是很拼命地工作，其实是为了让自己少受点痛苦。从艺者的天性是敏感的，往好听点说叫洞察力，往不好听了说就是神经质。这些年我见到听到过太多的演员、歌手、作家、音乐家因为不能与内心和解而走上绝路的案例。我也发现，只要我在本应忙碌的日子里稍微闲下来，我的头脑就会变得麻木，我的四肢就会变得懒惰，这对我提高演技、提升艺术层次没有丝毫助益。因此，我只好用超出我身体负荷的工作量来麻痹我头脑里作为普通人的世俗精神，让它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再者，我也不甘于躺在自己过往的功劳簿上裹足不前。这不仅愧对观众给予我的厚爱，更无法说服我自己的上进心。五十年代初毛主席给马毛姐的题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激励过我的父亲，使他从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成长为一名受到人民爱戴的好干部。我父亲告诫我们，唯有不懈地拼搏，唯有忘我地奋斗，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才能为家庭、为人民、为国家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这些年总有人问我，我的座右铭是什么。我说一句是毛主席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另一句是王勃的“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两则虽然简单却能带给人力量的箴言，几十年如一日地鼓舞着我、激励着我，让我不管面临何种窘迫的境地，都坚信自己终将胜利。我也一直秉信：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从来也不认为自己属于天赋异禀的人，我能做的只有笨鸟先飞、不懈精进，至于结果不是我最在意的东西，因为我相信水到终会渠成，如果火候不到就是再心急也强求不得。况且迄今为止，我还没有拍出从各个角度看都无懈可击的作品。既然我离自己追求的理想境界依然相去甚远，我就更没有理由停下前进的脚步了。
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原来我已经在这个行当拼搏奋斗了几十年，不知不觉大半辈子都溜走了。上个月，我们班在北京发展的七名同学抽空小聚了一下，由头是为宋雯卿庆祝拿奖，顺带提前为她过50岁生日。除了宋雯卿之外，那几个人你也常见：李雪眉、孔薇、陈彬、邹庆冬和方天荣。年轻时，他们也曾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誓要将一腔热血献给表演事业；现如今，这些“资深”的帅哥美女聊起各自工作生活上的难处，也都不免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起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以前三十多岁的时候见了宋雯卿的面，那些家伙还爱打趣人家，说怎么还没把自己嫁出去啊，如今一个个三缄其口，都变得老实了。读书时小宋就是个从各个方面看都很优秀的女生，数来数去我们同届至少有八名男生想追求她。你也知道，刚上大一的那个学期我跟她被分在一个表演组里，课下经常要一起排练，在旁人看来我们两个人好像是有点朦胧暧昧的意味。我是班长，她是团支书，班上的工作也要一起配合完成。那时候我还不太清楚我真心喜欢的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很漂亮，专业上也出类拔萃，打心眼里很欣赏她。可能她对我也有点好感，觉得我长得也不难看，勉强配得上她，所以我们那时候配合得还是很默契的，一起排练时也是乐在其中。慢慢地，我发现小宋这个人在性格上跟我很像。大概就是因为相像，所以我们对彼此才会产生那点吸引力。我发现，我和她都是因为对自己的实力比较自信，所以什么都要拔尖，不能容忍自己出现任何失误，自尊心太强了。我因为这种性格从小到大吃了不少亏，所以我太清楚这种性格的劣势了。但一个女孩子也是这种性格，想想就觉得有点危险。还记得那是大一第一学期期末，还有两天就要表演考试，但我们组的戏却怎么也排不下去了，组里的所有同学都很着急。因为在演法上我跟小宋产生了分歧，两个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着实弄得挺难堪的。后来程老师来了，狠狠批评了我一顿，也敲打了小宋几下。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客气地对我们说：你们两个都别觉得自己了不起，其实你们还没入门呢。表演艺术要时常怀有空杯心态，最要不得的就是傲慢自大和目中无人。那天我和小宋虽被程老师批得无地自容，却也受益匪浅。最后老师站在专业角度给出了指导意见，我们各退一步，此事才算过去。这个小插曲后，我感觉自己心里对小宋的那份朦胧美算是幻灭了。而她呢，系里想追她的人那么多，不差我这一个仅仅算是有点好感的，我们也就慢慢地淡了。那天在敬酒的时候，我听见孔薇悄悄问她，真就打算一辈子自己过了？她笑了，但什么也没说。我望着小宋，心里却想起了你。我想，人这一生是在千千万万个选择中度过的，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但在心智尚未发育健全的年龄上却独具一双慧眼、能在众多女孩中间挑中你做我的女朋友，我想这应该是我在大学时代做过的最引以为傲的事了。
关于咱俩正式确定恋爱关系的日子和当时的情状，我们都已深深地在心中长存了。但我今天想要与你一起回忆的是另一件事，可能你都不记得了。那是我们大一第一学期末的某个下雪的冬日，我去传达室取家里寄来的信，顺便把女生的信捎回来。那天我去给你们宿舍送信，碰巧只有你在。我轻轻地敲门，你问谁呀，我说是我，覃之珹，然后就没声了。沉默了大概半分多钟，你为我开了门。只见身穿一件淡雅蓝花外套的你红着脸，羞涩地问我，什么事啊？我从书包里把信取出来递给你，请你帮忙转交。你接过信，点点头说，好。我扫了几眼你们宿舍，发现只有你的被子叠得是最整齐的，床单也铺得很平整，没有褶皱。我还瞥见了铺在你床上的那已经织了一大半的红毛衣。你好像看到我的视线落在了毛衣上，只见你微微低下头，害羞地笑了。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真的是很美好的一种感觉！你知道吗？从此之后，你像是住进了我的心里，我无论在干什么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你，想起你那甜甜的笑和清新自然的穿搭风格。我总是不自觉地在人群中找寻你的身影，课堂上老师请你回答问题我也总会认真地聆听。我发现你虽然为人不喜张扬，但思想却很深刻，看问题亦很透彻，分析人物和剧情时总能切中要害，真令我不得不服啊。我开始偷偷地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尽量不被你发现。不知你可曾感受到一点点吗？我对你产生的这种感觉在过往的岁月里从来也不曾有过，我意识到自己真的有点爱上你了。可是，在悄然来临的爱情面前，我这个从小就当惯了孩子王的毛头小子竟破天荒地胆怯了，不敢贸然对你表白。你是北京本地女孩，我怕你要是没看上我，那我怎么承受得了这种巨大的挫败感啊。于是我就暗暗地观察你对我的态度，当我确定你对我也有好感时才终于鼓起勇气将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这也便有了你信中所描述的我们两个在景湖边互诉衷肠的那一幕。
在爱上你之后，我的眼里就再也没有别的女人了。不是她们没有魅力、为人处世绝无称道之处，而是我的头脑里开始能够准确地区分何谓好感何谓真爱了。关于我对宋雯卿的这点朦胧的感觉，以前没对你讲过，是因为我觉得严格意义上讲这连暗恋都不算，就不必向你报备了。但我今天第一次把自己在爱上你之前对小宋有过的这点好感坦诚地告诉你，是希望你明白，我真心爱的是你，这五十年间我只对你一个人产生过真正的爱情。不管别人的光芒再耀眼夺目、灿烂炳焕，我也不过是仅仅有几分好感而已。这些年无论是作为演员还是导演，我合作过太多的美女，她们中有偶像派也有实力派。从专业的视角来看，她们中有几位天资极高，这辈子不吃这碗饭都觉得好像浪费了她们的容貌和天赋似的。可作为一个丈夫，我又觉得那些女人都是一个样的，她们再漂亮都跟我没关系。虽然出于一个男人的本能，我偶尔也会惊诧于其千娇百媚的姿貌，但绝不会起任何非分之念，更不会为了她们背叛我的妻子、我的家庭。试问她们哪一个曾陪我走过我人生中最孤独无助的岁月，用她那特有的温柔的光抚慰我、照亮我，让我重新燃起对生活的信念，并发誓要为了她、为了我们共同的孩子成就一番大业？没有，她们都没有。当我爱上你之后才恍然明白，原来最打动我内心的，不是脱颖而出的卓越，不是倾国倾城的美貌，而是永远在心底留存的那份温柔和善良。你那与生俱来的雍容典雅，是多少女演员在镜头前拼命表现却都无能为力的啊。那天小宋说起大三那次汇报演出《金粉世家》片段，你演清秋，她演秀珠。她说化好妆、身穿优雅旗袍的你袅袅娜娜地走上舞台、灯光打在你身上的那一瞬间，她这个女生都被你那出尘的美惊呆了。可想而知，咱们班的男生哪个不折服于你那出水芙蓉般沁人心脾的清纯之美呢？反正我当时脸上是很有光啊。我那天翻出我们毕业时的同学录，看到邹庆冬给你的留言是这样的：你就像绵绵绿草丛中的一朵小红花，无意争春却也自得其乐，扑鼻的淡淡芳香已令真正的有心人驻足流连。你低头那抿嘴一笑，什么都不代表，亦什么都代表。还有好多同学都赞你那冰清玉润、蕙质兰心的美。你看，你在同学们眼中是多么美好啊！为什么要自卑呢？很多人虽然外表光鲜，其实内心却混沌不堪，惶惶不可终日。何必羡慕他们那看似忙忙碌碌、八面玲珑的人生？人活一世短短几十年，太多东西其实都是不值得追逐的。到头来只要内心安宁平和、从容坦荡就好了。这不就是咱们奋斗半生不懈追求的境界吗？这不也是你我相爱之初即达成的共识吗？
人们常说：一个好女人是家庭的福气。这些年我始终觉得，能把你这朵花儿摘到手、与你结为一生一世的夫妻，是我的幸事。我上大学时就是个锋芒毕露的人，太过要强的性子为我增添了不少不必要的烦恼，或许我在潜意识里需要有人能中和一下我这种太过浓烈的性格。而你，恰恰在我刚刚步入青年、开始渴求爱情的时候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你不争不抢、不急不躁，窈窕淑女、亭亭玉立，就像山间的一株兰草，幽香、清雅，不管什么事情都能被你用温情的力量悄然化解。我在深圳打拼的那几年，和三教九流各路人马吃饭应酬是家常便饭。因为奔波忙碌一天早已是身心俱疲，而酒精又有麻醉的功效，故而我总爱和那些哥们儿开怀豪饮，在半推半就中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也就在那个时期，我跟生意场上的朋友学会了抽烟。每次的吞云吐雾都会令我短暂地产生飘飘欲仙的幻觉，好像真能摆脱眼前的烦心事的纠缠去到蓬莱仙境似的。不管高兴不高兴我都习惯于把抽烟当成抒发和排解的方式，后来就是想戒也戒不掉了。那时你怕我被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带坏，堕入金钱和欲望的无底深渊，常常苦心规劝于我，但最后还是尊重我为了谋生而做出的选择，给予我充分的信任和理解。有一次那个张总叫上我和吴月梅还有两个年轻女孩一起去KTV唱歌，其间我猛灌了不少酒，突然觉得燥热难耐，就解开了衬衫领口的扣子，窝进沙发里睡着了。等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家里的床上，脑门上还敷着一块热毛巾。你见我醒了，为我端来温热的醒酒汤，还告诉我，你去KTV找到我时，包房里只有我和吴月梅两个人。我一下子就慌了，赶忙向你解释。只见你那红扑扑的脸蛋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你不用解释，我相信你。我那时虽然又累又困，酒也没全醒，但我却不失一个男人对酒精天生的敏感，从你说话时呼出的哈气中判断出你一定是也喝酒了。你的包容大度和无条件的信任令我悔不当初，我从此以后对此类应酬能推则推，即便在酒席间不得不喝两口，也未曾在任何女人面前喝醉过了。我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绝不能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也绝不能再让你为我担心了。我觉得，在你的知书达理和贤良淑德面前，一切的浓妆艳抹、妖娆多姿都不值一提了。所以，当初我能在那么多女生中独独爱上你，完全是因为你的个人魅力对我的吸引力，绝非一时冲动，我也更是从未后悔。后来你选择不拍戏，我也支持。你虽有很多女性望尘莫及的智慧超然的心性，但你这种爱把每个人都往好处想、太过与世无争的性格确实不太适合演艺圈。如果一定要硬着头皮闯，我怕天真纯洁的你被这个圈子的肮脏现实撞得头破血流。身为你的爱人，我怎么能忍心呢？所以我的想法是，我一个人在圈里拍戏挣钱，你就不用吃这份苦了，还能有时间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挺好啊。或许是我考虑不周，一直以来都是在以自以为是的方式爱着你，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我是在保护你，实则忽略了你内心的真实需求。那天偶然翻出了你30岁时写给40岁时的你的信，对不起，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看了。看信后我很震惊，原来你有很多想法都藏在心里，出于害怕影响我工作心情的原因没有对我讲过。这令我更加的自责，我后悔为什么没能早点体察你深埋在心底的这些细腻的情感！你总觉得自己是个家庭妇女，而我是大导演名演员，你在我面前总是感到自卑，生怕我见到更优秀的女性不爱你了。你这么想，我特别难受，就像被小刀剜心一样。共同生活这些年来，我从未觉得你配不上我或者给我丢脸什么的，哪怕一秒钟都没有过。我也从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哪个女人可以比你更贴心、更爱我了。那天看了你给我的信，我重新审视了内心，仔细回顾了自己的行为，也思考了为什么会使你造成这么深的误会。但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给你讲一讲这些年我从事演员和导演工作的心路历程。你可能也未必全都知道。
现在想来，这些年为了做好演艺工作，我读过成百上千的小说剧本，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虽说本性难移，但种种生活阅历还是对我的性格起到了很显著的塑造作用，我看问题的角度以及思维方式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学时代的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被老师和同学稍微一捧就找不着北了，竟以艺术家自居，现在想想也真是幼稚得可笑。出了大学象牙塔我才发现，自己不是“艺术家”，演艺圈也绝非“净土”。那段时间我跑了一些剧组，见到了不少丑陋的现象，才明白这世界的运行法则和我脑海中设想的完全不一样。有两件事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其中一件事你是知道的。那是一部古装剧，经过面试之后剧组决定录用我，与我约定好次日上午进组拍摄。当第二天早晨我兴冲冲地去剧组报到的时候，却被告知自己根本没有通过面试。我这才知道是因为我没有交钱，这个角色就被另一个人抢走了。另一件事我没跟你说过，今天不妨告诉你吧。那天试戏结束之后，我正准备离开，却被一个工作人员拦了下来，他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谈。我真以为有什么事情，就傻乎乎地跟着他去了一个宾馆。我在房间里等了半个小时，终于走进来一个喷着香水、体态微胖的中年女人。她以前辈的口吻拐弯抹角地扯了半天，把我忽悠得云里雾里的。我还以为她见我是个可塑之才，想提点我一下，就虚心地向她请教怎么样才能当好一个演员。她见我根本不上道，急得不知所言，最后才向我明示：只要我跟她睡一觉，这个电视剧的男三号就归我了。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穿着打扮优雅得体、五官也算得上端正的女人，竟有如此肮脏丑恶的灵魂。我当时对此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气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要以我一贯的脾气，指定一拳就招呼上去了。但我那时刚刚毕业人微言轻，见她又是个女的，就克制住了。我骂了一句“变态”便夺门而出，只听得她在后面对我破口大骂，说我不识抬举，诅咒我这辈子都接不上戏。我紧紧地咬着嘴唇，像逃命似的跑到外面的大街上，满腹的屈辱和愤怒化作一声响彻云霄的长啸。我捶着脑袋骂自己：你平时不是挺机灵的吗，今天怎么这么傻啊！你想，男艺人尚且免不了被“潜”的危险，何况女艺人呢？可想而知，那些年轻漂亮的姑娘为了出演一个角色要付出多少代价。所以我当时很庆幸你没有选择做演员，真是明智之举啊。那段时间屡屡碰壁的我，对自己的前途有点心灰意冷。但与其说是对自己失望，倒不如说是对这个行业失望了。我一气之下想要远走他乡，再也不干这份工作了；可当我冷静下来后，又觉得自己若这么做有点意气用事。我不能为了这些形式上的东西而舍弃我钟爱的艺术创作。于是我决定暂离演艺圈，先去经商挣钱。我想，等我有了钱、成为生活中的强者之后，我就可以随时随地对这些烂人烂事说一句“滚他妈的蛋”。
每个搞艺术的人都怀有一种超脱世俗的清高和傲气，我也不例外。只是这些年经过在商海中的历练沉浮，我在坚守从艺者原有的性情之余，又带上了从商者的理性判断和强大的执行力。你说我年轻时候是个理想主义者，把理想的纯洁性看得很重，一旦不能与之共存不惜和它一齐毁灭，说得没错，的确是这样。后来去了深圳打拼，做的工作和艺术完全无关。为了融入那个圈子，也为了能赚到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变成了个实用主义者。我当时给自己开出的药方是：既然不能拍戏，索性就当个“俗人”吧，或许这样反而能迎来转机。于是，我把自己的姿态放低，去做我以前根本不屑一顾的那些精打细算的活计；为了迎合环境的需要，我不仅学会了抽烟喝酒，把吃饭应酬视为一种常态，也学会了对自己看不上的人曲意逢迎。我张口闭口谈的不再是自己的演艺理想，而是公司的市场竞争态势、客户关系以及损益表上的数字。97年回北京的时候我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这辈子注定与拍戏无缘，我靠生意也能混得风生水起，这辈子就这么过吧。如果用我以前的眼光来看，确实是变“俗”了；但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变得比以前更“接地气”了。记得在大学时老师讲过：假如你想要知道究竟什么是艺术，就去读浩如烟海的中外小说和剧作吧，最好的课堂也比不上通过阅读经典名著为你的思想和灵魂注入的新鲜血液；而作为一个表演艺术工作者，如果不曾深入市井、去街头巷尾体验最真实的生活，你仅凭表演技巧和有限的想象力，无论演什么都是很难抓人的——因为艺术虽是高于生活的，但它首先应该是源于生活的。失去了源泉，艺术创作也就失去了根基，变得就像空中楼阁一样摇摇欲坠。影视作品的最终归宿不是表演教科书上的几行记录和几句好评，它终究是为了拍给观众看的。且不说能不能从灵魂深处给人以深刻的启迪，首先第一步是要从情感上激发人的共鸣。真诚纯粹的娓娓道来与克制木然得近乎冷酷的艺术手段完美地合二为一，才能像硬邦邦的闪电一样一下子把人击中，牢牢地抓住人的心。但如果你不能深入地体察人物的心理、真切地走进人物的生活，而是怀着高高在上的心态，认为自己是在将悲悯的情怀施加给所扮演的角色，那我想，这样的表演最后从效果来看一定不会太好。那几年在社会底层打拼的经历给我带来的另一个可喜变化是：我比以前更能吃苦耐劳了。我在拍了几部戏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表演风格、继而获得了市场的认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在刚开始最难的时候咬牙坚持下来了。很多时候你熬住了就胜利了，熬不过去就死在了黎明的前夜。
从事我们这个行业，忙起来的时候就像打仗一样，你也知道。刚拍戏那几年还年轻，仗着身体还行可劲儿造，直到住了院才稍稍老实了点。那个时候确实也是太拼了，往往从一个剧组刚杀青，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又得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剧组。通告节奏赶得太紧，完全没有时间让你卸掉旧角色的影子，你还没来得及研究剧情、酝酿情感、代入新角色，就得在镜头前硬着头皮演，不管演得好不好都得演，因为找不着感觉被导演批评是常有的事。连轴转几个月，身体一直处在近乎虚脱的亚健康状态，全靠一口气撑着，一回家就倒了。我还记得03年底我在兰州城外拍《生死迷雾》最后几场戏，大雪没膝，道路不通，盒饭送来时已经凉得没法吃了。这时有人提议，可以派个剧组工作人员开上面包车去城里的超市给大家买点吃的。那天负责买干粮的剧务兄弟平日里技术是没问题的，路上也已是万分小心了，但还是在某个狭窄的转弯路没把握好方向差点连人带车掉进沟里，回来之后依然心有余悸，很长时间没缓过劲来。是时天寒地冻，万木凋零，人长时间处在那种肃杀的环境之下很容易就会产生一种凄凉绝望的心情。当然了，最后那几场戏要的就是这个氛围、这种感觉。回家那天北京也下雪了，我坐在出租车里，又冷又累又饿，望着飘飞的雪花，突然觉得特别伤感，眼眶湿湿的，鼻子酸酸的。可是我回到家，看见你、看见冰儿的那一刹那，一下子觉得我受再多的苦都心甘情愿。我打开门，冰儿笑着扑进我的怀里，稚嫩的嗓音喊我“爸爸”，跟我撒娇。你微笑着迎上来，说：小丫头是真的想你了，天天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你帮我脱下厚厚的羽绒服，轻声说：我已经熬好了姜汤，你先喝了，再去洗个热水澡，一会儿开饭。你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温柔的爱。对于这个场景我心中一直记着，不曾忘却任何一个细节。你和冰儿是我不懈奋斗的动力，也是我愿意用生命去捍卫和守护的两个至亲的人。那时我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拍戏，你为了支持我的工作，一个人带着冰儿、照顾父母双亲，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很多，着实吃了不少的苦。在我们的爱情中，你很少说什么甜言蜜语讨我欢心，但我每次听着你不紧不慢地说话、看着你像小猫一样躺在我身旁安然入眠，我都觉得特别温暖、特别踏实。你始终如一的温情陪伴对我来说是最珍贵的存在。
我一向将艺术创作视为一个自我实现的过程，绝不仅仅是将角色呈现出来供人们欣赏、评判，从中获得可观的物质回报这么简单。还记得在学校时老师曾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讲：表演技巧是可以在课堂上学到的，但你的境界和格局则是需要靠自己在广阔的实践中去慢慢培养的。不同的人修炼的程度不同，自然就会看到不同的风景。我后来逐渐意识到，境界格局决定了你对角色的理解之深度与广度，也决定了你会以什么样的姿态来活这一辈子。人这一生总要选择相信什么、不信什么，确信自己的信仰是对的、并愿意为之付出持之以恒的努力，肯定比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要强得多。经过多年工作和生活的感悟，我逐渐明白自己心底里最向往的境界是和金钱与权势全然无关的。我甚至还想过，如果真到了需要我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的那一天，我可以舍弃我的财富、我拥有的一切，甚至我的生命——就像我扮演过的那些伟大的角色一样，用自己的全部来达成心底的信仰，实现人生的升华。06年春天我演了自己学生时代最崇拜的大文豪苏东坡，因为种种原因这部好戏没能为大众所熟知，但这个伟大的人物、这段精彩的故事绝对是我演艺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我在与他“灵魂交融”的过程中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和成就感，仿佛自己的精神品格也被拔高了、净化了。在我看来，苏东坡虽然是个历史人物，但他却具有永恒的魅力，直到今天他的精神依然在深深地影响着我，我为自己能在有生之年演绎他的人生而备感荣幸。当时因为片酬的事情高导专程来向我道歉，记得那天我握着他的手，请他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我告诉他，在合作中我最看重最在意的是对彼此真诚的态度以及想要共同成就精品的信念与决心。我反而还要感谢他从众多优秀的演员中选择了我，帮我圆了自己从艺多年的梦想。他闻言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眼圈红了，又似欲言却止，弄得我也心情沉重起来。我们就在外面找了个包间，点了两个小菜，边吃边聊，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些愤愤不平。只见他闷了一杯酒，苦笑着说：很多人都以为做导演的大权在握、风光无限，其实我们也不过是给人打工的。好不容易说通各路人马，资金到位，辛苦拍完却过不了审。唉，咱这部剧是这么个结局我也应该能预料到的，以后就只好悠着点儿呗。同为艺术工作者，我深深地理解高导的满腹辛酸与无奈。这个社会运行规则的复杂性决定了很多事情并不是只要凭借着美好的愿望和不懈的努力就可以达成的。你会发现：越是媚俗、浅薄的东西，越是应者云集；而越是高雅、深邃的事物，却是知音难觅。这也正应了苏东坡的那句词：高处不胜寒。然而，在为这部佳作的遭遇伤感愁闷之余，一种想要“力挽狂澜”的责任感倏然冲上我的脑门：那么，我自己来做导演呢？我想起在深圳刚刚学会开车的那段时间，我一有工夫就载着你外出兜风，你还开玩笑说我像是整个人长在了驾驶座上一样。现在想来，驾驶汽车的新鲜感倒在其次，真正令我感到心醉神迷的是一种“操控感”：你藏身于这块保护你的铁疙瘩里，只要转转方向盘、脚下踩一踩，就能去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多爽呀。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和一个拥有强烈责任感与使命感的文艺工作者，我深知自己绝不会满足于操纵一个小小的方向盘，我更希望能操控自己的命运；我有责任为这个世界拍出漂亮的作品，也有义务不让好作品蒙尘。彼时我已成立了属于自己的公司，开始全方位打理自己的事业。我是个敢闯敢拼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有点子想清楚就立马放手去做。我渴望随着自己能力与财力的提升，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承担更重要的责任，以一种全新的身份参与影视剧的制作，在自己已经走得很稳的演艺道路上做出一番不一样的改变。我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很是疯狂，但人这一生如果不趁着年轻疯狂一把，那岂不是要抱憾终身了吗？可以说，这个决定影响了我未来十几年的事业发展，也改变了我日后的人生走向。
从27岁接到第一部戏开始到36岁实现从演员到导演的跨越，这九年间我读了不少剧本和小说作品，也通过表演实践好好磨砺了一番演技和思想。偶尔想起以前未出茅庐时就自诩为“艺术家”，真为自己的大言不惭而感到汗颜。有位古希腊哲人曾经说过：一个人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愚昧无知。我在这条路上走得越远，就越能看清自己在这个领域和优秀前辈的差距。但是，如果我认为自己是对的，我还是不会放弃和专业权威据理力争，甚至较真程度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数年的演艺经历使我明白，如果我担当主演的一部戏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思来拍，那么我在演的时候心里会非常不舒服不得劲，拍摄效果也会大打折扣。倘若在某个重要情节的艺术处理上我和导演产生分歧、而最后不得不服从于导演的意见，我会耿耿于怀好几天。你当时总劝我不要那么认真，我说我真的做不到。我不由得想起扮演苏东坡时的一场戏。苏辙见苏轼乌台诗案后还是我行我素，见到小人依然是口无遮拦，不免为他担心，就劝他说：江河蜿蜒而进，山有谷而存。黄州五年，哥哥为何还是如此天真？苏轼闻言，不高兴地说：江不争直怎有波涛，山不争高何以有谷？非我天真，实是你过于世故。我想，我和苏轼一样，都是锋芒毕露、刚直不弯、原则性极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我们都以追求人生至高至美的境界为终极理想，期盼达到内心安宁平和之境，不过是东坡乃旷世奇才，而我是个寻常人罢了。就我的演艺工作而言，以我覃之珹的性格，或许更适合当一个通盘谋划的领导者而不是具体工作的执行者，否则我内心中的一些诉求很难得到满足，长此以往也不利于我在自己热爱的这份工作上实现突破和跨越。这便是我想要尝试导演工作的第二个原因。那天和高导聊过后我萌生了做导演的想法，但并没能立即付诸实施。我知道我需要一个能激发自己灵感的点，在这个点到来之前一切都强求不得。记得我刚拿到《你好，北京》的剧本时，头脑中立刻有了构思，甚至关于具体怎么拍、找什么气质类型的演员都有了想法。这就是灵感，我一把就抓住了它。我使劲一拍脑袋：干吧！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把成本全赔进去，大不了以后再赚嘛，我也输得起。那段时间你帮了我不少忙，比如帮我找资料、挑演员、合理化剧情什么的，使我的压力顿然减轻了不少，我真的很感谢你啊！没想到，初次试水即大获成功，你我都始料未及。我的野心一下子膨胀了起来，我认为如果我拼一拼的话这两个身份应该还是可以兼顾的，没准我还真有点导演天赋呢，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在市场正向反馈的激励下，我决心迎接挑战，愉快地接纳导演这个新身份。在后来的演艺生涯中，我虽不是每部戏都亲自执导，但导演这个身份确实使我见到了先前作为一个演员未曾见过的别样的风景，这样的话即便身体和头脑受点劳累我也甘之如饴。
从导演班毕业后，我也“四十不惑”了。步入人生的第五个十年，我能感到自己的体力和精力明显不如以前了。一部电视剧短则三四个月、长则大半年的拍摄周期里，我要同时干导演和主演两份活，不分昼夜的工作强度使我落下了一身毛病。即便拍完了也只是万里长征刚走完一半，从杀青、后期、过审到上星又得经历一个漫长煎熬的过程。累得半死不活的时候我也曾想过，要不干脆把男主角放给别人做吧，但很快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最初做导演就是为了能按照自己的思路和构想拍戏，但如果最后我不亲自演了，那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比起殚精竭虑地指导别人演戏，我还是更喜欢亲自上阵时那种得心应手的感觉。毕竟我爱到骨子里的角色也不甘心放手交给别人去演，再者我从心底里还是更认同演员才是自己的本职工作。四十多岁对一个男演员来说还不算老，我想既然演技已不成问题，颜值身材也还在，趁着自己有能力拍还是尽量亲力亲为吧，不要等老迈无力了才后悔当初不曾竭尽所能致使未竟全功。可是，我的精力总归是有限的。我在工作中投入的越多，我留给家庭的就越少。这些年我不仅是你的丈夫、冰儿的父亲，我在社会中也扮演了太多的角色：演员、导演、监制、投资人、制片人、综艺和访谈节目的嘉宾、杂志封面的主角……而你，作为我的妻子和冰儿的母亲，二十年如一日地守着我们的小家，心底里对爱情和婚姻始终怀有如少女般的纯真梦想。你希望我们还能像年轻时那样无话不谈、彼此心里没有一丝秘密；你希望我不管是快乐还是悲伤都能把你当成第一倾诉对象，我在艺术工作中随时迸发的灵感和激情也能第一时间与你分享；你希望我能抽出时间来多陪陪你，时不时在我们的夫妻关系中制造点小小的惊喜，在红酒牛排的欧式浪漫中与你共同回忆我们恋爱之初的每一个甜蜜的细节……这些要求其实并不过分，只是对于我来说，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满足你。但是我做不到，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了，而是因为我真的没劲儿了。有时候回到家里，比起费心思罗织语言把我在工作中遇到的那些千头万绪的事情讲给你听，我觉得坐在沙发上把大脑放空一下、或者埋头睡一觉对我身心的劳累缓解效果更好。我想，这些事情归根到底还是要靠我自己解决，说出来只会让你为我担心、平添你的苦恼。你说我一回到家就双目无神、面无表情，是不是腻歪你、嫌弃你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我在角色里需要透过五官的表演来体现内心情感的微妙变化，在角色外又有数不清的操心事等着我去处理，戏里戏外都要扮演坚不可摧的强人，属实累心哪。回到家我终于可以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一下，真就巴不得戴上一张能隐藏我全部表情的面具，安静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好将自己的身心彻底放空。创作过程中的悲喜交织时时刻刻牵动着我的心，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反而是我的思维最活跃的时刻。我有时候想事情想得睡不着觉，半夜三更常常心口绞痛，必须得起来抽支烟才能稍稍舒缓一点。为了不打扰你休息，也为了避免无谓的担心和争吵，我索性搬去了另一间卧室。我知道这个行为对你造成了伤害，但我当时觉得，我为了赚钱养家已经很累了，你作为我的老婆，应该理解我的苦衷、尊重我的选择，而不应该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在我不能尽如你意时对我吹毛求疵。如果我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你非但不体谅我，还咄咄逼人地要求我凡事都按照你的意愿来，那我还不如不回这个家。你曾指着一些无中生有、添油加醋的报道质问我是不是出轨了。我当时想：难道我们已经不信任到这种地步了吗？这么多年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你说我当时的表情很冷漠，说实话我那时很生气，心里非常委屈，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坦率地讲，这些就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想法。现在看来，我们夫妻在那个时候之所以出现了一些误会，还是因为我没能在问题萌芽时就诚恳地和你说明白，打消你的一切顾虑。解释拖得越久，我们的关系就越危险。记得那几年工作不忙的时候，一有空我就一头扎进游泳俱乐部那蓝盈盈的池水里，一口气游上一两千米。在水里我不用搜肠刮肚、不厌其烦地跟人解释我心里的想法，不用为了迎合别人的喜好做出各种丰富的表情，不再有人对我的为人处世穿衣打扮品头论足，也不会有不相干的人在我耳边声嘶力竭地呐喊尖叫。在只有三五个人的泳池里，我爱怎么游就怎么游，谁也管不着。虽然连续游几个小时身上很累，但心情却放松了，食欲也变好了。有时候我真想卸掉这个世界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头衔和标签，我就做个平凡普通的覃之珹，想游泳就游他一整天，困了就一觉睡到大天亮，偶尔嘴馋了也可以不用考虑卡路里，想跟老婆亲热的时候也有心有力，这多自由啊！可是人这一生，注定是要戴着镣铐起舞的。好在这份事业是我自己选的，我做的是我真心热爱的工作，就算苦点累点也是心甘情愿的。
从事演艺工作二十多年以来，虽然也经历过几多失败与挫折，承受了不计其数的落寞和低潮，但我从未想过要中途放弃、黯然离场，归根到底还是这份工作的“创新”特质吸引了我。这份职业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在拍戏的时候，你要脱下现实中作为本人的外衣，通过化妆和改扮使自己在某个特定的阶段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借他的口说出自己心底的话，而他则可以借你的身获得血肉和生命。为了能更好地呈现人物，演员总要想方设法挖掘出自己与人物相契合的点，然后运用表演技巧加以外化，到最后竟使入戏的观众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过那样一个鲜活的人物、那样一段传奇故事似的。但是，光有这一点对于一个演员来说是远远不够的。只有每次从我自己的身体里挖掘、创造出与我的本性截然不同的东西时，我那不安分的灵魂才真正体会到了一种别样的兴奋，这种兴奋感伴随着一种超越自我的刺激流遍我的全身，使我不禁大呼过瘾。我心里清楚，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的成长才是最快的。我觉得自己投身的这片领域就像一汪大海，它的神秘令人着迷，它的深邃又引人遐想。你在遨游其中的时候，虽然每时每刻都在前进，却永远也无法预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因为灵感的火花往往是意料之外的恩赐，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有些人或许不喜欢这种不确定性，但对我而言，这种“不确定性”恰恰是艺术工作中最吸引我的部分。我从小就是个性格冲动、喜欢冒险、有表演欲的孩子，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儿，给周围人留下的印象总是热情活泼、不拘小节的。高中时我的个人意识已经全然觉醒了。在看了几部好电影后，我无法自制地心潮澎湃，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经过了一晚的失眠，次日清早我以斩钉截铁的口吻告诉父母：我要学表演。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我受不了一成不变的生活，我无法说服自己的内心去选择安于现状、得过且过，一眼望到底的人生势必与我无缘；而做演员正好可以满足我的愿望，因为这份职业与我的本性是完全契合的。我和你一样，父母当时对这个想法并不支持。我父亲希望我像他一样从政，他想让我学法律或行政管理专业，毕业后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可是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这是他的理想，而不是我的理想。我喜欢变化，风险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不确定性”，更意味着机遇和挑战。而我恰恰喜欢直面困难、迎接挑战，把自己历练成为真正的强者的过程能给我的内心带来源源不断的满足感和成就感。不可想象这样的一个我，一生却要与一份不喜欢的工作朝夕相对，20岁时就能看到自己60岁时的样子，这不是天大的悲剧吗？于是，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了戏剧学院的表演课堂，后来如愿以偿成了一名专业演员。中间有几年为了养家糊口，我不得不从这种搞艺术的人特有的自我迷醉之中短暂地出逃；我虽然看上去是朝现实摧眉折腰了，但骨子里的高傲却使我未曾真正地妥协。在我心底始终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总有一天我还要回来，不管是五年、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但幸好没用我等太久，不出五年我真的回来了。现在我还记得接到第一部戏时我的内心是何等快乐而兴奋，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19岁刚刚步入大学校园的那个时候。彼时年轻稚嫩的我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激情和热血以及穷尽一生也要不懈追求的艺术理想。从初学表演时起，我就能感觉到这种艺术形式唤起了我内心深处一股以我过往岁月所积累的能量无法抗衡的精神力量，一直以来急切地想要抒发个人思想感情的欲望已在我心底积蓄成势，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可呼之欲出。真正入行后，我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那个我从学生时代即已凭借想象力勾勒出来的理想世界，用自己的心和血搭建起一片只容纳我一人栖居的精神家园。在艺术的至高无上面前，我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卑微；在文艺创作的天空那浩瀚无垠的笼罩之下，我意识到在这片领域自己这一生都将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我怀着敬畏之心，沿着前人留下的足迹一步步向上攀行。我越往高处走，空气越稀薄、人迹越稀少，而所见景致却愈发瑰丽奇美。双目微睁，奇花异草尽态极妍，风和日美醉人心扉；和衣而卧，山间清泉淙淙作响，清风明月皆入怀中。从艺者的艺术修养绝不仅仅是赋闲凑趣的作料，而恰恰是激发灵感和智慧的火花。在日复一日的磨炼中，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感官变得异常敏感，我的视觉、触觉、嗅觉、听觉甚至就连味觉都洋溢着不竭的创作热情。我通过艺术创作过程竭力追求潜意识中更高层次的理想境界，动身前往表演之外的另一方净土——我虽不知道它在哪里，但我确信它的存在。我坚信这种感觉是对的，我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艺术的本质。我将我从剧本中读到的、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想到的尽数寓于我在表演中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我与剧中人物合二为一，达到了二者在理性和感性这两个层面的高度契合。人活一世最长也不过百年，而我却拥有了数十个截然不同的人生，我赚了啊！我在演绎他们每个人的时候都倾其所有、竭尽所能，唯恐留下一点点遗憾。每一个剧中人物生命终结的瞬间我虽不可避免地怅然若失，甚至常伴有五内俱焚、肝肠寸断之感，但若换个角度来看，我和他皆获得了另一种意义的重生。我的灵魂像是得到了洗礼，我的思维变得异常清晰，我胸中的浊气也得以彻底排空。随着主人公那受尘嚣折磨的灵魂得到安息，我这个演绎者也收获了心灵的宁静与祥和。我感恩我演绎过的每一个角色，因为他们，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可以欣慰地闭上眼睛：这一生，我值了。演员的生命总归是有限的，终有一日必将归于尘土、不复存在，而艺术创作却是永恒的、不朽的。在这片我辛勤耕耘了几十年的领域，我以有限换取无限，以二维营造多维，以渺小探得博大。我听说，当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极其丰富的时候，自然会看淡现实世界中的得失。在实现财务自由后，我深知自己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摆脱现实中存在的束缚我身心的各种枷锁，以实现艺术理想为途径来获得心灵的自由。我一刻不停地朝着我心向往之的理想境界飞奔而去，尘世欲望的满足已不能使我获得快感，我在不知不觉间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裹挟到了另一个无底深渊——我的欣喜若狂变成了自我折磨，我的孤独寂寞变成了冷漠决绝，我那曾经鲜活滚烫的情欲变成了一片不忍直视的残破的废墟……你用温柔的手抚摸着我的脸，流着泪渴求我对你的情爱，可是我却无动于衷、爱莫能助。我痛苦地发现，自己的灵魂虽在广阔的天地间遨游，而那原本灵敏矫健的肢体如今却不无悲惨地画地为牢，激情和爱欲在我体内油尽灯枯，再也找不到当初与你爱抚亲昵时那种缱绻旖旎的感觉。那年我的艺术创作陷入瓶颈，总也无法超越过去的自己。我找不到真正想拍的角色，和原著作者的沟通令我恼火，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以我熟悉的艺术手段来展现一种宏大的胸襟和格局，当然是以我先前未曾涉足过的方式。我问自己：为什么我一直在各个层面都极为严苛地要求自己，却怎么也达不到新的高度呢？我继而开始反思：莫不是我的价值观出了问题？难道我应该用黄老哲学和佛学思想来解脱自己？这个念头的产生是令人痛苦的，这一点也是我骨子里最不愿意去相信的。总也找不到事业突破口的我心中焦灼万分、苦闷不已，在有意无意间折磨着自己，也连累了你。我好像无法自控地走火入魔了，我误以为必须抛弃掉一切个人欲望才能在精神领域寻得突破。于是我颤抖着双手抛掉了一切，连同对你的那份温柔如水的情爱也一并付之一炬，我们的冷战实质上是我陷入障碍却束手无策的自责和痛苦。我们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那天，我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看了一整天自己十几年前演过的电视剧。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很少喜欢回顾过去，但那一天或许是为了使自己在总结过去的得失中找到前进的方向，我尝试着这么做了，但其效果如我所料，自然不好。所以那天晚上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可想而知我整个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从你的信中我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疲惫和冷漠深深地刺伤了你的心。那一晚上我们同床异梦，面朝着不同的方向，陷入了各自的痛苦。你说你清早醒来看到的是“一张如同死灰的脸和一具僵直的躯壳，他一动不动地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却没有一丝声息”。你再也压抑不住眼底的泪水，飞快地逃离那间卧室，奔入另一个房间锁起门来绝望地大哭。你被抑郁的情绪折磨得苦不堪言，惶恐和悲哀包裹了你周身的每一个细胞，孤身与外界、自己包括和我的对抗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心痛啊！你不甘啊！你想不通为什么我们才四十多岁就走到了爱情的坟墓，只得把渐渐冷却的心埋葬起来，强迫自己不再对我抱有期待。直到有一天你终于万念俱灰，远远地逃离这个家。当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那种悲凉彻骨的感受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真正失去你之后，我才知道我是离不开你的！你在信的结尾说倘若我们离婚我则重获自由，我读到这里时不禁掩面而泣。我想告诉你，一切错都不在你！是我枉为一个自诩有着崇高艺术追求的演员，是我枉为一个被妻子用全部身心所爱的丈夫，是我虽身在福中却不懂得该如何让爱情保鲜，放任两颗原本如胶似漆的心走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造成了今天这样的结果。我后悔自己的这些想法居然连你也瞒，难道我不知道你会帮我、会坚定地和我站在一起、做我最忠实的听众吗？我应该知道啊，可我当时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我为什么连张口说话的心思都没有了呢？你刚走的那几天，我推掉了能推的所有工作，每天都一个人呆在家里，不想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扰。偌大的客厅里空无一人，一切物体都静默无言。我想象你当初看到这一切时是什么心情，不用说，肯定和我现在是一样的。那几日每个夜里都是北风呼啸，有天晚间我一个人坐在客厅发呆时，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大学时和你一起看过的霍达的小说《穆斯林的葬礼》，想起了楚雁潮给韩新月演奏的那首凄婉动人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我便打开了黑胶唱盘，努力忘掉所有不快，摒弃一切杂念，坐在沙发上静心聆听。而令我意外的是，我听着听着竟泪如泉涌，着实把自己给吓了一跳。作为一个男人，我平时是不爱流泪的。但那一天，我就像大学毕业没多久和你在出租房里抱头痛哭那次一样，尽情地释放了自己，哭得畅快淋漓。伴着轻柔徐缓的琴声，我在心里问了自己一个又一个问题，但并不是每一个都得到了答案。我这大半生都在研究角色，却很少像今天这样，能够冷静地、理智地、头脑清醒地问一问自己：覃之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应该在意什么、放下什么？前面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在泪眼朦胧中，我仿佛望见了朝思暮想的你。你说你依然像当初一样爱我，但却不知道我对你是否还存有一丝一毫的爱。你苦苦等了很久也等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终于选择了放手，让我去寻找真正能带给我幸福的女人。听你这么说，我不住地摇头，当即决意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一定要将你挽回。到那一天，我会当着你的面亲口告诉你：我会用我的余生好好地疼你爱你，请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们这三十年的感情！
我们两个可巧都在其乐融融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父母恩爱、姊妹和睦。小时候不觉得自己有多幸运，长大成家立业后才知道，有多少同龄人少时曾饱受父母离异之苦，这对他们的身心健康产生了多少不可逆的严重后果啊。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之下，我们怀着对爱情的憧憬和向往长大，相信一生只爱一个人、只给一个人绝不是一句空话。我后来想，或许正因为年少时未曾经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们遇到彼此时才会以童话传奇般的浪漫视角去看待爱情、看待婚姻。大概也与这个原因有关，我在冰火两重天的艺术创作中也能常怀一份难得的踏实感，自觉身体虽到处奔波，心却不曾颠沛流离。这是父母从小在我心里种下的底气和自信，也是你以春风拂面般的爱带给我的安全感和归属感。请你相信，我虽然身处灯红酒绿的演艺圈，亲身演绎过太多轰轰烈烈、绚丽动人的爱情故事，但我依然是我啊——我还是那个在大一时就爱上你、到今天依然深深爱你的覃之珹，我的内心还是最初朴实无华的样子，我心底对纯洁爱情的向往正如我对纯粹艺术的追求一样，没有发生丝毫变质。相识几十年了，你应该了解我平生最讨厌口蜜腹剑、道貌岸然之人，我也更不会允许自己去做这样一个口是心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这些年我对你襟怀坦荡，从没有刻意向你隐瞒过什么。不管别人怎么做，我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初心；对我而言，在婚姻中坚守忠诚与责任才是一个成熟男人应有的担当。今年春节我和冰儿回宜昌过年，我爸撺掇着我哥哥姐姐对我又是一通好劝。尤其是我爸，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告诫过我：你就是打着灯笼走遍天下，也找不到像莹莹这么好的媳妇了。今天我想对你说，对于我们的婚姻，我依然有足够的信心。爸临终前我曾向他保证过，今生不会爱上其他女人。我可以拍着胸脯对你说，我做到了。即便在今天，我们已有两年多没有见面了，这间房子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进得来。在这一点上，我一向视柳下惠为榜样，亲朋好友都有目共睹，请你放心。
去年夏天我和导演朋友章隽吃饭，席间他谈起已经杀青快要两年却由于种种原因暂时不能开播的一部展现明朝永乐皇帝传奇一生的历史剧。聊到那部电视剧的原声音乐时，他颇为自豪地说剧中的片头曲、片尾曲、插曲以及所有纯音乐都是由国内最顶尖的专业团队制作的，还用手机为我放了剧中的一首插曲《一半一半》。我听后甚是喜欢，便请他把歌词发给我留作珍藏。今天我把它抄给你，与我爱的夫人一同分享：
爱这个字就是一生一世 被会讲的人讲成故事 打扮成不经风霜的样子 站在繁花坠落的秋日
爱这个字就是一朝一夕 被会写的人写成诗 描摹出不食烟火的气质 等在熹光微亮的春日
续续断断听老生常谈 痛痛快快断碎语闲言 对永远不敢多看 为瞬间着迷流连 深情一片 游戏人间
心心念念盼琴瑟和弦 恩恩怨怨做眷侣神仙 把古往今来翻遍 一个梦做了千年 才发现 不孤单 不遗憾
朝朝暮暮盼花好月圆 兜兜转转求两厢情愿 怕情爱烟花易散 令人间肝肠寸断 美梦最短 永远最远
一半一半 深情伴遗憾 一段一段 被时光剪断 故事都有故事 你听听看 太爱一个人 怎么办
莹莹，我们相识于微，有幸牵手走过最纯真的青春年华，圣洁而浪漫的校园爱情是值得我珍存一生的美好回忆。大学毕业后，我到社会上闯荡，是你始终陪在我身边，不管我的前途如何渺茫，你也对我不离不弃。那时候你已经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但你为了我们的爱情，勇敢地抛弃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随我一起南下深圳，用你那柔弱的身躯撑起了我的半边天，你说再苦再累都要与我一起扛过来。你是个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北京女孩，从小得父母宠爱、师长关怀，幸福快乐地长大，没受过什么生活的苦。可到了深圳我才发现，外形娇柔的你骨子里竟是这般坚毅、刚强。从那时我就对你肃然起敬，我是那样由衷地相信，天造地设的我们会是彼此一辈子的爱侣。那时我们虽未有夫妻之名，却有了伉俪之实。我发自心底地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和爱情，在心中默默地对你做出了承诺：定要放手搏个前程，功成名就之日，让你不再为我受苦。但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此生绝不负你。我们突破重重艰难险阻，终于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我含着热泪，轻轻地吻了你那娇美的脸颊，对你许下了生死与共、永结同心的誓言。很快我们有了可爱的女儿，建立了温馨幸福的三口之家……可如今，光阴流转，半生已逝，你却不在身边。我坐在窗前，临风对月，幽思茫茫——我想大声地告诉你，自己心里有多爱你、多想你！你说总有一天我会走出离婚的阴影，恢复潇洒自由，变得云淡风轻。可是，你不在的日子里，时光的流逝只会让我愈发地思念你牵挂你，而不是渐渐地淡忘你放下你。时间越久，我越能看清自己对你的爱，也更能看清你对我的爱。除非我活了五十年依然对爱一窍不通，否则我怎么会看不出你对我的一往情深呢？如果你真的对我彻底死心，如果我们的感情已无可挽回，你肯定连多跟我说一句话都觉得勉强，何必要不辞辛苦地给我写这么长的一封信呢？你知道吗，这封信对我可谓是意义非凡。就像我不在时你总是翻来覆去地看我演的剧一样，我时常会把你写给我的信翻出来读一读，这已经成了我在书房里下意识的动作了。毫不夸张地说，这两年我就是靠它活着的。因为也只有以这种方式，我才能与远隔重洋的你稍稍近一些。那一沓厚厚的信纸，记载了我们二十多年的情缘。我常常望着你那工整娟秀的小字陷入沉思，想象你当时在写出那些文字时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一有空闲，我就这样放纵自己沉醉在你留给我的柔情里，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波涛翻涌，我终于和当时守着对我的思念孤独度日的你产生了深刻的共鸣。如同你能对我演的每一个角色都如数家珍一样，现在我也能对你信中的每个句子都了如指掌。不管这封信我曾读过多少遍，哪怕有些句段几乎都能倒背如流了，我心中受到的触动和震撼依然是那样深切。想我覃之珹何德何能，竟有这样的好运能与一个如此疼我爱我、知我懂我的好女人结为伴侣！我越读越觉得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我们就像《金婚》里的佟志和文丽，虽然也吵过闹过冷战过分居过，可还是心心念念地记挂着对方，这样的两个人终会冰释前嫌，破镜重圆。三十年共尝甘苦风雨同舟的情分多么深厚多么珍贵啊，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婚姻，不能让咱们就这么走散了啊！虽然在这世上不乏欣赏崇拜我的女性，但我无比清楚，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如果你离开了我，我的余生必不会得到幸福。若没有了你的分享，我就是获得再大的成功又有什么意义？假如我真的屈服于冥冥之中的“宿命”的安排，让自己活成了戏中之人，那我会觉得这是我身为一个演员最大的悲哀。那日心灰意冷的你选择悄悄地独自离开，我曾冲动地想要立刻挽回你，却又诚惶诚恐，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理由，该如何向你开口。我想，你能写这么长的一封信，必是已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倘若我当时侥幸把你请回来了，恐怕我们的问题还是不能从根本上得到解决，从长远来看，这对你我都不是好事。因此我想，还是尊重你的意愿吧，这样我也能让自己慢慢地冷静下来，也能有足够的时间好好地反思自己，总结教训，避免日后再犯类似的错误。可离婚协议我从来也没打算签，我想如果我不去找你，或许还能与你心有灵犀。后来得知你在巴黎大学进修，我为你高兴，也全力支持。学习知识能给人带来心灵的丰盈和满足，什么时候都不晚，相信你也一定学有所获了。这些年你为我、为家庭做出了太多的牺牲，现在女儿已长大成人，你终于能够为自己活一活了。因此我决心不打扰你，让你心无挂碍地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完。如今你的学业即将完成，我决定先向你寄出这封信，然后我会去巴黎接你。更多深刻的自我检讨和情真意切的爱的表达，请你允许我当面向你陈说。
以前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导致我们缺乏沟通，很多心里话都没有和对方讲过，这才造成了许多误会。从你的信中我能看出你是从骨子里理解我、支持我的，而且随时愿意去关怀我、帮助我，只是我很多时候忽略了你的感受和需求，没有给你这个机会。责任都在我，一切都是我的错。在这封长信里，我对你完全敞开了心怀，在你面前是毫无保留的了——希望这封信能把最真实的我带至你的面前，使你看到我如今的变化；希望这封信可以解开你我的心结，让咱们还能像当初一样守着永远相爱的誓言，挽着彼此的手，平安幸福地走过这一生。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只恨不能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献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