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推开卧室的门，我看到原本摆在书桌上的玩偶像碎尸块般散落在地上。

书架上的书东倒西歪，有些书的封面上还画着一个大大的鬼脸，充满了嘲讽意味，很显然是弟弟干的。

因为就在上周末，我狠狠地扇了他一顿耳光。

不仅仅是上周，我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打他的。反正看到他就很让我来气，只有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扇过去，才让我的心头之恨得以释放。

然而打完他后，我又陷入深深的自责。他是弟弟，是爸妈最疼爱的人！

我这样说，并不代表爸妈不爱我，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爱，让我的内心产生无比的矛盾与痛苦。

爸妈对弟弟的爱是溺爱，而对我的爱则是控制与索取。

记得在十六岁那年，情窦初开的我对爱情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那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趁着教室无人，将一封情书塞进了前排座位的书本里。

那时的我怀着忐忑的心情，一直等到下课铃响，收到情书的女生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在夕阳照映下，她的俏脸微微泛红，眼神中似乎透露着几分欢喜，然而她接下来的话，让我如坠冰窖。

“林志，别给我写情书，我不喜欢胆小的男生！”

“秦怡，我现在就是大胆向你表白啊！”

“你大胆？在学校还不是天天被欺负。”

“打架是不对的行为，爸妈会失望的。”

我总是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因为承认会让自己显得没面子。

“那你好歹打扮下自己，看看你弟和你，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这是我爸妈在培养我吃苦耐劳的品性！”

我继续反驳，内心一直提醒自己，爸妈的爱是是深沉的、是无私的。

她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抽屉里拿出那封情书，三两下就撕碎在我的眼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封情书就像躺在地上的玩偶，碎尸般散落一地，我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地。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这么老实善良，却遭到所有人的欺辱？什么时候我才能解脱？那一刻我想到了死亡。

可如此一来，我就彻底辜负了爸妈的爱与养育之恩，然而导致这一切的根源，我绝不能轻易放过！

这一刻的我，内心额外坚定，将一封信藏进了墙角的相框之中。

(2)

奶奶发现我的尸体时，是在傍晚六点左右。

我的身体呈Y字型倒在血泊之中，卧室里的各个角落都被鲜血染红，腥臭的血水沿着她的脚边流淌，从楼板缝隙中滴落到楼下。

我的双目圆睁，所有痛苦永远定格在这一瞬间。

在我的身旁，是一个瘫坐在地上、浑身颤抖的少年，眼神呆滞地望着我，手上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菜刀。

“我没有……我没有杀人！”

弟弟林海发疯般冲着赶来的奶奶大喊大叫。

奶奶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心惊胆战，过了好一会儿才跌跌撞撞下楼喊人报警。

警察和救护人员赶来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左右了。在对我进行了检查、确认死亡时间后便盖上了白布。

而弟弟被送去医院，进行检查和治疗。

从电话中得知了一切的母亲，匆匆赶了回来，看着眼前的情景，瞬时瘫倒在地上。

她穿着单薄的工作服，原本瘦小的身子显得更加孱弱，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被泪水浸透，双目无神地盯着地上的血迹。

“为什么？我为了这个家、为了丈夫和孩子，就得到了还不清的债务、无止尽的痛苦吗？”

母亲放声大哭，好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好像是对所有人说，此时的我早已听不到，也做不了任何回应了。

“警察同志，我要举报！一定是这个恶妇害的，村子里都知道她的为人！”

奶奶一开口，原本伤心欲绝的母亲突然暴跳如雷，也指着她骂了起来。

“你这个老不死的，带坏孩子还泼脏水，我现在就收拾你！”

“来啊！看我不把你这个扫把星扫出去！”

两人的对骂愈演愈烈，甚至到了动手的地步。维持秩序的刑警赶忙将她们拉开，将他们带离了现场。

以下，是母亲和奶奶给警方做的笔录。

【母亲】

大儿子叫林志，今年16岁，属于比较安静、听话的孩子，因为丈夫一直在外打工，他是我和婆婆一起带大的，我们对这个孩子寄以太多厚望，衣食住行都是亲力亲为，眼看着孩子快快乐乐地长大，却发现他渐渐变得寡言少语，喜欢独处。

我一直怀疑是婆婆的原因，她经常因为丈夫和孩子的事情和我吵架，说了很多恨我的话给孩子听，小儿子出生后，这个孩子内心想什么，还是做什么，我也问不出任何事情。

我觉得是孩子到了青春叛逆期吧，度过这个时期就会慢慢懂事了，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小儿子叫林海，今年13岁，属于比较好动又很聪明的孩子，跟哥哥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很有主见和想法，我们说的话也根本不会听，最大的毛病是脾气很倔，听了难听的话很容易生气。

这两个孩子平时相处也算和睦，即使有事情，也是打打闹闹的小矛盾，不可能到以死相拼的地步，而且，我相信林海这个孩子绝对不会杀人！

无论同学、老师还是亲朋好友，都夸林海是一个聪明的好孩子。还有，我虽然整天忙碌奔波，对孩子的关爱一分也没有少。

试问，在这个充满爱意和温暖的家庭，怎么可能孕育出杀人犯呢？

【奶奶】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都怪老天爷让我儿子娶了这样的恶妇，不要说人品怎么样，起码要懂得怎样教育好孩子吧！

唉，我就知道迟早会出问题的，我可怜的孙子，真是作孽啊！

警察同志，我希望你们好好调查一下，不管结果怎么样，一定要揭露这个恶妇的罪行！

警方根据母亲和奶奶的笔录，结合案发现场的情况，最终得出三个重大疑点。

1、死者似乎没有过多的挣扎痕迹？

2、死者和嫌疑人爆发矛盾的最初原因模糊？

3、嫌疑人当时处于清醒还是失去理智？

警方决定到学校走访调查，另一方面等林海清醒后再进行问话。

（3）

九月中旬的那天，校园里被一片橘黄色晚霞包裹，像是被浸没在燃烧着的烈火之中......

两名前来调查的警察，询问了班主任和几个同学与我有关的一切事情，最后找到一个和我关系特好的同学。

他叫齐应，留着短平头，身材瘦小，带着一副眼镜，说起话来显得斯文又弱不禁风的样子。

“林志近期跟你说过什么吗？有没有异常的举动？”

警察严肃的看着他，拿出一根烟后又好像想起来什么，悄悄放了下去。

“他曾经因反抗校园暴力，被欺负得很惨，但他说肉体的疼痛，远远比不上心灵的疼痛......”

齐应声音低沉，内心充滿畏惧和抵触。

其实，他和我一样也是校园暴力的受害者。因为反抗，我受到的伤害次数更多。

那是记忆中最清晰的一次——

那天傍晚，下课后我回宿舍洗澡。洗到一半时，突然停了水，没过一会儿，那几个校霸走过来强迫给我洗头。

我感到莫名其妙，却不敢不从，低下头时听到管道里传来哗啦的水声和笑声，水突然从水龙头里流了出来，却带着一股腥臭味落在我的头上。

“好臭，好像是尿！”

齐应大叫了一声，他们在一旁哈哈大笑，露出一副副丑恶的嘴脸。原来，他们趁着停水，偷偷跑到隔壁宿舍往管道里灌尿，借此来羞辱我。

我顿时感到气愤，推了他们一下，接着换来了一顿暴打。

“肉体上的疼痛，远远比不上心灵的疼痛。”

我告诉齐应这句话。他不理解，老师不理解，父母也不理解，全世界都不理解我，悲剧或许从那时就开始了。

警察问完话，正打算离去，齐应突然想到一件事，脸色凝重。

“在林志被杀的当天，他说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一个月后让我去他家里拿相册。”

“难道他知道自己会被杀？”警察听了后，顿时来了兴趣。

“也许是其它事情吧，相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照片上是我们和林海的合照。”

警察听完，觉得并不是特别重要的信息，随手记录后离开了学校。

几天后，林海清醒了。情绪也稳定了不少，警方随即对他进行问话。

以下，是林海的提供的笔录。

【弟弟林海】

当时的情形，回想起来还是特别害怕。

因为我和哥哥时常闹矛盾，打架是常有的事，准确来说是我被他打。

我气不过，就跑到他的房间里捣乱，接着又是被他一顿耳光。

那天，哥哥走下楼时，我就预料到后面发生的事情，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扇过来，我脑袋嗡嗡地响。

他一边笑着，嘴里一边说，我让你肉痛，心也痛。

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气血上涌，对他进行了还击，一直打到厨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把菜刀。

我猛地朝他砍过去，结果他一边跑，一边还带着嘲讽的语气。

我当然气不过了，准确来说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一直追到二楼卧室的门口，但他并没有躲进去，而是一边躲着菜刀，一边打我。

我知道无论年纪还是力气都不如哥哥，但不想被欺负，劈向他的力气更猛了，最后的结果是刀被夺了，再被毒打一顿。

我记得好像砍中了哥哥，一刀，两刀，三刀……停下的时候，哥哥已经靠着墙壁缓缓滑落，我的手、墙壁还有地上洒满了鲜血。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具体情况根本记不清了。

通过林海的笔录，结合案发现场和调查走访的结果，警方得出结论，林海属于防卫过失行为，加上属于未成年人，继续留所观察一段时间再适当量刑，从轻处罚。

(4)

案发一个月后，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但齐应还记得我交代的事情。

这天傍晚，他出现在我家门口，告明来意后，母亲让他进来了。

齐应在客厅里等待了许久，母亲从我的卧室拿着相册走了出来。

“这张照片，应该是你和林志友谊的见证吧！我剪下来给你好了。”

母亲说出这句话时，连自己也吃了一惊。

照片中，我们三人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随着剪刀咔擦一声，我和齐应像是消失了一般，只留下弟弟定格在美好的瞬间。

母亲究竟是害怕睹物思人，还是内心不肯承认，这样做是因为自己的爱只给了弟弟呢？

“谢谢阿姨，我会好好保存的，也请您不要太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林海也快回家了，一切都会变好。”

想到弟弟，母亲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齐应离开后，母亲回到客厅拿起相册，取出属于林海的半边照片后，将相册扔进了垃圾桶。

就在这时，一封信从里面滑落出来。

母亲读完信后，开始竭嘶底里地大喊大叫着——

“我是爱你的，我才不是凶手，是你……是你自己寻死！”

“不对！你才是罪魁祸首！哈哈哈……”

母亲撕毁了信后，后来的她疯了，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在信中写道——

敬爱的妈妈：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写下这封信，既希望您能看到，也不希望您能看到，所以，我拜托齐应一个月后来取走相册。

当您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您是带着责备的心情，将我从这个家剥离的，内心不愿承认，对孩子的爱带着不纯粹的目的和异样的眼光。

不要问我为什么能感知这一切，因为肉体上的疼痛，远远比不上心灵的疼痛。

案件的结果，我相信如您相信那般，真相亦是如此，弟弟不是真正杀害我的凶手，我是故意激怒他，借刀杀了自己。

世人会定义为悲剧，从发生到遗忘，再到悲剧重演，凶手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其实所有人都错了，凶手何止一个人！

母亲、父亲还有奶奶都是将我推上被杀害这条绝路的罪恶元凶。

看到这里，您一定十分激动，甚至想撕毁信件不想再读下去，但真相就藏在最后。

您会说，我是不是疯了？

家里好不容易将我养育成人，付出那么多的心血，却换来这样的白眼狼！

我承认我得到了很多爱，但都是建立在满足你们自私的欲望之上！

父亲一直在外，一年只回家一趟，在外花天酒地，很少打钱回家，他把您也只是当成了呼来喝去的保姆而已。

您不管不问，不论是为了面子，还是为了我和弟弟，您受到的苦已经够多了。

可您却将自己内心的欲望，强加在我的头上，我一点也不想做什么乖孩子，我只想做我自己呀！

父亲染上赌瘾，输了那么钱了多钱，您拼命地去帮他填窟窿，却换来他的一句：我赌博也是为了发家致富，为了让你们过得好而已。

您感到痛心疾首，却转头对我说：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

我知道你们已经老了，没有赚钱能力了。家里的开销、弟弟的学费，只能落在我的身上，你们给予的爱真的十分沉重。

另一方面，奶奶因为和您之间的矛盾，经常灌输给我“恨您”的意识，她也给了我很沉重的爱。

如果我不早点结婚，她就会死不瞑目，不听话就等于气死她，其实和您给予的爱，也相差不远。

您不知道，我想死却不能死。恨您，却不能恨您。因为您是母亲，养育我长大的人，我必须报答您。

但我内心实在太痛苦了，必须寻求获得解脱的办法。只有被杀死了，我内心才能放下那种沉重的负罪感。

明天的太阳照样会冉冉升起，人们的过错照样会被遗忘直至消失。

这就是一个群体，麻木、绝情、无知又自负的庞大群体，只有让你们感受到心灵上的疼痛，才能记住被遗忘的残忍真相。

永别了，我敬爱的母亲

林志